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无差] [独发][高成]口蜜腹剑 作者:未知 // 4.30更新 九十一章 378#主体差不多了还差尾声 文案: 鸟兽草木成了精会修成人形,那人成精了会变成什么? 人成精了,那就是成才了。 内容标签:士兵突击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城,成才 ┃ 配角:士兵突击众 ┃ 其它: 一 高城   闷罐车一开,阳光晃眼,戳在那儿的人扎眼。那么多人里,就属他最扎眼。 成才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扶着腰的站姿疑似身怀六甲,脸上望风景的神情像极了自己那村长爹,只不过自个儿爹习惯披着褂子再端个茶缸。   自觉失态的成才刚肃容就又绷不住,他张牙舞爪扑过来的仿佛一只跳脚的螃蟹。   幸亏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偷偷掐了腰间软肉成才总算把自己的笑容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   “那个兵,那个兵,你把手放下来!”   不知怎么的成才就想起了除夕夜呯呯梆梆的爆竹,比起一丝不苟的史今,眼前这位军官可真——有活力。   烈火螃蟹大名高城。   成才眨巴眨巴眼,哎,许三多,你说这牛气冲天的人是不是都跟连长这样走路带风说话炸雷? 许三多也眨巴眨巴眼,同样的动作就变成了精光四射和浑浑噩噩两个版本。 我这不是傻了么居然问你,成才知道等不来许三多的答案干脆不理他,高城这叫什么,意气风发!螃蟹怎么了?那也是一只威风的螃蟹!   许三多看着他成才哥两眼放光呼吸急促抿紧了嘴唇,默默决定自己以后不能让连长生气最好能让连长开心,因为他太熟悉他成才哥,这只把下榕树折腾的鸡犬不宁的小老虎见猎心喜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被成才哥盯上的高连长——许三多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儿。   坦克算什么,坦克是死物!那是《高城》这幅画的背景,背景懂不,那就是衬托主角的!三呆子我跟你说那就是我的目标,嘿。被回报以淳朴的傻笑,成才恨恨的磨牙,要不是披着军人的皮,成才真想就地把许三多给正法了,咋就这么不开窍呢!   抓抓脑袋,成才因为发现自己居然只能跟许三多说这些更加愤愤。   被气鼓鼓的成才拖回去睡觉的许三多茫然,成才哥半夜爬起来就为说这个,好像完全没有意义啊,熄灯之后溜出宿舍,没记错的话这是违纪的有风险的吧?睡意袭来的许三多没钻牛角尖儿,他成才哥可精咧,不会错的。   新兵连就那么回事儿,打基础啥的都是虚的,立正转体齐步跑步走规规矩矩条条框框在成才这儿都是程序,甄别骡子和马的程序。成才瞧着那边单独辅导许三多的史今笑的不怎么友好也不怎么实在,不觉得所有好心肠热心肠在给人分出三六九等这一现实面前都那么的苍白么。 二 七连 钢七连的兵,跟我回家。 当然高城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回家”二字那是成才从高城眼睛里读出来的。 成才从未怀疑自己会成为七连的一员,最好的新兵最好的连队,绝配程度堪比黄瓜蘸酱,哎,真想下榕树啊。大篷车里成才靠着苫布养神,想着打发走了“闲杂人等”之后高城一边撑着腰一边撵鸭子似的把他的兵装进车里,他们排着队从他面前经过他用心看着每一个人,在他眼里每一个人肯定都是闪闪发亮的否则就不会映的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脸上绷都绷不住的兴奋表情让成才倍感亲切,都说了,可想下榕树,下榕树的老乡们喜获丰收时就是高成现在这个表情。哎,高城你发了,你的一堆玉米棒子里还混着我成才这么一棵大人参。     仿佛能看见高城那越野车甩胳膊甩腿儿的在前头开路,成才不觉发笑,放松上身往后倚了倚,仰着脸神色恬静,倒像是在这晦暗的车厢里沐浴着一束圣光。 晃悠悠,晃悠悠,晃悠悠一场梦。停车时的震动把成才从梦中唤醒,神完气足急需一场运动来发泄饱胀的精力。然而成才靠在里头的角落里,看着别人一个个下了车才慢慢迈开了步,不着急,不着急,车厢外面那个天地会稳如泰山的等在那里,自己要做的便是一步一步走过去——真的不着急——假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明明是因为太急切才觉得每一个动作都是慢镜头。 没看见高城,大概已经回办公室了,等在那儿的是要领新兵的几个班长手里捏着三五人不等的名单,只有七班长空着手招呼了成才就走,成才快步跟上有点好奇:“就我一个人?” “你班长我不是人?”七班长笑嘻嘻的瞪了他一眼。成才摸摸鼻子手一翻赶紧递烟。七班长推着他手腕送回去,“我不抽烟,留着一会儿给那群老猴子吧。” 七班的老人是不是老猴子成才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一定是只小猴子,要不怎么把他围的风雨不透捏胳膊捏腿儿呢,还没摸清形势的成才垂眼微笑,笑到脸都有点僵了的时候终于解脱,老猴子们七手八脚的拍他的肩膀称赞他“骨架子好、结实匀称”之类。 成才从小儿听惯了夸赞的话,但他还没见过谁夸人的时候是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和——狡诈的。但他喜欢,他觉不到什么恶意甚至直觉的觉得有天大的惊喜在等着自己。奈何这群老兵实在讨厌得很,成才怎么等都等不来一句真相也怎么磨都磨不出一句真话,看起来好像很喜欢自己的七班长长了一张老黄牛的脸却也不厚道,以他为首所有人都看着成才笑,笑的成才几乎发毛还是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新兵,赶紧整理内务,等会儿跟哥哥们去参加欢迎会。”笑的嘴巴都要咧到耳朵上去的七班长这么说。 满腹狐疑的成才也笑,颇得许三多真传,看起来憨厚而且带着成才自己的“恭谨”。 欢迎会乃至各种扯感情的“会”都是一个“讲话鼓掌再讲话再鼓掌”的过程,区别就是这个循环会重复几次以及每个阶段持续多长时间,高城在前面慷慨激昂成才在下面默默总结。 “你们,从此时此刻此地起都是钢七连的兵,是我高城的兵!我认识你们每一个人,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优点,你们都是我看中的好钢!钢七连,就是让你们这些小子凝成一把钢刀的地方!你们每一个人都给我记住,对彼此,对钢七连,不抛弃不放弃!对其他人——管他什么友军不友军战友不战友的,谁敢践踏你们的尊严、谁敢在钢七连放肆,我高城,随便你们怎么反击!出了事儿我担着,把天捅了窟窿我高城堵上,你们只要记住,你们是凛然不可犯的钢七连!” 听着怎么这么的——成才眨巴眨巴眼,连长,您是打算拉着我们去占山为王么?我一心投奔传说中的七连长原来是个山大王?算了,不指望这烈火螃蟹多么正直严谨了。 “前面说的都是好话,我高城说到就能做到。现在我再告诉你们,你们无法无天只能是在规矩里!钢七连是有铁的纪律的,回头跟你们班长学去,条条框框的给我框住了,谁要是越雷池别怪我高城翻脸不认人。” 越来越像绿林结义了——连长你喜欢看七侠五义么? 唱完红脸白脸的高城猛不丁就看见了这道目光,逆光里除了抽象的轮廓能看清的就只有闪亮的眼睛,高城习惯自己的兵盯着自己看,但是这目光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要闹哪样?这样野兽一般锋锐的目光明明可以撕碎一切,为什选择始终保持远远观望的姿态?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成才是高城不明白的一个兵,他知道他能做的很好但他又总觉得哪一步没有踏实——到底是哪里?! 那边注意到高城突然走神的洪兴国把水杯轻轻的磕在桌上,回过神来的高城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洪兴国赶紧使眼色叫他放心,重要的都说完了。 高城怎么也是做到连长的人,从成才那里收回视线把走神这一节轻轻揭过,笑的不怀好意:“总之就是,除非天真的被捅出窟窿来不然别聒噪我,你们有什么问题,特别是生活问题感情问题,都给我找指导员去!” 你个没良心的!洪兴国一口气憋在胃里手上一哆嗦差点把水杯照着高城的脑袋丢过去。 履行完连长的形象职责高城缩回办公室窝进办公桌,支着下巴——放空。胳膊肘底下压着一摞资料,最上面一张一寸大小的小照片里有隔空传递的笑意。 是不是太草率了。 有么。 下意识的扫了一眼那页纸,成绩漂亮的眼花缭乱。大约就是被这样的好表象迷惑,实在舍不得那样的天赋,所以这个自己不明白的兵还是被自己死死扣下了,那几个眼馋跟王团去要还不是半路都被自己截下一通胡搅蛮缠都打发回去了?呸,怎么能说自己胡搅蛮缠,那是据理力争。 扣下之后呢?像现在这样头疼? 高城觉得自己就是个捧着大金蛋的饿汉,丢又丢不得,抱在怀里又无从下口。想着想着就暴躁了,腾地站起来把自己一头软毛揉成了鸡窝,呼地拉开窗户冲着热火朝天的操场吼——“七班长,你给我死过来!” 还是那么有活力,成才笑着摇头接着训练。 三 好人好事 盛夏光阴。  离家的时候是春天,满山满树的细叶嫩芽,最纯净清新的颜色且看着就想吃,当然不好吃,杨树的叶子又苦又涩还带着一点儿辛辣。好像也曾抓着那个呆子往他嘴里塞树叶还被咬了手指当然最后也咬回去了就是,坐在树下的成才仰脸,层层叠叠的叶子斑斓迷离。  已经很久没有许三多的消息,那小子果然是白痴只不过自己也不怎么争气,到底哪里惹到了人怎么都问不出三呆子被发配去了哪儿。还能记着许三多的,三班长班副外加连长指导员,和三班那两个不太对盘很少说话,连长和指导员那就是一对儿严父慈母,洪兴国永远一副古道热肠苦口婆心成才看着就想躲难道留在那里等着被拉去情感关怀么,至于连长,这个选项成才选择性忽视,不知怎的,看到就觉得黑云压城。  黑云压城的原因很多从高城这个人到他的军衔随便哪个都能让成才敬而远之,做惯了小霸王的成才不喜欢被吃的死死的,这个吃的死死的不仅包括来自地位资历的压力更来自于他那梗死了的暴烈性格,热血的过了头而半点戾气也无,就像这盛夏的太阳,灼热炽烈,而成才,喜欢树荫。转念一想也可以说没有原因,譬如此刻他打眼前走过成才就想叹气。  左史今右六一,前面一蹦一跳的甘小宁,四个人组成坦克一样的队形就朝着可怜的“友军”突突过去了。“坦克”以极快的速度从成才面前冲杀过去却突然分解,占据核心要地的高城呼呼哈哈的跑过来。  成才正懒洋洋的舒服着这会儿不得不站起来立正行礼,脸上的笑容驯良温和无懈可击。  高城在他身前五米处就停下来因为以他的嗓门完全可以穿透这小小距离:“那个谁,成才,你跟着来。”  “是,连长。”一个字不多,一个动作不多,就是脸上笑容有点多,多余。  这个兵假,虽然收了但也不习惯。高城没多说什么前头带路,小坦克全速前进衬得成才存在的有点突兀。 这么想的显然还有钢七连的访客。成才熟悉这目光,因为新兵连的时候他就被这目光看过多次,只是当时正在训练中不敢妄动的成才由于角度问题从未见过真容。  “看啥玩意儿呢看啥玩意儿呢,再看也是我的兵!”高城用他的不满来抒发他的得意,你不是想要他么,我偏偏让他以“我的人”的身份让你看个够,馋死你! 知道高城那点花花肠子的——其实就是除了成才之外所有的在场人员都不搭理他,让高城自个儿陶醉自个儿得意去,你要搭理他他就更来劲了。成才不知道这些,正所谓日久见人心,他又不能每天盯着高城。 访客伸出手,笑,成才同志你好,我是红三连的连长。 首长好。  瘦了。三连长说,目光颇为沉沉。  老三,不带这么暧昧的。高城终于忍不住插话。  成才低头腼腆微笑,其他人装聋作哑。  那会儿想把你要到我们连,但是,嘿嘿,个倔老七死活不撒手,我说你只要把成才给我,你剩下的都给我最孬的兵都行。  高城深呼吸,想要不要去捂老三的嘴。  片刻的沉默。  “三连长,”成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组织好了语言,“最孬的兵是不上进的兵,我和他们相处三个月,据我所知新兵连没有这样的孬兵。他们可能不太优秀,但绝对不孬。”  于是又沉默。  “原来如此,我更嫉妒老七了,头脑这么清明的新兵少见啊,以后你在军营的路会很长,所以以后老七要是欺负你你就到我那儿去。”  成才抿嘴笑,心想三连长真会忽悠人,要不是我聪明就让他绕晕了,混乱的因果关系不妨碍漫天洒诱饵啊。  高城也不乐意,当着我的面挖墙脚你当我是死的?!“这是我的兵,我欺负他天经地义!你少挑唆!”扭过脸:“成才,别听他瞎说,回去训练去。”  “是,连长。”立正,转身。  “哎哎哎,你给我回来,说你呢成才!”  “是,连长。”  高城朝着三连长一扬脸:“老三,说说你们五班那个新兵。”  “啊?”三连长困惑。  高城一脚踹过去——当然目标是成才,成才军姿站得稳这一踹居然没动,高城气呼呼的一边用劲儿再补一脚一边说:“那个许三多和我们成才是老乡,你把这宝贝的青梅竹马丢到鸟不拉屎鸡下鸟蛋的地方这么长时间也没个音信,你再不给他说说许三多近况,我真怕我们蒿子得相思病。”  “哦呵呵——”听三连长这一声笑高城就开始后悔带着史今他们来干啥,要不是碍着他们在这儿一准让老三好看了!  “这个许三多啊——”三连长有点尴尬,他把高城腹诽了无数次,你当着人成才面儿说我把人家青梅竹马弄到那么个鬼地方,你什么意思?我要挖角也就是说说谁愿意真正得罪你高老虎?至于这么斤斤计较立刻打击报复么!再看成才,可不是脸上笑容立刻就稀薄的跟您老的良心似的!  两个连长眉来眼去眉目传情山雨欲来电闪雷鸣,成才又不傻笑容重新挂起来:“三连长,三多那人老实,到哪儿都能落地生根,生命力特顽强,我要是给他写信你能允许吗?我保证写的简短精炼不耽误他训练时间。”  “允许允许,”三连长忙说,成才给了台阶他才不死戳在原地,“通信自由嘛,你多写点,许三多看了准能高兴。”  话说到这份儿上,成才看高城,三连长看高城,史今小宁伍六一看高城,您老别唯恐天下不乱了快点放成才回去写信吧大家就都不尴尬了。 偏偏高城迟迟不开口,低头想了一阵让三连长惴惴是不是老七又犯病了时候他总算抬头,挥挥手撵苍蝇似的打发成才:“你也别跟这儿戳着了,回去诉你的衷肠去。” 要说刚刚那会儿高城想什么,无非是终于有什么能让成才变脸了,假笑倏忽退去表情难得的真实。极力克制着某种不满不忿的成才微微垂下睫毛,也许他以为这能掩盖眼底的波涛汹涌,高城怀疑如果地位能对等成才会不会直接跟老三翻脸。 原来并不是油滑的无所羁绊难以束缚,他也有付出真心的人,高城松了口气,果然是现世报来得快,自己做了件好事上天就立刻降下另一件好事做回报。 四 都是酒精惹的祸(上)  成才一走气氛松弛了许多,三连长一拳捶在高城肩上,死老七你坑我!  “小气你,走走走去食堂,我给你赔罪还不行么,自罚三杯成吧?”高城心情大好走路又要蹦高。  三连长黑着脸磨牙,“你才小气,三杯?!你那酒量你好意思跟我说三杯?!就你们吃饭的瓷碗,你给我喝上三碗白的,要不这事儿咱不算完!”  “行行行,就这么说定了,史今儿你们跟上,走走走,咱们都三碗,三碗那个——不过岗啊——”  三班的三个兵面面相觑,吸气呼气再吸气,甘小宁忍不住:“班长班副,连长这事儿不厚道啊,感情咱仨当了这么半天人肉背景到最后还得被拉去陪酒?”  史今挺胸抬头吸气再叹气,“小宁啊,你听错了,连长说的‘跟上’是跟上他的步伐肯定不是跟上他的酒债,肯定不是……”  伍六一翻了个白眼,兄弟,咱不带这样自欺欺人的,连长他有时候就是少根筋咱就认了吧。  那边推杯换盏乌烟瘴气,这边成才早就铺开信纸。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不用思考内容,想说的话多的像快要把麻袋撑破的土豆,这会儿终于可以叽里咕噜欢快的滚满一地。  树还是那棵树人还是那个人,唯一的区别是一小时之前见到他正看书一小时之后的此刻那本书被放在膝盖上当桌子,那人正笑眯眯的奋笔疾书。出来吹风醒酒的高城以超强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都快成面条的两条腿朝那边晃去,而察觉有异的成才抬头看见高城就条件反射要站起来行礼然后被高城飞扑着摁住。  双手按在成才肩膀上,高城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在极近的距离俯视,他清晰地看见成才眼中有尚未消散干净的奕奕神采,不过这残存的跳脱飞扬也很快消失,重新恢复成三分畏惧三分驯良三分疑惑还有一分的不以为然。  万籁俱寂。  成才不知道高城要干什么,这男人满身酒气可那蓬勃的压迫感却不是一个醉汉能有的,他看着他的眼睛,他甚至觉得他是清醒的,他看不透的这两潭漆黑沉寂的深水也许直通碧落黄泉。  深吸气,让被高城看的几欲出窍的魂魄安定,然后哭笑不得,这人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气味堪比生化武器了。  双唇微动,成才以为高城要说么结果他什么也没说,肩上力道骤然一松,这人翻身躺在了成才旁边的地上,呆呆看天的眼神一片茫然。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成才开口出声:“连长你别躺这儿啊。”  除了缓缓转过来的眼珠高城纹丝不动,翻了个不能再明显的白眼索性闭上眼。  呦呵,还耍赖了,看来是真的醉了。成才脱下自己的上衣,对折,扶上高城腰间然后央求呈尸体样的高城:“连长您高抬贵腰。”  不理。  成才望天,虽然高城好歹也是一百多斤的壮硕小伙子,他要赖着不动自己也能搬动他,但是成才不能保证略嫌暴力的动作手法不会得罪这位大爷。  “连长,您抬抬腰?连长?”语声柔软的像是一匹锦缎还夹杂着几根无奈的经纬,如是反复几次百炼钢居然妥协,高城大发慈悲把自己的金腰抬了起来,离地的缝隙仅容一手通过。成才拖着自己的衣服往他身下塞,磕磕碰碰倒是把高老虎的后腰摸了个遍,能想见隔着一层衬衣这人有多么结实精炼的肌肉,凭手感判断似乎韧性极佳。成才尽力把衣服铺展平整,奈何磨蹭的太久连长大人颇为不耐烦,腰力一撤真个死尸一般跌下来,好巧不巧的压在成才手上,手背紧贴着的是他的腰窝,热烘烘。 “连长?连长?” 这回是怎么叫都没反应,凑过去一看,呼吸舒缓均匀,呃,成才差点把自己噎死,您老怎么能就这么睡着! 试着往回抽自己的手结果徒劳无功,成才佩服自己这会儿还能特文艺的想到“君当如磐石”旋即又特没品的认为自己就是只有尾巴被压住的孙猴子。四周望望成才叹气,自己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偏僻地儿,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再看看眼下,成才继续叹气。 这么点儿小事不值得壮士断腕,小半截儿胳膊被压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坐着蹲着都死难受,于是近来很容易认命的成才干脆靠着高城躺下,春困秋乏夏打盹,夏日午后天闷闷,最是一晌好眠时,还好今天下午休息——这是成才睡着之前最后一个想法。 高城睡着之前最后一个想法是我这是图个什么劲儿呢,放着好好大床不睡来受这个罪。 是不是哪里不对?恭喜你猜对了,虽然被灌了不少酒但高城确实没醉,他出来吹风然后看见成才,那笑容是真的,宜嗔宜喜轻盈灵动,眼前骤然一片山花烂漫,瞬间有种情绪决堤,他舍不得这个他不懂的兵,他得让自己放心,他得主动迈出一步结束彼此的观望。 一边装模做样的装醉耍赖一边自我催眠,高老虎武力至上,但如果自己高兴,小小的“诡计”也不是不可以么。说起来,这个成才怎么回事,明明他才是个小鬼为什么现在的语气那么像把我当孩子哄?我就不抬腰,就不! ……哎妈呀好吧,我抬,成才同志你别再魔音穿脑了——百炼钢怎么了,百炼钢也架不住那又柔又软的声音往耳朵里钻狗尾巴草似的挠得人心痒痒害高城差点破功直接跳起来大吼一声我没醉求求你别哄孩子了。等成才也躺好周围就只有风吹草动了,渐渐的酒劲儿上来,为了安抚三连长实打实的喝了三碗之后还能竖着自己走出来高城自己都佩服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但只来得及抱怨草地没有床舒服然后就断电——酒精果然可怕。 五 都是酒精惹的祸(下)   酒后乱性。   可是但是可但是,现在好像——酒后,被乱性。   你一个没喝酒的怎么能比我大半斤下去睡得还死?!   行了行了,醒过来的高城一颗脑袋左右乱晃快成了拨浪鼓但他就是死活不敢往下看,抓耳挠腮折腾了半天,哎呦喂,高城一怒之下终于压住了所有杂七杂八的念想,虎着一张红的能滴出血来的脸咬咬牙往下方瞪——那成才以为自己是被子还是枕头?!俩胳膊紧紧箍住自个儿的腰脑袋靠着自个儿肋下蜷成一团睡得正香——你们谁死出来一个把他给我弄走啊!看着黑乎乎毛茸茸的头顶高城就恨不得坐上火箭立刻逃离地球。但很快高城就消停了确切来说是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全身僵直死板,谁叫他想到了很恐怖的事——你知道,七连就那么大个地方,再隐蔽再偏僻站在三楼以上也能一览无遗,所以——高城觉得脊背上冷汗直流,嘎嘎蹦蹦艰难的回过头扫描了每一个窗户。   所有窗子都是空的。   都是空的才有问题。   高城觉得自个儿就是那倒地的兔斯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那帮兔崽子是不是笑的肠子都打结了?!躺在草地上直勾勾望天像是翻了白的鱼,这回不用装也像极了尸体。   深呼吸深呼吸,狠狠闭上眼下定决心再睁开,情状猛烈惨烈壮烈,心中默念“请叫我视死如归高三烈”高城头也不抬彻底放弃抵抗有气无力的挥动了几下胳膊。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二十九。   高城数到二十九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大活人,在这个“美好”的夏日七班长锅底似的脸刀子似的目光已经完全不能对高城造成更深伤害,破罐破摔高城也根本懒得注意史今和伍六一是个什么表情。嗯,他们的出现代表的重大意义就是没猜错的话整个七连都远远围观了连长高城和士兵成才摆出的大乌龙。   高城撑起上半身,低头瞅了一眼依然把他箍的死死的同时也睡得死死的成才,笑:“咋,还想接着看戏啊,还现场的。”嗓音嘶哑三个士兵直觉得脖子后面飕飕吹凉气,恼羞成怒高老虎绝对惹不得。   为了照顾当事人的其实经乌有的面子和高城最有情分的史今伍六一必须来,至于七班长,人家那是无可置疑的把成才放在第一位,抢两步上前搂过成才想把人叫醒,裸露在外的皮肤刚一触手,七班长的脸上瞬间就能刮下霜来。   “发烧了。”七班长惜字如金,默默的看着伍六一把成才的胳膊松开然后一声不响把人背起来往回走。   “熊样。”看着俩人拐进楼里不见人影了高城才闷闷的丢出俩字,任由两个兄弟把自己从地上拖起来刚迈了一步就趔趄,腰疼。   废话,咯着半条胳膊躺这么久能不疼么。   看见地上的衣服愣了愣,皱巴巴又是泥土又是草叶。高城推开搀扶自个儿忍着酸疼弯腰把衣服捡起来,倔脾气突然上来谁也不理横着膀子往办公室冲。后面史今伍六一对视一眼,连长反应不对啊。但俩人都无比明智的闭上嘴,谁知道这是不是恼羞成怒的变异反应呢!   进门关门手里的衣服朝着最近的椅子随意一丢,扑上床前一秒想起不坐床不躺床生生勒住身形站好,同时腰部再次为这高难动作抗议,胡噜了一把额上冷汗,高城找了张椅子窝进去。   正常的情况应该是自己恼羞成怒拿出连长身份勒令所有人都不许再提这件事然后被那群贫嘴贱舌的家伙哄笑并且这件事将成为七连乃至702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才是正常的剧情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回来发闷?   生气,谈不上,没有什么可生气的。   高兴——我还没傻。   别扭,对,就是别扭。换成谁搂着自己睡一觉都行,但就是这人是成才的时候太——别扭。   钢七连所有的兵都硬骨凌霄。成才是钢七连的兵。   成才有什么特别的?   高城想不出来但他就是知道成才身上绝对有什么是别人绝对没有的,无谓高低好坏,那是专属于成才自己的独特品质,而这品质让高城头疼。   高城从没见过这样的兵,或者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看着成才或者想起成才脑子里就像有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强迫症一般不由自主的想把它理顺奈何无论顺着哪一根去溯本求源能把自己给绕死。   他依然不懂成才,瞎折腾一气又回到了原点这算是鸡生蛋蛋生鸡么。   不对不对,是问题一直在那儿高城却一直没找到突破口。想到这儿高城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闷了,就自己那脾气老有这么一团毛线在心里膈应着那可真是随便什么由头都能让自己郁闷啊。敲敲脑袋,毛病,绕死人的毛线换成别人大不了放弃,但自己不一样啊,好奇心死重自尊心死强脾气又死急,百折不挠越战越勇非要探出个究竟,一边抓耳挠腮急得要死一边乐在其中,哎呦喂,高城你活该。   狠狠揉了揉眉弓腾地站起来,怎么说也得给人把衣服洗了不是,只是——   没什么,起的猛了腰疼的直抽冷气。  新年番外   这一年除夕又在腊月二十九,高城二十七就放了假,当天晚饭前进了家门,风卷残云扒拉了一餐就又风风火火的冲出去,军长夫人急的在后面喊:“城城,城城!你忙什么?年礼你带了吗?!先去库房,城城!”可惜她的宝贝独子早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箭一样窜出了前门,军长夫人看看门口又看看自己手里拎着的衣裳,“好歹换件衣服啊这孩子。”   “都快三十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我看他多久才能把团长前面的‘副’字抠掉。”高军长不紧不慢的从楼上下来一边也朝门口张望一边慢悠悠的说。可军长夫人也不乐意了,柳眉微竖道:“老高,你这话说清楚,谁快三十了?我儿子周岁才二十九怎么就快三十了?那还有二百多天四舍五入三百天才三十呢!就算三十怎么了?我儿子二十九副团长,你二十九干什么哪老高连长?!”   感慨着护犊子这毛病真遗传的高军长赶紧安抚,“哎,我就说了一句招你一车话,别急了,那东西我早给他装车上了,小刘跟车去,保准够面子。”   不出还好,一说又招来一车:“你咋能让小刘跟着去?小刘长得那么精神把咱儿子比下去咋办?你让人家稀罕咱城城还是稀罕小刘呢?”   “我记得有个人总把她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会儿咋又没自信啦,真是。”   “真是什么?小刘长得俊是俊,可他还小呢,还是咱们城城成熟稳重有内涵。”   “你们城城刚刚成熟稳重的冲出去了,还没换衣服。”   军长夫人一听果然又犯了愁,“老高,你说咱城城也没收拾收拾就去了,展示出来的都不是最佳风貌啊。”   “人成才都没嫌你儿子不修边幅,人成才爹妈还能嫌了?”   “是吗?”   “是是是,保证是,你快进屋去吧。”   那边高城早爬上了车,看他的架势恨不得把油门踩到底算了,还不忘了跟勤务兵小刘嘀咕“等到了下榕树那乡间小道就可劲跑”。   高城能不急么,这可是他和成才第一次同时放年假还就那么三五天,他假长点先回来,本想直接去接成家爹妈的可想想自家皇太后还是先回家点卯吃了饭安抚下要不一准儿不放行。嗯,不管怎么说老娘是不能得罪的,谁叫老爹的配车都是公车,家里那两部私车可都是老娘管着钥匙的。   乡间便道两辆路虎披着漫天霞彩呼啸而来,村民们探着身子往外看果然两辆车都奔着村长家去了。   成村长两口子正做早饭,听见门口车响赶忙出来,看见高城顿时眉开眼笑。军长夫人其实在家白担心,没换衣服风尘仆仆怎么了,肩章上的星星杠杠比什么都打扮人,何况高城本身岂是要靠衣装的?一点架子没有亲亲热热的往二老身上扑,一声“爸妈”就轰走了春寒料峭。   下榕树地方小,一家有喜便是全村热闹,不一会儿功夫成家院子里外就都是人。看着连同司机在内四个穿军装的足足卸下两车年货,又是羡慕又是喜庆。   “村长,你家成才可大出息了,看看这一箱箱的见都没见过。”   “是啊村长,这些人都是你们成才手下的吧?”   我们成才手下的?成村长瞅着高城肩膀上晃眼的星星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高城就到了跟前儿小声说了几句,成村长拍拍高城肩膀说:“嘿,还用你提醒我呐。”转身向着里里外外的村民扯开了嗓门:“乡亲们,我们老两口今年也不在家过年,这些新鲜的水果鱼肉大家分分,别跟我客气,搁到我们回来早就烂掉啦,大家别嫌弃,就当帮帮我们。”   不知是哪个不赶紧分东西却问了一句:“村长,你们不在家过年去哪过年啊?”   是啊,大过年的不在家守岁要去哪里?   高城看着村民们停下了手里的事儿刷刷亮的眼睛刷刷齐的盯着成村长心情那叫一个哭笑不得,旁边成村长却拽了下高城袖子,“城城,我说实话对你们家不会有啥影响吧?”   “啥?”高城傻了半天回不过神来,成村长倒是有耐心就在旁边等。“没有是没有,但是——”   成村长还能不知道高城要说什么,立时摇头制止,转过脸来对人群说:“我们老两口去亲家那儿过年。”   这一下炸了锅,“成才啥时候结婚的,我们咋不知道?”   成村长抓着高城的手腕往前带了带,“这就是我们家——呃——”成村长突然卡了壳,这话怎么说的,这高城该算儿媳还是女婿啊?   就算知道成村长为什么卡壳,高城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笑,一老一小两个对看最后好还是成妈受不了站出来:“整天瞎讲话,这会儿咋不会整词儿了?这是城城,跟成才是一对儿,是我们家大儿子。”   精明也是遗传的,人成妈妈说了,这是“城城”,以下榕树之闭塞,谁也别想打听到高家去,有什么闲言闲语那也是成家听受着。   炸了锅的人群顿时安静,有人不相信追问了一句,成村长立马肯定的回答“要是法律允许我也早给这俩孩子办事儿了。”   鸦雀无声,一阵凉风适时吹过。   高城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他突然特希望成才在身边帮他分析分析现状告诉他该怎么应付这局面,他自己无所谓,但是他不希望成才爸妈陪着自己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几分钟的时间,到底要怎么才能让传统守旧的村民们接受?而且高城知道对于他们自己是外人,说什么都杯水车薪啊。   “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十里八乡的大姑娘也不用惦记我家成才了,成才就是喜欢城城,大家接受得了呢,城城就是我下榕树的儿子,要是接受不了呢,我们成家就在下榕树消失大家眼不见心不烦。大家不用碍着我的老脸非要这会儿表态,反正我们一去好多天大家好好想想,要是能想通就帮我照顾照顾家里的牲畜,要是不能我成家也要走了,东西大家分分别浪费了。”   “爸,妈,你们这何必呢。”高城抬眼去看太阳,眼眶子太热他怕当众掉泪。   “进屋吧,外面的事儿咱管不了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静悄悄的,高城觉得难过自告奋勇出来贴春联,“不管怎么,年还是要过。”   撕掉旧春联用破扫帚头用力扫去细小纸头,高城一边喊着“妈,糨子打好了么”一边扎进屋去,在灶膛烤了烤手搓热耳朵,接过一盆新熬出来热腾腾的浆糊端出来,就着外面的井台噌噌的给春联刷浆糊。   上联,下联,横批,侍弄着一片红色久了高城心里居然有点忘了忧虑,像个孩子那样玩心大发问小刘高了还是低了有没有偏。   “你看咱这手艺,贴的横平竖直多么气派,要是有贴春联这个职业就好啦,那我就是开山祖师!哎,别光顾着听,给我往边儿上挪挪凳子,我这就差一张挂钱儿啦。”   无人应声也无人动作,远近声响更衬得这小院落安静如许。   成才在身后抱着他,别问他为什么知道,只有成才会这么亲昵的抱着他。高城还站在凳子上,成才只能抱到他的大腿脑袋窝在了他腰间。   最后一张挂钱儿飘然而落。   跳下了凳子紧紧拥抱,比他更用力让彼此都不能呼吸却仍固执的不松手不减力,亲吻他的颈侧让他听自己无声的哽咽,想说对不起如此惴惴。   “好痒,你拱什么,我的大英雄?”   “我不是。”   “别老是想都不想就反驳,狗脾气,除了我谁受得了你。”   “谁稀罕。”   “不稀罕我就走了啊。”   “我说谁稀罕他们受不受得了,我就在乎你。”   “暧昧和俗气在一起了,他们的孩子叫肉麻。”   “嫌肉麻你走你。”   “我也肉麻,我就不走。”说着胳膊上就使劲儿,大不了咱俩把彼此勒死也算殉情。   “你……”怎么在这里,大概是袁朗良心发现放你早早回来了吧。   “咱们回屋?”   “我……”   你该不会是想“回房”吧?成才笑,捧起他的脸深深吻在唇上。   牵手,进门。   进了门高城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为了干活方便他就穿了件羊绒衫,刚才被冻透了不觉得,乍一进到热屋子终于觉得冷。成才忙给他倒热水,那边成村长调侃“我还以为你俩在外面给我弄出一孙子才回来呢。”   “爸!”高城窘的老脸通红那边成才妈忙不迭的骂了一句“死老头子说什么呢!”   “爹,高城倒是想生,可他也不会啊。”   “我不会生你就会啊?!”   闹了一阵成才妈把他俩拉开,一人打了一下子说“你们都消停消停,看让小刘同志笑话。”   “小刘?”高城虎起脸准备威胁。   “我哪儿敢啊,”小刘笑的比蜜都甜比花都灿烂,“您二位继续,继续无视我就行。”   “无视啥,开车去,再不走天黑到不了家了。”   临走时成才在院里摸摸这摸摸那,成村长几次要开口催他都被高城拉住,大约是老头儿火气要上来,成才终于心有所感,最后拍了拍窗下柿子树的老干,回过身来微微一笑,于是高城也笑,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但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共赴前方。 六 病   成才病了。   高城每天忍受七班长的怨念,走到哪儿都能感觉阴魂不散的黑气。   我们成才是怎么感冒的?!你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躺在外头睡上一觉我看看!草地又凉又湿,要是给我们成才激出别的啥毛病咋办?!   那个,你们不是都看见了么,下来个人叫一声或者给盖点东西不就完了么。   你还有理了你,你们猫在那阴山背后的地方也得给我们时间发现啊我们发现了你也得给时间消化消化啊!哎我说,要不是你使坏,我们成才能睡在凉地上?!   我怎么就怎么就使坏了?你在现场啦你看见我使坏了?!   我是没在现场是没亲眼看见你使坏但是我知道我们成才是啥样性格,他会闲着没事招惹你?!   钢七连的人总是那么有活力这连长班长两位更是个中典范啊,还挂着吊瓶的成才深深感慨,努力把笑容放到最大,“连长班长你们就别争了,责任都在我。”   “你闭嘴!”这回斗鸡似的两位倒是异口同声,成才眨巴眨巴眼,心说这战火怎么还烧到自己头上了。   总算高城有良心,想起自己是来探病的结果把病人扔一边自己和七班长吵得不亦乐乎实在不该,清了清嗓子,“那啥,七班长,我接受批评,我现在有话跟成才说您老回避回避?”   七班长显然不愿意,成才致以“放心”的眼神儿才磨磨蹭蹭的出去了,当然出门前不忘回头狠瞪高城一眼。   “呦呵,这还威胁上了。”高城一屁股坐在成才床边——的椅子上,下意识的揉了揉腰被成才看见,“腰怎么了?”   “你手怎么样了?”   “没事儿。”   “发烧没劲儿?”   鉴于高城已经把手搭在自己额头上试温度成才只好嗯了一声。   “这团卫生部越来越不靠谱了,这都几天了烧还不退。”高城的脸色也不好,“明天早上要是再不退烧就去医院,我就不信这感冒还治不好了。”   “连长,感冒本来就是个没法治的病,等它该好了就自己好了,不用担心。”   “我担心的是这个么!”高城脸色更差,那边成才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来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高城看着他努力调整表情然后跟自己保证“后天的射击比赛不会耽误的,您放心。” 呸,我担心的是这个么!高城差点被呛死,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成才摇摇欲坠的笑容晃得他眼前金星乱蹦,承认担心他不就完了抬什么杠,这回好了被误会了。   要怎么解释?高城从来就是不屑于解释的人你让他怎么解释?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误会就误会吧,从衣兜里摸出个信封递给成才,“怎么撕了,跟你老乡说话都得打草稿?”   洗衣服之前摸一边兜是高城从小被老妈念出来的习惯,他从成才衬衣里翻出这些写着字的碎纸片的时候还小小得意了下“果然是我的兵没有乱扔垃圾的”,之后就有点苦恼到底怎么处理这些纸片,某一片上“许三多”的字样可明显,所以这“信”扔还是不扔啊。   信封里装着那可怜信件的残骸,高城心里打鼓,他开始意识到面对着成才的时候事情总会向着不可知发展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无法掌控未来的感觉了。依旧摆一张臭脸可却小心的观察成才的反应,不肯漏掉每一个小小细节,如此之下时间过得异常漫长,也许几秒也许几分钟,捏着信封发呆的成才忽的微微一笑,三分懊恼七分无奈。   成才把身子往边儿上挪了挪,在空出的地方上拼起碎片,信是他写的他熟知每一笔的走向拼的速度飞快,不一会儿高城眼前就多了一篇千沟万壑,并且字的方向是朝着他的。 高城抬头,成才笑着朝信上努嘴。 “许三多你个混球你个孬兵!   你说说这都几个月了你也不给我写信!哦对,我忘了你笨死了肯定没找到我地址是不是,我知道指望不上你所以我只能主动给你写。   我被分到钢七连啦,全团第一牛!每天大炮坦克的我听见战车的轰鸣就兴奋!三呆子,我觉得以前那二十年都白活啦,七连的训练苦,但是我高兴,因为这才是我大有可为的天地,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属于这个世界,我会在这条路上走到最长久。   我们七连,你还记得新兵连的连长高城么,他就是我们连长,你还记得他那会儿给我们介绍七连的兴奋劲儿?我那会儿还跟你说他瞎吹,但是现在我告诉你,他其实根本没描述出七连的万一!我不能跟你说得更详细因为涉及保密,我只能形容我的感觉,我就像一颗种子,在七连的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恣意的舒展枝桠,追逐梦想的每一步都快乐的不得了!   许三多,有空来我们七连看看,这里和你那个鬼地方不一样!我怎么知道你那鬼地方的?是我们连长说的,他人真不错,你们连长来了他叫我也去,能听到你的信儿。连长说你那地方是个鬼地方,虽然在他眼里除了七连都是鬼地方,不过看你们连长的表情我就知道你那地方真不咋地。 你也别怨你们连长,咱们分配都是按成绩说话,要是我当连长也会这么安排。你起点是低了一点,但你可以进步啊,你别忘了你可是我成才罩着的,就是一团泥巴小爷也要把你揉成金刚钻。找个机会来七连看看吧,我在七班。   尽快回信告诉我你的近况。”   高城看的认真,写信的成才无事可做也跟着他看,一遍终了再抬头发现彼此都在笑,高城胡噜了一把成才的头发,“行啊你小子,我本来还想替老三解释几句呢结果你整的比我明白想的比我开啊。不过就是用语粗俗逻辑不通想哪儿写哪儿你以为你天马行空呢。”   成才侧了侧头却不是要躲高城的手,目光还软糯的在信上流连,他不说话,安静微笑的样子无比动人。   高城只是直觉的想要打断,“这不写挺好的么我都要哭了,我要是许三多肯定早被你刻薄哭了。”   “重写的在桌子上。”   “给我看?”   成才点头。 “许三多:   不叫你三呆子真不习惯,但不管咋着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还是严肃点。   我现在在钢七连七班,尖刀七连,我在这儿很好。连队的作训沿袭都得保密,能跟说的除了想家想我爹妈之外也没别的了。听说你去了个‘鬼地方’,你想开点,毕竟按成绩分配咱们也挑不出理来。你必须给我好好努力争取转到七连,咱们一块儿,欺负他们不如欺负你顺手我都有点想你了。   我好得很你不用惦记,如果你永远来不了七连也没关系,我去看你。   成才 X年X月X日”   不久之后草原上的许三多坐在阳光灿烂里捧着这封信吧嗒吧嗒掉眼泪,五班其他几只闲着没事做明目张胆的过来偷窥,老马说“哎,你们看,这字儿没有十年的功力练不出来。” 十年练出来的书法?闲的头脑都快长虱子的李梦肯定不会错过,他想要找茬讽刺两句打发长日空虚可一看那信却干脆的扑哧笑出声:“我咋没看出这比许木木的字儿高明多少呢,你们俩一个老师教的吧?”   “初中以前是一个老师来着——”许三多后面的话没人去听,老马伸手指着最后一段,“李梦你看清楚了再说,这是两个人的笔迹,就最后这一段,你敢说没有十年的功力?” 四颗脑袋聚在一起,你还真别说确实是两个人的笔迹,细细研究一番,前两段是一个人写的,最后一段第一句“我好得很你不用惦记”歪歪扭扭有点奇怪,它后面的话和信封上的笔迹是一样。 虽说部队往来信件都会被检查但检查的人绝不会在上面乱写,为什么同一封信上有两个半人的笔迹成为三连五班贫嘴贱舌的新话题,在想出了千奇百怪歪门邪道的理由之后许三多终于架不住那四个人的撺掇写信问成才是怎么回事。 事情回到高城装醉折腾成才的那一天,信写到一半被打断,右手被某人金贵的腰身摧残,没等试试还麻不麻就被插上了输液管子,还有这样那样杂七杂八的原因最终导致这封不怎么急的信被搁置三天。那天高城看了这封半截子的信之后大约是良心发现,自告奋勇给成才代笔,但让成才烦恼的是连长他根本不按自己说的写,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你怎么能勾搭那个许三多来钢七连?!我绝对不允许!让他在五班呆着得了,我看在你们从小的情分上给你批假让你去看他还不行?彼时极度反感许三多的高城居然因为这么点事儿激动的忘了追究第一封信被撕掉的原因。 对着许三多的回信运气运气再运气,成才想许三多你真是笨死了,你稍动动脑子也该想到我前面都说希望你来七连了后面宽慰的话怎么也该是“如果来不了七连”而不是“永远来不了”,就比你多上了三年高中,这语文水平也不该差这么多啊。不对,这不是语文水平的问题而是大脑回路的问题。   回信该怎么写?成才把笔一丢,看那呆子好像过的也不赖自己急着回信做什么,我才不告诉他真相呢。   哎,没有十年功力练不出来的字?好像是挺苍劲有力力透纸背的。   不是十年而是二十年,高城想想小时候被逼着练字的情景,屁股上的疼痛好像就跨越时空而来。   信件能检查而不能流传,但凡事总有例外。成才看着最新派发的资料居然是全篇手写的复印件力气一松下巴磕在了桌子上,连长的情怀真是洋洋洒洒啊。   看来以后写信必须滴水不漏许三多这混蛋。   嗯,脸蛋压着资料,距离太近眼睛酸痛,恍惚间活过来的方块字虎虎生风一线平推。 七 新任务   凌晨三点紧急集合的哨声堪比导弹炸响在钢七连,尖锐的音波一波接一波的向四下里冲击,成才把最后一颗扣子扣好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楼前空地,双脚立定腰背绷直,高城朝他微微颔首算是嘉许。其他人陆续到来也赶快找好自己的位置,听见队伍里谁抱怨“大半夜的来这么一下子,真是人吓人吓死人”——“白铁军闭嘴!”高城的声音就像一颗闷雷极其强势而干脆的把白铁军以及一部分人的抱怨和哈欠都堵回了肚子里,当然也因为这么一嗓子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成才的惺忪睡意顿时无影无踪,高城一贯好相处这会儿突然严肃只能说明一件事,有麻烦了。   成才喜欢麻烦,也可以说他喜欢包括麻烦在内的一切挑战包括不可预知的危险。常人避之不及,军人命令第一无谓个人情感,可成才他不是常人也不是寻常军人,他只要想想即将面临什么就情不自禁的热血沸腾!双眼依旧平视前方但心思一点不落的集中在高城那里,他亟不可待的想要得到命令。   高城却没能如他的愿,除了“全体登车不许说话”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很好很好,心悬到嗓子眼的紧张气氛很好!揭秘之前的煎熬也是变态的享受!   按顺序登车轮到成才的时候他被人扯住了衣袖,回头便看到高城。   成才微笑,高城知他是无声的喊了一声“连长”。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表达微有踌躇,两两对视其意如深,依然微笑的成才眼中是驯从的等待,有那么一瞬间高城觉得无论自己发出怎样的命令这个年轻人都会义无反顾的去完成,他眼里的自己不是自己,他看的是寄托在自己身上他的梦想,自己的每一道命令于成才而言都是登天的梯。他从不掩饰他的示好更不会掩饰某种期盼,静静的等待于成才并不枯燥,仿佛一朵云慢慢凝聚整个大洋的水汽,雷霆一动便瓢泼而下。   高城必须拉住他,谁叫暗夜中那人明眸璀璨让星辰都失了颜色,像是狼群里的一只豹,特别的让人隐隐不安。   比起某种情绪闷在胸中不吐不快却不知如何表达的高城,成才终于舍得为即将到来的行动之外的事物开心,他喜欢高城这样看他,海一样的深沉浩瀚全部倾注在自己身上,他喜欢被重视的感觉,他也喜欢对于某个人来说自己是特别的。也是在这样的瞬间,成才难得忘了眼前人的身份,他只是高城而已。   含苞的笑容骤然怒放,满天星光在他的脸上熠熠生辉,看呆了的高城手上一松是成才救回了自己的袖子,失落尚不及蔓延双手已被反握,成才的手掌不足以包覆却也因为这样更像是捧在手心。 成才捏他的指尖然后松手转身爬上车,夜色中不知是谁轻轻嘀咕的一句“啥玩意儿真暧昧呢”被淹没在机械轰鸣里。   卡车开得飞快似乎要跑出F1的速度,震动不停偶尔剧烈颠簸,身体因为惯性被两股力撕扯,后背撞在车厢壁上死疼五脏六腑却像要被甩出来,要不是已经在步战车上磨炼了几个月成才还真怀疑自己受不受得了这罪。左侧的车轮似乎压上了土坡车厢倾斜苫布门帘露出了一条缝,后面跟着七八辆卡车同样盖着苫布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大车灯开着除了发动机和轮胎碾压再没有别的声音,车队奔驰在漆黑旷野上说不出的诡异。   门帘重新合拢,成才觉得有点冷,按摩一会儿已经发麻的小腿便抱着膝盖和大多数人一样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   也许是车厢颠簸的太厉害也许是感冒还没好利索,成才迷糊了许久也没睡着,下车之后凉风一激鼻子发痒就要打喷嚏,狠揉了两下忍住,抬头高城正看他,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高城报以   “有事也得坚持”的眼神然后肃容站好。   成才无所谓的微笑,嗯,基本上一下车所有人都知道要干什么了,遍地泥泞前路不通,不是救人就修道。这里荒无人烟,所以,连长,修个道而已你虎着脸做什么,就算滑坡塌方的危险依然存在我们也没有退路不是么。说真的,多大的事儿啊至于搞得这么紧张么搞得我一场空欢喜,成才想。   我们有夯土机,但是没电。我们有挖掘机,但是开不过来。我们有炊事班,但是没有粮油蔬菜。甩着两膀子力气,我们要把这条路通开,不用担心无聊,因为这条路够长三十公里,不用担心受累,因为我保证你们没时间喊累,最不用担心受伤,因为要是滑坡了你们还没跑开那就直接追悼会。   有这么说话的么大清早的,旁边几个兄弟连队往这边瞟的人多了去了,七连的人在队列里不敢乱动但齐刷刷的在心里翻白眼,晦气?泄气?拉倒吧,哪天连长好好说话才有鬼了。我们连长,只要他往那儿一站就是一面大旗。 高城没理会也当然不会理会底下的这些小花样,挥手,“都给我机灵点儿!现在,以班为单位领工具,开工!”   分到的工具手感干枯而无毛刺浑身散发着岁月沧桑感,成才无意识的四下乱看,啊这里是荒郊野地军事训练区不是下榕树,这根扁担到底是在哪个库房里挖出来的又是在那里存了多少年啊! 成才已经到了包干区,不知为什么脸色依旧黑漆漆的高城绕到七班长身后:“呦呵,特意给找了个轻快活儿啊,娇惯了啊偏心了啊。”   七班长看都不看高城,“您的心是长正中间的?”   要是成才能听见这对话估计也会跟七班长一起鄙视高城,我的少爷您从小在军营长大没下过地吧?体力活这玩意儿和体能一样不管哪个项目都没有“轻松”之说啊……   事实也是如此,一上午下来手上的茧都被磨开了而他们的进度不说惨不忍睹也差不到哪去,看看日头,天,还长着呐。 八 猜测  日落时分被抓苦力的兵们终于等来了补给车,懂施工的技术员甫一亮相就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无数热辣目光的洗礼,站在旁边但已经被完全忽略的来鼓舞士气的王团和黑脸高城被这“热辣”的余光扫到顿时遍体生寒,这分明就是几百个饿鬼看到馒头的兴奋——唉,我们这里没有长得像馒头的吧,没有吧,大概。   存在感变得稀薄的王团清了清嗓子却无话可说,这烂泥地一脚踏上去就能陷到脚踝,想在这样的地方垫出一条路来谈何容易?与其考虑接下去如何施工还不如直接大骂原来在此设计路线的都是猪脑子。但不管怎么着,命令就是这么下的,别说是烂泥地,就是一片汪洋水泊也得精卫填海生生给弄出一条路来。   七班长的偏心成了泡影,一车一车的筑基的碎石和混凝土拉过来之后最辛苦的就是那些挑担的人,他们必须得挑的多跑得快,谁叫他们不到位后面那些夯土抡锤的就没法开工。身上累心里更累,一旦节奏跟不上出了断档就得被好几道视线盯着,知道彼此辛苦无人去催,但努力只是杯水车薪的浩荡工程面前没人催自己也会急。   每天收工的时候成才想他真的从来不知道一个热馒头也能让自己满足的快要掉眼泪,从他们接了这个任务起每一餐就吃得不能再安静,没力气张嘴没力气贫,叫醒自己的不再是起床号而是浑身的酸疼。秋老虎不介意给他们加点料,暑热潮湿整天浑身不干,唯一的好处就是大家一起馊着谁也不嫌弃谁。   有了技术员他们的进度也没快到哪去,枯燥从来就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成就感,成才不敢去想三十公里多漫长,他怕想了会引发不可收拾的负面情绪。   在某个斜风细雨的黄昏他们不得不暂停休整,暮色中沟沟坎坎山山包包的轮廓被水雾氤氲,不知哪处诗情画意里就蕴藏着滑坡的危险。   坐着的躺着的站着的,满员的营地里弥漫着沉闷的安静。成才习惯性的去寻找某个身影,他不在帐篷里躲雨不知又戳到哪个角落多情去了。   也许真的是无事可做,成才提起力气晃悠着出门去找。他走得很慢,水雾对能见度影响太多。路过某个帐篷听见说话声,别说他认识那个声音,就算不认识也知道除了三班那帮谁还有兴致这会儿聊天。好像是之前说话的人抱怨了什么,史今说“泥巴可是好东西,美容养颜,泡久了保你们一个个细皮嫩肉油光水滑……”   成才目不斜视的走过去,直到他很久之后遇到某位金陵人士才算人生第一次见到“细皮嫩肉油光水滑”的活体,而此刻他知道史今说的并不对,美容养颜的是他家乡的火山泥,就眼下这荒郊野地的烂泥泡久了就是眼前这人的狼狈样儿。   这几天大家都狼狈,但能狼狈成高城这样的绝对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成才有好几次看到他整张脸都被泥巴糊住现在这会儿——也许他在雨里已经站了一段时间了,泥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样貌已干净了许多。   高城看了成才一眼没说话就又回过头去,成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过徒有一片灰蒙而苍茫的暮色。下雨的时候总是安静,今时今地却连细雨坠地的声儿都没了,雨帘隔绝出一片独立的空间,世界已渐渐远去,好像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站了一会儿觉得累,成才干脆往那湿地上一坐慢慢揉搓起双手。   天色变化的不很厉害所以判断时间并没过去多久,高城也往地上一坐,依旧不说话,但成才知道这就是一个信号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来着?哦,想起来了,来赌一把。   “连长,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就要泄密了。”   “你说啥玩意儿?”上一秒还状若哲人智者的高城噌的扭过头来速度之快让他的颈椎嘎巴一声响,成才听着都觉得疼。   “我说,你要是再黑着脸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马上要有大演习了。”看高城的反应就知道自己赌对了的成才费了点力气才绷住得意的表情,心情突然变好的他再将一军。   “是吗,”高城撇嘴,“说说,你都知道什么了。”   “我光知道要有演习,地点就在咱们这个泥坑里。”   “什么时候知道的。”   “真话?”   高城斜了他一眼,还得了便宜卖乖了哈。   “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故意停顿观察高城的反应,某连长嘴角一抽让成才可得意。“怕苦怕累不当兵,高连长不会因为任务又苦又累就闹情绪。你一直黑着脸只能说明另有蹊跷,你知道而我们大家不知道,我能想到的能让高连长上火成这样的就是你的兵要冒险了。对抗不实弹又没仗可打那就是演习,我们总不会开着步战车自个儿打自个儿,能威胁到人的是这一地能让步战车打滑的烂泥。”   无人再说话,一个严肃审视一个微笑以待,这一次成才不再去探究高城的目光也不试图揣测他想什么,他只是突然从高城郑重其事的眼神里明白一件事,太在乎一个人就不能太在乎他的想法,不是怕累而是只有拾起自己的骄傲给他看才能被他正视,高城怎么想是高城的事,成才想要的已经拿到。   又是一场等待。等到高城起身狠狠胡噜成才的头发抹得他满头稀泥,“一天到晚瞎想什么呢,回去睡觉准备演习,要是表现的不好我一块儿收拾你!”   “要是表现好了呢?”成才仰头看他,因为他略显亲昵的动作眉眼弯弯酒窝闪闪笑的得寸进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背上的冷汗还没干,他是他的连长,他出身吓人,他的一个决断甚至可以改变成才的一生——跟高城这样的人卖弄聪明就要有一旦失败永不翻身的觉悟。而真正经历过和高城面对面豪赌一把看着云淡风轻其实心弦都快崩断,尘埃落定没有失败比赢到了自己的前程更庆幸,  也幸好这样的豪赌不用每天上演。   “表现好了我不追究。”黑了好几天的脸终于有点笑模样。   看着高城离开时貌似轻松了许多的背影成才站起来冲他喊:“连长,要是表现好你让我带许三多参观参观七连吧!”   “想都别想!”跳脚的螃蟹以更大的嗓门吼回来,然后——成才歪着脑袋想应该没看错吧连长确实是步履如飞的“逃”走了吧……三呆子有这么可怕么?其实也不一定非拿三呆子说事儿的,可这也不能怪成才啊,再怎么着许三多也是成才的青梅竹马从小“被”成才玩儿大的,怎么欺负怎么折腾也只能是成才来,别人?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呢别说人,管你连长团长军长敢不待见成小爷的人就别怪成小爷有事儿没事儿把人家拿出来念叨一番诚心膈应你啊……   三呆子我给你出气了你一定保佑我演习出彩啊无量寿佛…… 九 炮灰事件   高城刚进帐篷就被堵了,六连长从一群人中冲杀出来挂在他脖子上嬉皮笑脸:“老七,我爱死你们家那位了!”   “啥玩意儿你!”可怜六连长乐极生悲忘了高老虎最怕啥,你暧昧的他一身鸡皮疙瘩就别怪他把你过肩摔。还是三连长最“好心”出来调解:“七啊,你要理解老六理解我们大家,要不是你家那个横空出世哥几个和底下兄弟真要在这鬼地方发霉了,哎我说,以在这地儿搞个蘑菇养殖场怎么样,以后新兵连就没有养猪的传闻了。”   高城抬脚勾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下瞪人:“咋啦咋啦一个个的,你们这些人别对我的兵过分关心啊,那小子本来就狂,你们再助长歪风邪气他得翻天!”   “要的就是他翻天,他不翻天我们怎么挖人?”   “哎我说老三你怎么还惦记着事儿呢!”   “我惦记一辈子我!”三连长颇有点钻火冒油的架势撸起袖子挥了挥拳头,“你说我能不惦记么,哎你说,下面那群小子搞个侦查作业潜入渗透啥的也挺机灵的,但除了这军事上的事儿别的咋就一窍不通呢!”   高城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修路,修到他们带去的兵有人看出端倪为止,除了高城其他几个都在允许的范围内露了马脚,但这么多天确切的说是九天的时间里愣是没人发现,倒是高城这边啥都不说成天摆个臭脸结果他的兵一语道破天机。憋气憋出内伤的几个营长连长老远看见高城给他们打手势瞬间沸腾,二期任务的条件达成总算重见天日不用什么都知道却不能说出来整天看着那群“专心”修路的兵们干着急了,说真的如果成才此刻出现在这个帐篷里他绝对会至少会被眼珠都兴奋的发红的三连长狠狠亲一口,高城挺理解老三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儿,自己不也挺得意么,为成才。   嫩是嫩了点,可多聪明的一个兵啊,大约成才就是自个老娘最爱的那种“拔一根汗毛都吹得嘀铃铃响”的人精,一想起老娘,高城牙龈发酸,也许以后每次“别人家的孩子”出现的时候成才都会在自己脑子里转一圈了——打住,这思路都脱缰了,一开始要想的是什么来着?   高城是真的烦恼啊,太聪明了,在军营里要么鱼跃成龙要么万劫不复,招揽这样一个本身就是不安因素构成的兵,除了痛并快乐还能说什么。他已经是自己的了,哪能不负责到底啊。   翌日黎明听见熟悉的声响个个帐篷里情景大同小异。   “我老白是累出幻觉了么,我怎么听见步战车的声音了……”   “我,我好像也听见了。”   “步战车——是444!是444!”   “都愣着干什么,起床!”伍六一中气十足一锤定音,一边往外走一边套上衣,冲出去一看,呵,熹微的晨光里一字儿排开威武雄壮的不是步战车又是什么!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还是有瞬间恍惚,成才把双手抬到眼前,终于又能摸枪了啊。放下手,那边高城目光意味不明。   亲自督阵的王团可没让他们开心太久,嘀咕着“都泥糊成什么样子了”指令一下差点喜极而泣的泥猴儿们就被水枪一阵猛冲,等太阳上来晾干了飞也似的换装一溜烟儿爬上车。哎,到底是有多受虐狂才能如此怀念铁皮箱子里的颠簸?   高城可没有跟着一起跑的机会,他被王团扣下做“参详”,顶着满脸黑云窝在被征用成指挥部的帐篷里发霉。   “你就是这么闹情绪的?”   “我没闹情绪!”   “那你就一滩烂泥似的给我躺那儿?!”   “我——”无可辩驳高城只好坐直了身体,目视前方就是不瞅王团。   “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闷头闷脑的含糊了一句“我的兵”。好想去抠桌子沿上的缺口。   “你的兵怎么了?不出意外又是你的兵最出彩。”   高城不答话去摸索桌上的烟,嗤啦点着一根仿佛跟谁有仇似的一口吸掉半截。   抬头看一眼,一眼,又一眼,王团的目光在显示器和高城脸上来回逡巡,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王团把高城刚点上的烟抢过来摁灭随手丢到一边。   “我很羡慕你。”王团这样说的时候高城又摸索出了一根烟点上。不指望某个“耍性子”充耳不闻的小子,王团吸了口烟,“我已经没有不安的权利了。”   梗着的后颈骤然松垮,烟在指缝间缓慢燃烧,高城把它丢在地上,实在抽不下去。   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已经推进到丘陵深处没有路的地方了。   成才,知道为什么你还嫩吗?再多成长那么一点点就会像我这样学会沉默,再成长许多许多就会像王团那样学会从容。膈应这次演习,因为它危险。甚至不知道意义何在,我总记得理由只有服从二字。   怕什么来什么。   但高城不否认得到消息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他不是成才,未知中的不怎么美好的情境不是他的鸡血,就算坏消息他也要这达摩克利斯之剑赶紧落下来好斩却他的自寻烦恼。 赶到现场猫腰一看,“呦呵,一摔了屁墩儿的龟啊。”   这个步战车的翻车,它是步战车的翻车,它不是别的翻车。   底下那辆步战车爬到高城现在所处的小土坡上的时候终于压塌了昨日那场细雨疏松的土层,和人失了重心没什么两样顺着斜坡往下掉,隔着两层装甲板临近战车上的人都听见了空咚一声闷响。 四周看一眼高城就大约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所处的这个小土坡也不是小土坡,至少是比现在高大一点的大土坡,步战车下掉的时候带去了一截表土或者确切的说是表泥,好死不死卡在说是山谷嫌陡峭说是大坑嫌狭长的——沟里,震动引发连锁反应带动四周的淤泥流下,好好一辆步战车被活埋了大半截。   高城蹲在土坡上往下看,沟里的步战车炮口也像一只眼睛在看他,大眼瞪小眼,难兄烂弟。   挥手制止正要报告情况的技术兵,高城自己捞过话筒:“七班长。”   听筒里传来成才的声音:“班长胸椎受伤,现在没法说话。”   “是你啊,”不知怎么就微笑而不自知,“有死的么?”   “没有。”   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在微笑,阳光照进高城金棕色的眼睛,“有要死的吗?”   “没有。”   他一定皱了鼻子然后笑得很开。   “你们等一会儿。”   “嗯。”   士兵,你该回答“是”。   长官,还记得北方结冰的河吗?记得早春暖阳里绵绵密密的冰裂声吗?河水重新流动,欢唱新的春天。你的声音,可否不要突然如此温柔。   通话中断,只有仪器幽光闪烁的黑暗车厢里几个人靠在一起静默等待,原来只要他在就能给让平静变成安恬。 十 流光似水   那天被困在车厢里一等就是九小时,成才是出来之后才听人说起挖掘的具体情况,比起自然之力人类有多么渺小就有多么智慧,木板铁锹十数个人工从烂泥塘里挖出几十吨的大铁家伙,相比起来九小时的黑暗幽闭简直轻松的令人发指。   可那也是出来之后才知道,在车厢里的时候,除了面前黑暗便是靠在成才肩膀上七班长轻声的咳嗽,撞击的时候伤了胸椎,大约肺腑也有所损伤,稍一提气便剧痛不得不蜷着身子。所有人都知道班长疼,但成才知道的更直观,被七班长攥着的手腕时紧时松犹如疼痛的吐息。九小时的时间里无人与他们联系他们也不曾呼叫外界,通讯没有实际意义,浪费无谓的时间不如多下几锹,不把他们挖出来起码的医疗都不能实现。   黑暗与等待延缓了时间的流速,最开始的平和快被折磨殆尽,只能想着高城的话,他说等一会儿。   这个一会儿很久很久,仪器上显示九小时二十三分二十八秒,通讯再次启动。驾驶员兔子似的窜过去配合调整,几分钟之后车厢门大开,新鲜空气洪水般的涌入肺叶带着全身细胞在欢唱。   伤员优先,高城站在一块支撑的木板上亲手拉他的兵上来,一个又一个,到了最后一个才见到似乎久违的笑靥。   只是微笑,仰脸看着他微笑,欢喜的朝他伸出手,看一个人时那全世界就只有他。手指相碰手掌相握,一抻一拽全世界迅速靠拢。   “你伤哪儿了?”   “报告连长,完好无缺。”   “拉倒吧你现在算阵亡。”   “不发抚恤么连长?”   “光荣的叫烈士,你这溺毙在泥沟里的顶多算炮灰,报告写出来你不嫌窝囊我嫌臊得慌。”   “连长你听见了吗?”   “什么?”   “我的心碎了。”   说话的功夫卫生员已经给成才检查完,确实完好无缺,高城拧开水瓶递给他,“喝慢点。”   成才舔舔干裂的嘴唇,“连长,我又被温暖了。”   高城刚想反击瞥见成才小口小口喝水的样子又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呆样。成才瞅着他乐,牙齿兔儿似的啃着瓶口。高城直勾勾的眼神儿半张着嘴,背景是黑乎乎的烂泥地装饰是同样黑乎乎的烂泥巴,你说不是呆样是什么。   成才叼着水瓶晃悠悠的去找他的七班长,翘起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那一定是星汉灿烂的错,不然怎么能无端高兴成这样。   高城和成才都知道,演习回来有什么变了。   他们之间依旧很少说话,更不再有那夜轻松的玩笑,只是偶尔眼神交会又错开,原来眼睛真的会说话。赞许肯定警告疑惑安抚激励,多数时候的寻找一个明白人以及更多数时候的只是单纯的看一眼。   那边高城又和三班闹作一团被抢走了整包烟。   那边高城又跳脚了我们不能指望每一个兵的每一项都在优秀线上。   那边高城又自己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了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候脱线。   那边高城又抱怨食堂的茄子了真够挑食的。   那边高城又……   成才开始常常有温度的微笑。每当他这么笑的的时候,瑟瑟秋风里唯有他周身一丈方圆山花烂漫。   蓝天无限地无垠,那是野草丛里莹莹的百合花,雨露在他身上舞蹈飞鸟在他身边鸣唱,被娇纵坏了的他在阳光里自由生长。   他终究是不同的,高城总结,欣慰里多少带着点无奈。他站在窗边往下看,目之所及成才抱着本书在看,似乎心有所感抬头冲他璀然一笑,高城微微点头,成才再笑然后接着看书。   在别人眼里却不是那样。   他的微笑只是他的表情,见到每个人都微笑但微笑不是为任何一人,一丈方圆的山花烂漫是他自己的世界,平行在瑟瑟秋风时空里的人看得见摸不着。   光线在爱抚空气在氤氲,总是微笑的成才是被大家爱极了的那一方阳春白雪可他却谁也不肯搭理,这话说的也不全对,事实是他与每个人交好却不交心,流于表层的好恰似神仙的衣袂拂过面门三月的春风淌进心坎儿,浅尝辄止食髓知味让人恨得牙痒痒,你以为你是谁所有人都喜欢你你怎能安然接受而不为所动。   年轻的好感远没有又爱又恨那么深刻惨烈,擦肩而过面皮发热心跳加速,遇见淡漠的眼神顿时兜头冷水怅然若失,从别后,心里有蚂蚁在爬常常念及且期盼下一次再见。游丝般的喜爱与不满缠来缠去被低头不见抬头见发酵成了一锅透明的青涩,尝一口就酸的欲罢不能。   满心青涩的人不包括高城,因为他享有那明媚的快要化出水的笑容,可惜他自己不知。他与他,什么时候成了彼此不需要言语的风景。   时光滴答,高城终于发现,闲暇时光有成才的地方气氛总是很特别,他的兵们毫不掩饰的去孤立,闹作一团故意笑得大声仿佛某种示威。第一次察觉高城差点忍不住冲出去把包括成才在内每人都狠狠削一顿,但到底忍住了,想如果不能摒除私心里对成才偏袒回护的情绪那就是不公正,不公正的介入不如他们自己解决。   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还是那样,每一次都想保护他揉着他的脸跟说不哭不哭我和你玩儿但每一次都忍住没那么做,一开始是为了公正后来却是渐渐发现那群咋咋呼呼的混小子其实就是一个赛一个的幼稚。记得小学里那群狗都嫌的小男生么?往女同学铅笔盒里放虫子在背后拉人家小辫儿,哎我跟你说那群小男生肯定是情窦初开喜欢人家小女生又不知怎么表达,眼下自己这群兵蛋子……一样莫名其妙的骄傲一样自以为是的表现,高城扶额,你们的小学都成文物了咋还没长进,死蠢成这样连长我都替你们丢人。   还有成才,问题的根源都在他身上。高城可不觉得自己都看明白的事儿成才会看不明白,明明踏出对他毫无损伤的一小步就能云开月明,他到底为了什么还在坚持?   头疼啊,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河蟹了?) 十一 许三多   被丢进狼群的土狗。   野草地里的百合花。   许三多之于七连和成才之于七连的差距就那么大。   百合花喜欢土狗。   看到成才笑颜灿烂羞煞了海棠羡煞了芍药却手足无措往三班钻那个忸怩样儿所有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同时心也都碎了,那词儿咋说来着,一朵鲜花#@¥#%&*@——呸,是暴殄天物。   土狗对着百合花摇尾巴。   前一个事实让人心碎后一个让人吐血。你许三多凭啥不是我们明明喜欢却不敢说的一员你凭啥对着他笑的见牙不见眼,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咋啦咋啦,成才都激动地忘了普通话下榕树口音横飞,秀情分能闪瞎人眼也能拉仇恨你知道吗?许三多你叫他啥?成才哥?那别怪哥哥们教你什么叫得了他却失了天下!   可就算没有百合花,狼群里的土狗哪能快乐,他只是让他们的不待见里多了点恶作剧的趣味罢了。   “成才哥。”委委屈屈快哭出来的许三多。   “三儿,咋啦?”成才恨不得削他熊样的同时心疼的吱吱啦啦。   “我很努力了,可还是不行。”   “你别太放心上,他们就那样,穷凶极恶都是闲出来的,心里其实喜欢你呢。”   狙击手成才没看错的话蹲在那儿耷拉着脑袋的许三呆抬头——白了自己一眼……成才哥,表面穷凶极恶心里喜欢那是对你,我又不是你。   成才望天,三呆子你的设定有这么强大么,不在我身边的日子你到底经历了啥好好一孩子咋还暧昧了。可怜的娃儿你放心,以后跟着哥哥,哥哥照顾你。   随着成才改造计划的开始,钢七连的阅览室突然特别有人气,大家要么三五成群要么单蹦一个趁着休息时间路线固定地走到某个特定书架前面翻阅一本特定的书,阅完之后表情诡秘贼眉鼠眼伴随便秘表情从容而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打发走第十五波这样形迹可疑的人之后图书管理员终于忍不住也去翻那本传说中特定的书,可翻来覆去就是那一本《成语大全》有啥奥妙完全没看出来啊?好奇心害死猫,管理员决定拉住下一个借阅者一问究竟。   下一个借阅者一笑俩酒窝,眉眼璀璨如春风。   好像叫成才,梦幻状态的管理员无意识的接过一根春城,叼在唇上点着之前突然想起纪律,无不抱歉的说“同志,阅览室禁止吸烟。”知错的成才垂眼顾左右羞涩一笑退了出去,留下管理员愣了好半天才坐下。   好像忘了问事儿?没事关系,可以等下一个。   下一个借阅者闪着两排大白牙也派烟。   眼珠被闪的酸疼但管理员还是很敬业:“对不起同志,阅览室禁止吸烟。”   大白牙还闪,管理员忍无可忍推开举着烟的手,塔山怎么了,不收就是不收。   大白牙讪讪而出。   “三呆子看你笨的,啥时候能让人家笑着接你的春城你就出师了,走,回去吃饭。” 图书管理员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四下无人再去翻那本成语大全,哎,好像有一页被翻得发软黄皱了啊。   东施效颦。   管理员默默把书放回原位,酒窝和大白牙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下一个借阅者他留意了是连长但管理员明智的保持沉默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成才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让他一土狗走你百合花的路线他能不东施效颦么他……   第二天成才半路被高城截着美其名曰“玩玩”本质上是一场半点不留情的格斗。“玩”够了各自散开,从衣兜里掏出不知哪里来的小纸条。   “因材施教你懂吗,兄弟们每天肠子抽筋你懂吗。”   成才多聪明的一人,瞎子拍窗户一点就透,嗯嗯,怪不得教了许三多这么多天取得的好像是反效果。   又过了几天。   “三儿,能拯救你的恐怕只有孔子了。”身心俱疲的成才下巴架在许三多肩膀上长吁短叹。   “成才哥。”   不用看也知道这呆子又在傻笑,不管心里多难过都能对着自己笑出来好像千疮百孔都快被撕烂了的那个不是他,成才心疼的把人圈在胳膊里,土狗咋啦咋啦,土狗不也挺好的么,认主还老实,你们不稀罕我稀罕。   这一幕被真的只是路过的高城看到,头大如斗。   咋办,不是最喜欢但绝对是最特别的一个兵和他最不待见披着兵的皮没有兵的心的“兵”这么好。“史今,你的兵你老让人成才带着合适吗?”   史今拉住要辩驳什么的伍六一端起悔不当初脸:“报告连长,不合适。”   “那就赶紧领回去,看看这都什么军容风貌!”   伍六一不明白史今看着高城的背影乐啥,但看史今好像挺开心于是自己也跟着乐。   史今杵他,“乐啥乐啥?还不把许三多给我揪回来,看看这都什么军容风貌!” 十二 梦   前一阵子许三多占据了成才太多精力,习惯了某种默契却被生生瓜分了大部分注意力的高城能高兴才有鬼,可他又不能直接去跟成才说你老护着那小屁孩做什么你管管我行不?肯定会被嘲笑是一家俩傻儿子争谁比谁更受爹妈宠爱的吧?呸,怎么给自己降了一辈儿,明明自己比他大着六七岁!   也说了是前一阵子,传过小纸条之后成才终于放弃了许三多改造计划专心训练了,虽然高城没能拯救回全部注意力但咋也算不亏本,值了。   这天高城正对着白粉墙放空门突然砰地被撞开。   高城啪的一拍桌子,“哎哎哎,你们还有点规矩了没都不知道敲门啊?”   七班长不买他的账,“休息时间敲啥门,还是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迎上高城目光又转过去看窗外风景的成才摆明了不管这闲事,你堂堂一连长当成今天这样又不是我害的。   事实上成才手里拎着一面锦旗。一看这高城就知道七班长一准不是来邀功而是来炫耀的。   “呦呵,挺不错啊。成才你藏什么,举高点打开了我看看写的什么。”状似有些腼腆的成才让高城瞬间决定七班长的账回头再算。   “狙击第三,不错不错,下次把那个三给我拆开了我要仨第一知道么?”   “是,连长。”   “放松放松,让你举高没让你举得那么高,脑袋和脸都遮上你以为这是红盖头?”   成才还没反应七班长一把抢过那锦旗丢给高城,“红盖头啥?成才又不嫁给你,走走走,成才咱回家。”   七班长推着成才风儿似的跑了,高城摸摸鼻子,这娘家人还挺凶悍。   说起来你们都跑了这锦旗我自己挂啊,自己挂就自己挂,大爷我高兴!   哼着小曲儿找出钉子锤子搬椅子,挂哪儿?四周一看那就挂办公桌正对面,下次放空也能看点啥别整的跟面壁思过似的。   哦,高城哼的是“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被成才知道大约、肯定会怒发冲冠的吧……   大前提是好心情总是不能持续太久,古人总结叫做“乐极生悲”放在人生阅历二十年以上者那就是反复折磨早就麻木了,小前提是高城六年前就跟他的二十岁说再见了,那么我们的结论是高城理论上应该对一切人生无常免疫的。   然而只是理论上,许三多绝对是命中魔星只要他出现什么都不做就是高城的灾难何况他还做了点什么。   楼底下腹部绕杠没完没了,不省心的混球们跟着瞎起哄,怎么就那么烦人呢!   高城本能的抵制接受许三多,他就知道一旦接受那就是没完没了至死方休的操心,他就知道!高城对别的不敏感,但他几乎天赋一般一眼能看出谁是让人操心的体质,史今是伍六一是,至于许三多,那是个中翘楚。没看见明哲保身不沾人间烟火的成才都为他趟浑水了么,他身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成才玩儿命似的训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大家能看他的面子别再折腾许三多,高城愤愤的掐灭手中烟头,哎,成才好像不在人堆儿里。算了,成才的心思高城摸不准,不出现是正常现象出现了的话那出现在哪儿都不奇怪。   洪兴国也冲出去了,世界彻底——是稍微清净了。   后来,后来高城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圈,转到自己都快晕了听见走廊里涌进来一波喧哗,   呦,灾难降临了。   比起高城在屋里自个儿折腾自个儿,走廊里的成才气得肺都快炸了。   他果然就和三班的不对盘!   他的许三多被教坏了!   无意义的热血无谓的坚持!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群热血的汉子没人注意到成才那一丈山花烂漫此刻北风呼啸,成才想自己真是气糊涂了居然  会跟已经人事不省的许三多吼,别人咋样都无所谓,他就知道从小到大三呆子就没像今天这么狼狈过!   耳朵被呕吐声塞满,成才额头狠抽,他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么?!   混乱的当儿没防备被人从后面大力一扯,跌进某扇迅速关闭的门,因为背后撞在什么人怀里而没摔倒。   把他转过来,高城对上一双异常愤怒的眸子,清明底下暗潮汹涌。   要说的话忽然就忘了。   哦,本来就没什么要说的。   真相不过是到底忍不住躲在门板后听动静的高城不愿意成才一个人去面对一群热血上脑的他的战友。自己的兵自己知道,因为对成才的敌意和好感始终维持在一个平衡点才至今没闹出乱子,今天许三多所做的却足以撕破这平衡。一个人对上一群热血青年,那热血青年都是钢七连的小狼崽子啊,被激起来就是滔天的钢铁洪流,高城知道成才不怕,可如果不是高城当机立断把人扯进来事情会怎么发展没人知道但高城能确定总不会是朝着好的方向。   如果的事只是如果,如果的事只是事后想想,事情发生的那一刻高城只是不想成才一个人对上那滔天巨浪罢了,哪怕被水花扫到也不愿看到。   成才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不知道高城在想什么,他的眼睛依旧如深潭,自己的怒气看进去兴不起半点涟漪反倒泥牛入海一般被销蚀的连个声响儿都没有。   反抗不起来,他还是他的连长。   但小性子还可以耍耍。   成才一言不发的往椅子上一靠,抱着胳膊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可恶德行。   高城也不生气,四处看看没找着闲置的杯子就翻出一瓶纯净水拧开了递给他,成才连样子都没做接过来直接放一边。   到底是有多生气啊,水不行那就递烟,高城掏摸了半天总算找出一根没被自己磋磨的皱巴巴略显干净整齐起码总体上直溜的红河递过去——半路又收回手给点着了然后送到嘴边。 正在气头上的成才懒得抬胳膊,往前一探脑袋就着高城手吸了一口,大约是想到一直让高城这么举着也不太合适,终于伸手接了过来。   高城搬过一张凳子在他旁边儿一坐,是左手边不是正前方,别问为啥,要是坐他正对面儿火气不是冲你发的都得笔直朝你去,高城才不傻。   因为生气眉头紧锁,烟雾缭绕让凌厉的眼波乍隐乍现,微笑惯了很少这么绷着的精致五官,已经不复初来时略有浮膘凝练的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盯着成才颈下那一片细腻的小麦色皮肤某个念头慢动作划过高城脑海——性感的要死。   赶忙给自己来根烟结果差点烫了手,高城故作镇定却发现成才根本没注意他。成才手里的烟也被冷落了,略显寂寞的慢慢燃烧,它应当供役的两瓣嘴唇紧抿着完全没有搭理它的意思,“瓣”这个量词就是形容成才这样的嘴唇嘛,等下,高城甩开不合时宜的念头,成才这是,这是在走神吗?   外面还在闹腾,高城侧耳去听兴国跟着他们也就放心,回过头来发现成才的眉头已经松开,神色温柔甚至还带着淡成了烟云却真实存在的浅浅笑意。这样子的成才让高城想起了很久之前某个雨雾迷蒙的早晨,那时院子里的海棠正在怒放,阴沉湿润的温柔吹面不寒,一树的鲜活明艳填满胸膛,高城敬畏着生命的意志,任由惜而不怜的疼痛悄然蔓延。   他走神,他看着他走神,看着看着,也走神。   好安静,连心跳都沉寂了下来。远离了时空万物寄身于青冥,熠熠的星辰缓缓旋转,偶有长长彗尾悠悠划过,或有所思或无所思,心化万物而非万物,不因安静而死寂,不因无忧而惫懒,一刻的空灵出尘,虽经万古而不易。   是成才骤变的表情惊醒了高城的梦。   过渡快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阴戾戾的怒气横生。 十三 承诺   为了避免弄炸了这个火药桶,高城特意斟酌了一下用词和语气:“为什么不值得?” 成才说的话高城当然听见。“为什么不值得”和“为什么生气”绝对是两个概念,后者自然是温柔可只有直击要害的前者才能赢得成才的尊重,不适时的温柔无异于潜意识里地位的不对等。有自己想法的成才软硬不吃,顺毛和刺激都是白搭,不如老老实实不耍花样先听他的想法再对症下药。 四目相对,毫不意外凌厉的目光再次泥牛入海。   “他们会害了许三多的。”   高城不搭腔,安静等着成才组织好语言说下去。   “三呆子老实,认死理,重情重义到有时候肉麻矫情的我想抽他。他这人也就这么点好处,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就当他空气呗别搭理他,让他自生自灭服完兵役回家去。为什么非要招惹他?!”成才狠狠地抓了抓头顶,气急败坏看了高城一眼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有时候我在想七连的训练是不是太轻松了你们怎么还有精力去折腾他?!逗一根木头好玩儿吗?你们知不知道许三多他,他——”   “他怎么了?”被控诉的高城不得不压着已经有点苗头的火气,成才太激动了,调门不见得多高可气息已然跟不上。   “他会为了你们这群人拼命,为了你们这群在乎他根本没有他在乎你们一星半点儿多的人拼命!你说他值不值!”   “他已经被认可了。”不知怎的高城有点心虚,因为这像一句辩解而高城是不习惯辩解的。   “认可?所以你觉得他值了?!因为他值了所以他会为你们付出更多的感情,更多的感情意味着更多的烦恼更多的痛苦,他今天都晕成什么样了!非逼死他才算完么?”   “没人逼他,他的路是自己选的。”这一句不是辩解,成才,你怎么就觉得我们会把他逼得至死方休?   “你们没有一个能陪他到永远。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各奔东西,这样的离别对许三多比死更难受。而且你们会教他一定要坚强他也会为了他那些原则‘好好’活下去,他活着就要被痛苦折磨,不死不休。”   仅仅离别就能让许三多生不如死?这样的情义还真没几个人能受得起,可是,高城看着成才明明白白告诉他,“人活着就都会痛苦,他不可能也不应该成为例外。”   成才有些颓然,“我知道,我只是希望这痛苦能少一点,他能过的轻松一点,一点就行啊。” 高城也没火气了,从成才手里挖出已经干烧到烟屁股的烟头顺带拍了拍他的手,安慰的颇为无奈:  “你是生自己的气吧,眼睁睁看着他走上最艰难的路却不能拉他回来。”   “我也后悔呢,他刚来那会儿就不该帮着他,放任他被排斥到死算了。图他一时舒服没想到后面这么多事儿,太没远见了。”   “你也知道后悔?”高城忍不住笑,野草里的百合花,狼群里的土狗,都这么特别还非腻在一起,难说是谁给谁挡了灾又是谁拖累了谁。“后悔也没用,这都生米煮成熟饭了。”   翻了个白眼成才脊背一滑姿势更颓废,但表情却好了许多:“反正麻烦已经丢给史班长了,我操心人家也不领情。”   “我听着怎么就那么酸呢。”   “我可是听我爹说了,史班长冲冠一怒为三多才招的他,许三多对他,这么说吧,在许三多心里史班长那是和家人一样排在第一位的。糖衣炮弹对三呆子太好使啦,我这样心狠手辣的输的心服口服。”   “更酸。但是,你对史今可以放心。”   又是一记白眼,“那是,你最好的兵么。”   就这句,比前两句加起来都酸。不过高城可不敢说出来,有些事儿偷着美才是真的美。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高城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脸诡秘笑容你当成才瞎么?也就是成才懒得拆穿他而已。   “我有件事儿挺好奇啊,你要是能说就说不能说就当我没问过,你怎么对许三多那么好?神迹啊——”夸张的咏叹还没完事儿就被成才打断:“谁对他好了?我那是没办法!”   “怎么没办法?”   浑身笼罩在八卦气息里眨巴着眼的高城忒瘆人,成才往椅子边儿挪挪屁股离他远点,酝酿了好半天才开口——这都怪高城眼神忒闪。   “就是我小时候,十岁吧,那会儿许三多九岁,我领着我们村一群小子追堵许三多,他们几个没用跑了一会儿就没劲儿了,到最后就剩我和许三多在跑。当时没注意什么时候也没看往哪儿跑呢,最后追到一个乱葬岗子,许三多躲到一个坟头后面我没看见他就四处找,结果那天该我倒霉,一脚踩松了土掉进一个洞里,洞挺深,我爬起来四周一看差点没吓死,旁边有个棺材、它肯定是棺材,木板上有个碗大的洞黑漆漆的但我能看见里面有骨头,我当时就吓哭了,转身想往上爬可越着急越爬不上去,然后——”说到这儿成才看了眼听得入神又有点呆的高城,特懊恼特哭笑不得的继续:   “然后许三多就掉下来了,还把我肩膀结结实实的刮了一下子,他下来之后比我还害怕,直勾勾看着那个棺材连话都说不出来,等我俩都缓过来我问他咋也掉下来了,他哆哆嗦嗦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他不是掉下来的,他是听见我哭声跳下来的。   那呆子一直管我叫‘成才哥’,当时大概是怕我揍他又叫了一声,洞口一点光全照在他那鼻涕眼泪和了泥可怜兮兮的脸上。我觉得我当时特英雄,人家叫我哥我就得拿出当哥哥的样子来,哄了他半天签了无数丧权辱国的条约他才不那么害怕消停了。   我再抬头,敢情好,天都要黑了。   我俩折腾到彻底天黑也没爬上去,他半天不吭声我怕他又要哭就跟他说要不你踩着我肩膀我顶着上去吧?半天没动静我就急了,我说我都牺牲自己了你咋连个动静没有?黑暗里那呆子说‘成才哥我摇头了’,我真想抽死他,我说太黑你摇头我也看不见,有事儿说话行不?他就说要上去也是我上去,他顶我。我呸,我是他哥,我能把他扔这儿和死人作伴?!   再然后我俩就在那个洞里猫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被找到。那会儿是秋天快入冬了,半夜的风刮的鬼哭狼嚎的,除了我俩就是旁边装着死人的棺材,想以前听过的鬼故事,越想越怕越爬越想,又冷又饿又怕,哭没哭记不得哭多久也不记得,反正就我俩,挺过那一夜都病了烧得迷迷糊糊起不来。我爹告诉我他和百顺叔,就是许三多他爹,他俩迷信以为我们惊了鬼神就跑去乱葬岗安抚,结果下去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口不知什么时候荒废的井,井里的东西也不是棺材,是原来盖在井口上的木板时间长了烂了掉进去又被老鼠啃了洞,我看见那几块骨头根本就不是人的——要是人的早烂的没肉了老鼠拖个骨头渣子回去能干嘛?   一直到了年关我和许三多才好利索,但是许三多打那以后就更不爱说话了。我活了二十年马上二十一年,那一夜是我最恐怖的回忆,许三多个死心眼儿的傻小子,他跳下来干啥?从小就笨,要是我肯定先回去找大人啊!   你说,就这么个笨蛋,我不照顾他他咋办?他一叫成才哥我就……   就当我欠他的吧。” 十四 你不知道的事  故事讲完,成才垂下睫毛微笑,整个人都暖暖的,高城只能暗叹所谓青梅竹马实在是孽缘。眼前这人生性凉薄且事事圆滑,他肯为许三多不惜犯众怒,某个只知道整天跟在史今后边的傻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现实也理应如此,许三多不是成才没长那一颗七巧玲珑心,从小到大从来就没真正扬眉吐气过。史今许了他一个堂堂正正的未来,无关功利,那是许三多的认知里第一次被人完整尊重和承认的经历,再加上日后的勤谨教导细心呵护,史今在他心里太阳的地位无可动摇。反观越亲近就越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伤人不刻薄人就不会说话的成才,傻子都知道许三多会跟谁更亲。   替成才不平么?高城问自己。没有,这都是天性使然。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你给他一个热馒头和一枝世间最美的花,但一定要分两次分别拿,你猜他会先接过馒头还是花?传说中的圣人和自命风流的怪胎不在考虑范围,这个设定的前提是快饿死的正常人。馒头,肯定是馒头。只不过许三多这个“有情有义”的饿死鬼大约会先说声谢谢。   高城,你还是在心疼花吧,要不你不一定非拿饿死鬼打这个比喻,这不符合你厚道的本性。嗯,热馒头史今对不起了,你这是池鱼之灾。   护着一个人,不管他懂不懂也不管他心里对你是不是也一样,成才你个死心眼儿你没资格问别人值不值。   史今的问题在脑海响起,你有从心里答应别人完成的一件事儿吗?高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但他知道成才有。花,居然意外的不幼稚啊。   高城踹踹成才的椅子腿儿,“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   “我?”   高城指指紧闭并且被自己反锁的房门,“出了这个门儿之后。许三多不再是从前的许三多,而你,已经打破平衡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你懂我在说什?”   “你是小看我,还是小看你的钢七连?于公我们是战友何谈好恶?于私,我想无论如何我都扛得住。”   眼神太认真,高城没法不相信他,只是后一句让人略心疼,这淡淡伤感不好,不好。继续虎着脸装腔作势:“这茬可以揭过去不算,可你刚才那是跟连长说话的态度吗?大呼小叫的有没有点上下级观念!”   谁大呼小叫了?!我一直克制的好不好!成才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带这样冤枉人的的,转眼一看某人一脸我就是耍赖我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惫懒笑容意识到自己白紧张了,这个场子不找回来怎对得起我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下榕树小霸王的赫赫威名!   嘴角一点点翘起,叮——   “连长,我想喝水。”   高城在成才左手边,水瓶刚才被成才顺手放在右手边。成才看都不看右边笑的招财猫似的只看高城。   成才你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孬兵!你问问七连谁能受得了你这么笑的!在成才在恶人得志满满笑意的注视下,高城伸长胳膊越过成才够到了水瓶递到那人面前那人得寸进尺手都不抬只管咬着瓶口朝他乐。   高城一咬牙,破罐破摔,谁叫自己没无赖到人家那个程度!手腕抬高提起瓶身倾倒,那小混蛋终于不再看他乐呵呵的喝水,乖巧的让高城想起了跪乳的羔羊。跪乳羔羊?我这是他奶爸么我?!高城被自己的想法雷的外焦里嫩。   事实证明乖巧什么的都是表象,喝够了水的成才趁着高城走神,猛的往后一仰头,害的高城手忙脚乱立起瓶子才没洒他一身。   “成才!”   “到,连长!”   有炸毛迹象的高老虎磨牙:“我真想咬你我!”   “是,连长!”赶在高城回神儿之前捞起他的手,比了比方位在他手掌边缘不轻不重的咬那么一口——   “成才!”   “报告连长,完成任务!”   “你你你——”高城抖个不停的手蜷的鸡爪子一般,指着成才愣是除了一个“你”字啥也说不出来,你让他说啥,说我是说我想咬你?这话第一次说是正常第二次说可就暧昧了,高城才不说。 成才故意望天,连长你就死犟吧,脸皮儿太薄是注定要吃闷亏的。   “连长,饭点儿到了,你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啊。”   “马上从我眼前消失,马上!”   “是,连长!”   咬一口而已你就那么激动,要是你知道那其实是一个被伪装的吻是不是要疯掉?那扇门里我不当你是连长,因为拽我进门的是偏心的高城,钢七连的连长是不会偏心的。   高城,我知道一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事。   据说喜欢是浅浅的爱,爱是深深的喜欢,那么成才和高城是相爱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而你只知道你喜欢我。你究竟是看不出来还是我不亲口对你说你就不相信?如果是后者你惨了,我大概永远不会说。   “大概”是个什么概率?哈雷彗星撞地球吧。我从来不喜欢把话说的太绝对,凡事必定留条后路给自己。   高城,你不会想知道真相的。我也会喜欢一个人,我也会心有不忍,我喜欢你,我不忍心你难过。 十五 谢飞飞   日子瞎折腾也能折腾到年关。   成才和许三多在部队的第一个年关。   传说中可以带军属的年关。   成才有额外的狙击训练,到餐厅的时候几乎都坐满了,七班长一直留意看他回来了赶紧招手又指了指身边给他留的空位。   “呦呵,新面孔挺多啊。”成才只有闲心说这一句废话,下一秒他的目光就挪不动了。   天下间有一种人天生就是用来吸引目光的,哪怕她不站在视野的中心可你只要看到她就移不开眼。   谢飞飞就是这样的人,精致而有气质,我们可以简称为漂亮。   肋下一痛,七班长戳了戳成才小声八卦:“别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那是飞飞公主,咱们的准连长夫人。”   “我又不瞎,我看见她跟在连长身边了。”   “说是表妹,可谁不知道一表三千里?自己是硕士还又是将门之后又是烈士遗孤的,哎,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将门,她爷爷是咱们连长爹的老领导,扛中将军衔儿的。”   “班长你天龙八部看多了吧。飞飞公主看着可比王姑娘正常多了,咱连长充其量是个虚竹哪能当慕容复。”   总要面对的不是么,成才发现自己居然和想象的一样平静。   那边高城看见成才了,招呼着谢飞飞一起过来。成才起身,笑容腼腆无懈可击。   “飞飞,这就是成才,我跟你说的那个天才狙击手。”转过脸来又对成才说,“我们飞飞,硕士,学校我就不说了怕吓着你们,特长我也不说了反正她往这儿一站你们魂儿就都要飞了。”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小时候喜欢漂亮老师长大了喜欢漂亮妹子?!”谢飞飞一开口吓死个人,听见她这话的除了高城没一个不笑翻的,成才也没给高城留面子,两排白牙堪比许三多。   谢飞飞教训完高城冲着成才倒是笑的很大方,伸出手来说:“你好,我是谢飞飞。”   飞快地握了握那只白嫩的小手成才也有简短的自我介绍,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成才也不知跟她再说点什么短暂冷场,高城看出门道却小气的为了刚刚嘲笑之仇不肯帮成才解围。   谢飞飞一双大眼咕噜噜转了两圈指指成才旁边的七班长,“哎,你别听这几个没良心的哥哥胡说啊,他们就爱拿我逗新兵,矫情,不就是暗恋我被我扼杀了么至于这么小气逮着每一个新兵就编派我和城城哥么?”   表情古怪的高城接下了她的话,“飞飞,咱不说好了叫哥叫表哥叫名字都行就是别叫那个‘城城哥’么?”   “我就叫我就叫,城城哥城城哥城城哥!”不知为什么谢飞飞好像有点生气,没好气的瞪了高城一眼就又盯着成才看,看了一会儿回头就跟高城讲“城城哥我喜欢这个,你不是说到你地头随便挑么,我就要成才!”   这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么?大脑暂时短路的成才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高城和七班长出卖的,反正等他回过神来谢飞飞已经坐在身边而且这张桌子就剩他俩,其他人——四下一看宁肯别桌去挤也不过来,都远远的——看热闹,谢飞飞威胁似的挥了挥小拳头包括三班长史今在内都刷的回过头去,至于高城,他从一开始就压根看都不敢往这边看。   “谢——”“叫我飞飞!”谢飞飞比成才快。   “那个,飞飞,”成才叫的挺艰难,就算心里有人了吧,这么个活色生香还高高在上的大姑娘坐在身边也难免紧张,“这不太好吧。”   “什么不好?”   “别人都挤着——”   “挤着热闹。”   “咱们这桌挺冷清。”   谢飞飞往成才那边挪挪凳子然后璀然一笑:“咱俩挤挤?”   成才开始有点同情高城了,这就是一尊活祖宗啊。   聚餐是可以喝酒的。谢飞飞给成才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成才,我敬你。”   谢飞飞好像很难过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我们有那么熟吗?成才想了想,反正是啤酒,一杯应该没问题。   然而谢飞飞到底什么都没说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先前还跟成才走了两个到最后完全就是自己在那儿一杯一杯的灌了。意识到事情不对成才捂住了谢飞飞的杯子,“飞飞?”   成才以为她不会理自己可谢飞飞突然说“要是能嫁给城城哥也挺好的。” 啊?   “你不觉得么?除了不能常常见面,论相貌论出身论学识论人品,城城哥什么都好。”   “呃,你也很好啊,你们两家又是世交……”   “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俩出身?”   “大家都知道,只有——”   “只有城城哥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他个笨蛋。”谢飞飞趴在桌子上,似乎觉得太硬又拉过成才的胳膊垫在下面,尖尖的小下巴咯的成才有点痒。“但我讨厌他对谁都那么好,从小就讨厌他这点,所以除了当哥哥对他一点儿别的想法都没有。我谢飞飞,天之骄女,凭什么和那么多人分享他?我宁愿找个没出息但一心一意对我的。”   “找到了吗?”   “肯定没有啊。曾经沧海难为水,你以为见过城城哥那样优秀的之后一般男人我还能看上眼?”   “……”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要的太多?”   “嗯。”   “我就讨厌你们这样假正经的,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想要的去争取不想要的丢开,哪儿那么多大义凛然壮士断腕?”   “争取了不一定能得到,无谓浪费时间精力不值得。”   “功利的还挺光明正大的嘛,不过我喜欢你的直率。哎,你有没有当我是你们连长的妹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不是做给我看的吗?”   “他能带在身边的人肯定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我没说假话的必要。”   “可他跟我说你很假。”   “嗯。”心里有点闷,果然报应不爽。   “他凭什么说你?一个个的都因为我爹妈死得早都可怜我,就会娇惯我根本不关心我的想法!他们才假呢!”   “飞飞……”   “不用你安慰我,我今天就是特难过,想爸妈。”   “至少你还有谢将军……”   “爸妈没了我才被爷爷接过去的,一直表现的特好特坚强不让人操心。我爷爷那是职业军人,他哪懂我的心思……算了,你看我不是在这儿过年么。”   “那我就不安慰你,你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我不跟连长说也不跟别人说。”   谢飞飞直起身子眯着眼睛盯着看了成才一会儿,笑,“傻样儿,我也没啥想说的了,我就是不高兴我都这么难过了还只能跟着被一个心里装着太多人的人。”   “他现在不在这儿,你跟着我呢,我心里人少。”   谢飞飞咯咯地笑,伸出食指在成才心脏的地方画了个圈儿,“你那心能让我住进去?我还不稀罕呢,美得你。”   “飞飞。”一个有醉意但不知有多醉的天之骄女,成才算是没招了。 十六 烟云冷   后来有的没的谢飞飞说了许多,渴了就去拿桌上的酒而且总有办法不让成才拦着。谢飞飞见多识广说起话来特有趣,成才大多数时间静静地听偶尔应一两句,酒却没怎么喝,大约是预见到高城会被灌死只能自己去送谢飞飞回招待所吧。   谢飞飞喝的实在太多路都走不成直线,成才背着她到了招待所门口她就要下来,脚一沾地就趔趄成才赶忙扶住她,不料谢飞飞胳膊一揽就抱住了成才。敌不动我不动,战战兢兢的成才听见谢飞飞说别紧张,我比你大好几岁呢不占你便宜。   没关系,我知道你难过。成才轻轻拍她的背。   “你真像他,对谁都好。但是我能抱你不能抱他,我要是在他面前难过了他会觉得那是他的责任。”   “我就不会吗?”   “你会吗?”   于是两个人都笑。   那之后很多年成才都没再见过谢飞飞,也曾跟高城感慨真是人如其名落红萧萧纷飞去,高城不以为意,天之骄女过不了咱们世俗人的生活,幸福就好。   是啊,幸福就好。   安顿好谢飞飞成才一个人往回走,夜很凉,下榕树这会儿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吧,可驻地偏僻甚至听不见烟花爆竹的声响,这是大年夜啊,怎能清冷安静一至于斯。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有种繁华散场的疲惫和空虚,他想也许是因为刚经历过另一个人的悲伤。   拐过这个弯儿再直走一段就到七连,站在七连门口明显在等人的人逼得成才在路口生生勒住了脚步。   不能不过去,夜不归宿是违纪的。   可过去了要怎么面对?明明已经喝得人事不省的人现在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心里多少有点预感吧。装聋作哑装疯卖傻?成才摇头一一否决,高城下定了决心的事哪有那么轻易放弃的道理。 来不及了,他看见自己已经走过来了。   他走过一盏又一路灯,地上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好像跨过山山水水为自己而来,觉得很暖,心跳也和缓成他步伐的节奏。成才承认,看见高城的笑脸渐渐清晰自己居然想哭,高城也常笑,但今天不一样,笑的温柔温暖温情,没有一星半点儿乖张与棱角,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情意。 他们一同站在路灯底下,高城说,你回来了。   “嗯。”   “回去吧?”   “好。”   并肩同行,成才知道高城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就越发的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肯马虎就怕让高城逮住了机会说他要说的话。   成才告诉自己谨慎谨慎再谨慎,熬过这段路回了宿舍就没事了。   无话可说也不敢说话,成才专注的看脚下。最普通的水泥路,他走过来的时候却像踏着荷叶般潇洒俊逸,而自己,分明狼狈的在逃。   万水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千山!   这段路走的太长太慢,拔腿就跑怎样?被拉住手的一刻成才觉得自己就不该妄想他能因为自己的波澜不惊就从善如流。   “成才,我有话跟你说。”高城有点急,明明没有身高差可成才总爱低着头,这样的时候看不见他的眼睛高城会很不安。紧张着急还有一点点惴惴,高城的手越攥越紧隐隐渗出汗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高城几乎想直接伸手把他的脸扳起来。不过成才没给他这个机会,高城,一定要这样么?近乎悲悯的念头一闪而过成才终于抬起头,“说什么?”   说什么?   看见成才眼睛的一刻高城就知道完了。   清澈,明亮,没有温度。一瞬间的雪山之巅,晃得人眼盲。   什么都不必再说,成才已给出了答案。   原来希望破灭是这样的感觉,整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不痛,不痛,一点不痛,就是太冷了,冷到所有的感官都被冻僵了,怪不得感觉不到痛。   “连长,我先回去了。”   “嗯,我再等会儿。”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声音总算维持在正常水平不会让他为难。   成才走了。   强撑的一口气一泻千里,高城就近找了根路灯杆子靠着,看看表还有十分钟熄灯。   我们飞飞是谁,只要没喝的晕过去脑子就能一直清醒,舌头都有点麻的谢飞飞打电话说,“报告城城哥他确实挺喜欢你,不过你对他没那么重要。”   “理由。”高城想我容易么请动这么一尊活祖宗帮我参谋,现在接个电话紧张的胸腔真空对方还不说好话!   “他知取舍。”电话里的谢飞飞忽然笑的幸灾乐祸,“城城哥,同为天之骄子我表示能理解你作为一张可能随时被丢弃的牌是多么悲哀。”   高城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城城哥?”半天无人应声,谢飞飞在那边喊他。   “嗯?”嗓门很高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好像这样就能刀枪不入。   “我挂电话了,困得要死。”   “嗯,再见。”   谢飞飞举着被挂掉的电话眼角直抽,高城,活该你难受死!   高城也不想,不是负心薄幸却依旧于谢飞飞心中有愧。谢飞飞逢年过节躲到他这儿怕的是在家里亲友欢聚只有她无父无母触景生情,伤心会被说矫情,不伤心——那是她的父母双亲不伤心可能吗?只有躲到高城这儿,热热闹闹且奉她如公主,偶尔耍耍性子也无人说她,比在家里轻松。高城是个烂好人,遍布裂痕一碰就碎的水晶娃娃来了从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但今年年夜,有些话说了后悔都来不及。   “咱俩的事儿,你跟成才说一声别让他误会。”   换了寻常人会点头说好,但谢飞飞,确实是被宠坏了的天之骄女,高傲又敏感。诚如她所言,高城是她所见过最优秀的男人而且从小溺爱她,年幼时甚至能给谢飞飞当马骑,她纵使明明白白知道高城心里人太多依旧潜意识里觉得至少高城会照顾她的心情做出一副她最重要的样子来,骄傲如她因为不能和人分享就能断了对高城的一切念想,而这一次,高城郑重其事的跟她说别让成才误会。冷哼了一声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愤怒往往是为了掩盖羞恼受伤的心情,但高城想飞飞娇气了点但心里明白所以应该是答应了。   再然后就内疚,一个活生生的林黛玉意味着其实很简单的一件事发生在她身上就能伤人伤己而且理所应当。连天定的贾宝玉都不能护她一世周全,何况高城于谢飞飞?爱莫能助也无力回天的事,只能让它那么遗憾着,多情的人生就是一个无奈叠着另一个无奈。   他们编派了好几年只有这一次特意让飞飞去解释。为什么不自己说?还不是没有立场,他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飞飞,将门之后哪有你这样睚眦必报的,掩耳盗铃被拆穿,我确实悲哀。 十七 水过无痕   从看得清到想得开,寻常人的难于上青天在高城这儿就是一抬脚的距离,在喜欢他的情绪里希望他好和希望他对你好究竟哪个比较多?对他的喜爱远远没有深刻到感天动地但绝对纯粹至极,豁然开朗的高城一边感慨自己真情圣一边下楼去接人,直到成才出现在路口一切都还泉水叮咚。   人太聪明了难免自作聪明,互相欣赏的人未必就是知己。成才在路口迟疑的那一刻真是天才人祸,没有那一刻光影明灭的如梦似幻就没有那一刻天地悠远的遗世独立,高城也就不会冲动到一定要跟他说,你不要总是一个人,我明明就在这儿。   ……真不是成才担心高城会说的话,但也相去不远,成才担心的是因,高城说的是果。一个能衍生万物的因能把成才逼到角落,一个纯心使然的果却能展开一条花间小径,只是那花间小径纵然铺开,成才也不会踏足罢了。   拒绝那粒种子的时候就了然,放弃的其实是一树春华秋实的希望,成才知道高城也知道,所以现在才会那么那么冷。   “连长?”   来的是史今。   溜到三班的成才也犹豫,史今还是伍六一?史今吧,心细,关键是人温和——成才不是没看出  高城在强撑,可以弃他而去,但不能丢开不管。   怅然若失,毕竟自己也是真心啊。   那晚的事史今从未对人说起,对着两个当事人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成才无从知晓高  城的一言不发但高城却知道是谁叫醒了史今认领失物。   再见面一如早春的阳光,清冽不染纤尘。   许三多腻着史今,成才还是一个人,对谁都好对谁都笑,打破的平衡轻而易举回归正常。训练照旧,成绩节节拔高,702团上下但凡爱枪如命的都知道有个冉冉升起的成才。七班长对他的溺爱到了极限,三连长再来聒噪的时候高城已经完全不用出面,最有声光效果的一次堂堂三连长居然被除了成才之外七班全体抬着扔出了七连的大门儿。三连长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七班作鸟兽散,没人护着的成才被三连长逮到嘘寒问暖好半天,要不是被恶心到的纠察兵过来制止指不定磨叽到什么时候。   站在阳光底下的成才笑啊笑,路过的许三多站住脚也笑,成才招招手,许三多得令一溜烟儿跑过来,“成才哥!”“傻样。”照腚一脚转身就跑,你跑我追,钢七连名产“快来追我呀”毫无预兆和谐异常闪亮登场。   纠察兵目不斜视显然习以为常。   很快在草坪上滚作一团,伍六一上去一人一脚“你俩注意点儿”,史今勤快的补上一句“一会儿草扎了”然后许三多不负众望的“呀”了一声。   伍六一再补一脚,“人成才手扎了你‘呀’个什么劲儿!”   隔年的草叶子甚是锋利,成才抬手的功夫血珠子就噼里啪啦往下掉,伤了手背的血管。   许三多又“呀”了一声一把抢过来捧在手里一通猛吸被回过神来的成才甩开:“许三多!”   “成才哥,我错了。”   “你俩能别当我俩是空气吗赶紧消毒去!”伍六一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把俩人一块儿揍一顿的冲动。   成才点头拉着许三多就走——留在那儿等挨揍么。才走两步身后汽车响,光听着动静就知道是谁,连长,知道的说你开的是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齐天大圣驾着瑞气千条喀拉拉降临呢。 所以连长应该心情很好。   有什么值得他心情好的?   很多。   不过心情好的高城看见成才那血糊淋啦的手也吓了一跳,张牙舞爪腾地过来——成才不知用哪个动词描述还是比喻好了,特有活力的螃蟹。   拖起来一看没啥大事儿皱着的眉头才松开,端起连长的架势掐吧成才:“这是狙击手的手,你得保护好啊你。”   “是,连长。”   “报告连长,成才的手是我弄伤的。”   “你?”高城挑眉拔高调门,成才顿时心里一咯噔,许三多你少给我惹点儿事行不?   “报告连长,是我。”   成才偷着、但在高城眼皮子底下无异于明目张胆扯了扯许三多衣角,但呆劲儿上来的许三多完全没有领会三十六计走为上的精神。   “是你是你是你,知道是你,你激动什么?把成才手弄成这样你还挺骄傲啊许三多?”   “连长,我错了。”   成才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高城就讨厌许三多这委曲求全的孬样,现在螃蟹彻底火爆了想走都来不及,就盼着高城带回来足够的好心情把他俩从轻发落。   搞不清楚状况还要英雄救美的土狗,听天由命打了蔫儿的百合花,高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想笑,一手一个把俩人脑袋往一起一磕,咚的一声响俩小子一起呲牙。   “许三多,去跑个一万米!”   “是,连长。”   “看啥看,你咋还不跑?”   “连长,我,我……”   被许三多一眼一眼偷瞟的成才终于忍不住爆发,“许三多你看我干啥,跑你的去!”   被踹走的许三多完全不知道自己咋又惹成才哥生气了,至于成才这会儿已经完全蔫儿了,高城顶多罚跑圈折磨折磨身体,许三多这厮完全就是心灵的摧残啊……呃,身心俱疲的成才终于意识到高城还在面前站着呢。   “连长?”   谢谢你啊终于想起我来了,“走吧,上我那屋,有纱布给你缠缠。”   这就完了?!全程围观的三班长们八月秋高风怒号,连长你真偏心……   哎,我本来就无辜受累来着……   高城在药箱里稀里哗啦翻了一阵子直起腰,左手玻璃药瓶右手棉签,“碘酒没有了,酒精你能将就吗?”   微笑点头。然后任由高城帮他收拾。像一只难得乖巧的猫。意外高城擅长这些事,并不是毛手毛脚的。头发很细很软很有光泽。   成才有点困惑,真的有喜欢过他么?   “好了。”不是不知道成才胆大包天居然一直用探究的眼神看他,还看了这半天。   那就对看吧。反正我也想——看你。   彼此都意气风发于是一起安心,微笑。高城笑的不如成才好看,眉毛眼睛爱挤一块儿。   成才甩甩手上的纱布,包的挺服帖也挺结实,“谢谢连长,我走啦。”   “嗯。”   心静如水,日光下彻。   走过一个小小轮回,再见一如初见。 十八 不说爱的模式   听见身后脚步声也懒得起来,能想见他背着手东张西望可脚下路线笔直的德行,说起来是军长公子没错吧,怎么养出来这么拧巴的性格?这名门之后,不该是谢飞飞那样从骨子里透着“尔等臣服”的气魄么?   高城还不知道因为自己没个正形儿拖累了世家子弟的名声,大大咧咧往成才旁边一坐,春日阳光明媚,掌下刚探头的草尖儿湿软柔顺。   “看什么呢?”高城歪着脑袋去看成才手里的书,成才给他亮了亮封皮,“呦呵,挺基础啊。”   “没办法,上次三呆子太出彩,我们班长在三班长那儿气不顺呢。”   “咳咳,战友之间还起外号啊,那你背后叫我什么呢?”   “没,我可不敢,三呆子那是从小叫习惯改不过来了。”   高城斜了成才好几眼明显的不相信,“熊样儿,我就不信你能老老实实叫我高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成才只管在那儿笑不答话,高城就是少根筋也会过味儿来了,但话是自己说的,所谓的无心之言不就是下意识的反应么,高城挺不高兴,就因为成才是特别的,在他跟前儿老忘了自己是谁。干笑了两声想撇开尴尬的气氛,结果成才根本不给他台阶下,笑的意味深长就是不肯说话。   “那什么,我说,那什么……”面皮开始发热的高城又要语无伦次,十个指头耙子似的划拉身边的草,成才可怜那些小草才刚长出来就被蹂躏,伸手按住高城,“连长,您不是专门来找我聊天的吧?”   叮——想起不是什么正事儿的正事儿,高城的系统又重启了,“小道消息你听么?”   “嗯?”   高城瞬间暴走,“嗯”是什么,是要听还是不要听?!成才你敢不敢不要笑得这么暧昧不清给个准话行么?   “权威的小道消息,听不?”不死心的高城继续利诱。   “听。”   这才对嘛,得意忘形的高城就愣是没看见成才笑的更意味深长。   “这个小道消息吧,它就是,它就是,哎,它本来就是要有新一轮演习了么。”   “嗯。”   啥?高城扬着下巴乐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上去,可等了半天就等来成才一句淡淡的“嗯”,这算什么反应?心情立刻表现在脸上,嘴角立马耷拉下来,高城凑过去:“哎,你不是最好斗么,咋这么冷淡,更年期啦?”   让你乱说!连长怎么了?连长也照揍不误,成才一点不含糊的在高城肋下来了一杵子,滋啦啦的酸疼呛得高城直咳嗽。高城也无赖,咳了几声烂泥似的窝在地上顺气,成才看不顺眼把他拎起来,“行啦行啦,你有完没完?”   “没完!”高城气不顺,“我这巴巴的特意跑来还就只跟你说了,你给我整这反应,你诚心气我呢你!”   “我不是诚心的,不过,连长,”成才特诚恳地看高城,高城身子往后躲一脸不待见,叫我干啥?你说话非得拐个弯儿么有话快说!“这次我又早知道了,这么多天过去了你才跟我说,就是再兴奋也该消停了……”   高城根本不想问成才咋知道的,成才正异常专注异常直白的瞅着他他还能不知道么?!难道自己的表情真的够泄密级别了?!不能够啊,那肯定是成才太精了,旋即高城心情又飘飘然起来,哎,你说这小子就是精,他都自己猜出来了还能这么多天跟没事儿人似的,要换了许三多你试试,全连都能知道——倒不是许三多会乱说,问题是人这个神态啊,他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有意去控制也不是能有那个天赋技能的,你要是不信,参照整个钢七连都不堪回首讳莫如深的东施效颦。 进入了“母以子荣”状态逻辑变得有点神奇的高城硬是死活想不到,要不是人成才喜欢他会注意那些寻常人根本不留意的蛛丝马迹?就凭这一条整个钢七连也就只有成才能一猜一个准儿,当注意一个人成为习惯,以成才的头脑要是再猜不出点儿什么他就该一头撞死。   要不怎么说高城其实是个单纯的人呢,不用那柔情蜜意去捂着仅仅是手下有个奇兵他就能自己乐的沸腾,说得好听点是容易满足说得不好听——成才现在的心情就是你个白痴你到底怎么当上连长的,连长我真不是有意要怀疑你沾了军长的光啊……   简单而容易满足的傻瓜,成才要不欺负他真是对不起天地良心,调整表情鬼鬼祟祟的凑过去,“哎,连长,看你这么失望,要不你再说一遍我表现的兴奋点?你看这样行不行,‘呀’!” 比东施效颦更有杀伤力永远是西施劈叉,你成才没事儿突然学许三多呀什么呀!“你滚你,懒得搭理你我!”   哎,你让我滚你跑什么啊。看某人逃命似的狼狈而去成才犯嘀咕,脸上的表情害的路过的某某和某某登时脚下打滑眼花缭乱。不知从哪里溜达过来的许三多表示理解不了某某和某某发痴的表情,只是打了个激灵然后很羞涩很羞涩的笑了,每次逮住自己成才哥都是这么笑的。   “许三多,你干啥去!”成才可没漏过要悄悄溜走的小竹马。   “我看厨房有没有黄瓜。”   “啥?”   “就差一根黄瓜!”   “三呆子你又皮紧了你!”   一片噪音——纠察兵扶额绝对不承认年轻的笑声真美好,这“你来追我呀”的游戏有完没完精力到底是有多过剩?七连长怎么带孩子的?!   要是纠察兵真的去问了,七连长的答案肯定是一样,我就这么带的你有意见?我就是护犊子怎地?   高城觉着,要是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也不错,轻松欢喜无忧无虑,偶有小小烦恼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然后平安着陆。孬兵们鸡飞狗跳就鸡飞狗跳呗,精力过剩咋啦,钢七连哪个不是龙精虎猛,错了,是生龙活虎……   看着高城的笑容日益慈祥,成才觉得这春光灿烂春花明媚的日子里妖孽横行。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曾深深困惑,世界上怎么就会有这么多你看着他高兴就想找他麻烦的人。高城,在这一点上你和你最讨厌的许三多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啊,不过你也许还比不上许三多,至少那呆子还能偶尔鬼使神差的反击一下,连长你也就是吹胡子(如果你留的话)瞪眼再就罚跑圈顶天,除了让逗你的人得到极大心灵上的满足忍不住下次还调——挑战你之外还有什么现实意义?   在对高城的每一场掐架里都取得全面胜利的成才这一次又成功击退了失眠,不说爱也能好好过日子,这样的生活他也觉得挺好。 十九 意决   演习踩着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鼓点儿如约而至,王团瞅着高城那山大王的气势差点就要觉得要是输了也不错。   军官都如此的气焰滔天那底下的兵也可想而知,帽檐儿底下一双双眼睛贼亮,猛一看让王团觉得自己误入了蝙蝠洞似的。信心就这么蹭的拔高了,蓝军缺德就缺呗,这赤脚的还不怕穿鞋的呢。特意注意了某土狗,王团冲着高城颔首,这不也有了獒的样子了么,高城撇嘴,目光直奔了他心里最特别的。兴奋劲儿虽然过去了,但高城还是特满意整装待发的成才眼里幽幽鬼火——怎么形容呢,那是见猎心喜的斗气,多好。   成才么?也不知王团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就有点严肃,手指扣了扣武装带,看回去的眼神很明显,你喜欢这个我喜欢那个,要不咱就比比。   比就比,高城下巴扬得更高嚣张的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两小时之后王团几乎捏爆了纯净水瓶子,高城你小子居然作弊!   高城揉揉鼻子忍住了喷嚏然后耸肩,不就是把成才带在身边“照看”么,这可不是作弊,王叔你没听过“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句话?你再喜欢许三多他也是我的兵,都是我的兵,那我爱——带着谁就带着谁。   被爱——带着的成才浑然无觉,刚才有阵风过,树叶微不可见的动摇露出一角人工的痕迹。看见成才忽然全身放松高城比了个手势全体戒备,别问高城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像成才凭一个衣服角就能确定目标的方位姿势,很多东西除了眼睛还得用心看。   目标形态的推演,呼吸,心跳,身体,一切就位,一枪一个。   白烟嗤嗤往外冒,想出这点子的人肯定是个妙人,挟裹着绝望的冷幽默逗乐了成才,总要真正经历才能知道自己喜欢这感觉。   作弊归作弊,高城不能真的让成才寸步不离或者说实际上是自己不能不寸步不离成才,成才有一杆枪,但高城有整个战场。退到后方遇上丢盔卸甲的三连长,战损比和王团的脸色一样难看。高城看的开,说人家缺德不如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奈何第一次败军的危机骤然袭来,他接受起来仍然略显吃力。   王团把战况简单一说,大家都听得出七连的情况比其他连队好得多却不约而同的避而不谈,还不是因为知道高城不稀罕矬子里拔大个儿破烂里捡精华的出众。   “你有什么想说的?你的兵不按常理出牌的最多。”小小的会议已经结束,王团又点了高城的名儿。   高城正往外走,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有什么好说的,玩儿命找人家那不知在哪儿猫着的指挥部呗。”   “行行行,你找去,小心点儿可别光荣了啊。”三连长推着高城往外走,正事儿完了高城也不想被些有的没的闹心,等三连长再转回来王团似笑非笑:“你这是防患未然?”   “王团,您偏心老七我们没意见,但您也不能把我们想的太狭隘不是。那事儿要真出了,别说防患未然,泰山都崩于前了我这小破伞还能给我防一个囫囵?”   “你就跟我这儿贫吧你,到时候真山崩了我看你能说破天去!不过你行啊,我算是见识到什么叫水滴石穿铁杵成针了。”   “谬赞,谬赞。”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几里之外难得清静的火线上,成才从瞄准镜里观望横七竖八的“尸体”不觉开始默诵《有的人》。要是高城在一准儿又要跳脚,青天白日满地咸鱼甚是壮观,成才有点想一人再补上一枪,唉,真希望这会儿拿的是机枪啊……   “成才,瞎瞄什么呢!”被这甘小宁一嗓子打断了某种没良心的幻想,成才撅嘴耸肩慢悠悠转回来,想我要是告诉你真相还不得被丧尸潮洗礼么,你当我傻啊。但不开口不妨碍俩人来了一记眼神儿的交锋,一个恼火你嚣张什么一个表示我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地。   搂着枪,喜欢,战胜他人保护自己,爱不释手。真要在战场上,人死就不能复生,现在我活着你死了,那便是我更有本事。别人的失败于自身并无实际助益,但就这么看看也还能找出点虚幻的意义,大难不死,略有得意。   活着最重要,嚣张也好恼火也罢,那都是活人才能做的事,成才不跟死人计较也不计较死人的想法。   所以在自己成为死人的时候不需要思考,瞬间的强烈刺激冲开一片空白。   一飞冲天迎上一记闷棍,从天灵盖的骄傲到胸中翻滚的万千豪情顿时乌有。   失去一切该怎么办?眼睛看的心里想的甚至不能算一枕黄粱,他都没有醒来的机会。   惊慌失措直到目光终于对上焦,老天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最不想看到他。   高城回来的时候阵地正在转移,哗啦啦人潮前推战壕里一动不动的死人就特显眼,心里有些遗憾却没多想,眼前事分轻重缓急,等事儿打发完了该挂的挂该俘虏的俘虏,忽然想起有具尸体还没认领急匆匆又赶过来。   他该是一动不动坐了这么久,眼神儿涣散人有点呆,这光荣就光荣了呗咋还能魂儿都没了,高城不明白。可高城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这是成才不是旁的谁,耐心蹲那儿等他目光渐渐对上焦,松了口气然后说一句后悔一辈子的话,“出来呗,还等着就地掩埋?”   ……   成才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高城心里一咯噔,他听见了庞大根系被从泥土里拔起的声音,低沉决绝犹如一串闷雷。   庇佑的羽翼已成障碍,扎根的大地已成为羁绊,眷恋此处春光明媚,懒了骨头尚不自知,停驻于此,被掩埋只是早晚,不被后来居上也会蹉跎岁月。现实的因果早就计较清楚,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的勇气,等不了了还在等,直到虚构的死亡里被告知已再无一搏之力,九霄云梦黑暗无边。 凤,尚可栖于梧,大风,生而为振翅苍穹。   死而复生,心下了然,此意已决,举重若轻。   难以察觉的疼痛终于不被察觉,碎裂,落地成尘,新的空气疯狂涌入。微笑重新挂在脸上,撕扯掉有关红尘最后的羁绊,清澈到人心难以承受。能让人想哭的笑容,一定是哭过了的笑容。 “报告七连长,演习结束,请到指挥部集合。”   最后看一眼,高城跳出了战壕。   而成才,这一次不会跟上,他有他的去处。   来不及问,来不及说,洪流里,我们终于被冲散。 二十 就此别过   “坐。”底气挺足,挺像没事儿人。   “不了,我还是站着吧。”不是客套,姿态低一点或许他会好过。   “我没力气站着跟你说话。”昨夜愤怒过了激动过了,徒留疲惫。   “你坐,我站着。”心疼的有点愧疚。   “我也没力气仰着头跟你说话。”不想跟你绷着,干脆示弱吧。   在他对面坐下,他并不看自己也就免了尴尬。“这个给你。我知道你不想收,但还是颁给七连的。”   伸手勾过卷成一卷儿的锦旗,摊开,血色弥漫。“仨第一的任务完成了。”   “……”并不只是任务。   “不只是任务,你成才就想干干净净的走。”你以为这样就两不相欠了? 出乎意料的怨气绵延,头疼,“我真的不明白,告别而已,它怎么就成了决裂。” “换了你成才之外的什么人,冲这话我早揍他了。”以为自己不会再发火了,可你总是打破我的认知。   “我为什么特别?”你这么偏心就不要怪我有恃无恐。   “你一直都特别,从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回忆里也是这样蓬勃的春天,傻了吧唧的较真以前,“知道大家怎么形容你么。”   “精的像鬼?”有点感觉,但真不知道。   不跟他卖关子,也不掩饰欣赏,“野草里的百合花,狼群里的小豹子。   新兵连那会儿,你不一样,你随和,一点儿棱角都没有,对谁都笑,看着一点攻击性都没有但还是扎眼。我开始还奇怪你为什么总能笑出来,等作训的成绩陆续出来,我一看,呦呵,你要是不笑别人就都得哭。   你笑着看别人,笑着展示你的好,就那么一直笑着。笑到我有点发毛了,我就想深究点别的原因,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很喜欢你但老忍不住去注意你。   下榕树怎么会养出你和许三多这么两个极端,你不会浑浑噩噩,你明白的不得了,你的成长从来不是本能的听之任之那么单纯那么原始,你知道你想成为什么样子你就朝什么方向努力。我高城的兵都是精力过剩只会疯长的野草,闷着头一条路跑到死,而你成才,你能给自己开出一朵花来。 那次演习,烂泥沟那次,还是只有你成才会想别人都不会想的事儿。你精明,那肯定是天赋,天赋就是作弊,所以你的特别还是不能否定别人的价值。而对我个人来说,终于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你要是不能理解就想想无崖子终于等来虚竹的心情。   你到了七连以后我一直都烦恼,你不可控,你未知,我最丢人的一件事儿就是忒自信,我居然以为自己能收服你。   许三多是狼群里的土狗,那你成才在狼群里是什么?土狗和狼好歹还都是犬科,无论我想不想承认那也是拜一个老祖宗的堂兄弟,早晚混成一群。在狼群里养豹子,是我托大。哪怕还没成气候是头刚断奶的小豹子,只要他独立思想决定了按照豹的天性成长,那就谁都拦不住谁也不能拦,天经地义。   我不揍你,我不能因为恨你养不熟就不给你应有的尊重。   告别怎么会变成决裂,小豹子成才,你能理解狼吗?”   你能理解狼吗?   你又能理解这些肉食者的统帅吗?   不,我不理解,作为一只冷情冷性的豹。   我唯一理解的只是高城。   能彼此倾听何尝不是情义,这种倾听甚至可以听见昨夜辗转反侧头痛欲裂咬牙强撑着捋顺千头万绪最后徒留叹息的声音。   你是虎,我是豹,我们是拜一个猫祖宗的堂兄弟,血脉说,你不该有这么过分的多情。   “谢谢。”本来要出口的不是这句,感谢只是第二的念头。谢飞飞说的没错,在他面前难过会让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真正心尖儿上的柔软要是说出来,对高城,只能是更深更难痊愈的伤害。想要你好,不是想要你觉得我好。   成才低头微笑,朗月下出水莲花儿般的一枝独秀清辉万千,美极了的样子昨夜之后就成了噩梦,高城分不清两个人到底是谁在无声的哭泣。   仰头,吸气,“东西都收拾好了?”   “好了。”   “我现在也不是你连长了,有私事儿你还能答应不?”   “能。”   “脱衣服。”   帽子摆正,扣子一粒粒解开,外套,衬衣。   “停。”   乖乖站直。   “胳膊抬起来。”   套上另一件衬衣的袖子。   “放下。”   扣子一粒粒扣好,抻平布料,接着是外套,如是的动作再重复,成才已学会配合不再需要口令。最后戴帽子,扶正,端详,轻轻拥抱再分开。   “这衣服我不能再赖着不还你了,穿着走,完完整整去走豹的路。”   不再低头,谁说最后一眼需要勇气。无底的深潭折射着清晰的自己,畅通无阻始终如一。   “再见。”   “再见。” (上部完) 二十一 鸡飞狗跳   “哎,这老三又哪儿去了,最近怎么老不见人?”   “还能哪儿去了,肯定是又给他们成才淘换什么去了呗。”   “啧啧,‘他们成才’,让老七听见削你!”   “老七回家探亲去了,他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啊他能听见。”   “哎,你说这老七是不是回家疗伤去了,就他那护犊子的劲儿,这回反应真淡定的反常。”   “别的都可能,就回家疗伤不可能,嘿嘿,嘿嘿嘿——”   三连长赶来的时候完全不明白这一桌子人奸笑个什么劲儿。   京郊某清净宅院。   “咯咯——扑棱棱——咯——嘎——”   清净没了。   “城城!人再不杀鸡鸡要杀人了!”   “嘎——哦——扑棱棱——”   “城城!抓鸡啊抓鸡!鸡!”   “咯咯——咯——”   “城城!”   “突突——”,“汪汪——汪——”   “成何体统!高城你给我过来!高大宝,抓鸡!”   “汪——”   咯咯——扑棱棱——汪汪——扑棱棱——咯咯——汪汪——   “高城,去,把鸡杀了。大宝真乖,好样的。”   ……   “高军长,出啥事儿了!我看你家门口咋一滩血?还热乎着呢。”   “高城呗!让他杀个鸡他倒好,毛手毛脚的到处洒血!”   “城城回来了,人在哪儿呢?城城,城城,你刘叔来啦,城城!”   “别叫啦,听不见!哪儿呢,后院拔鸡毛呢。”   “门口杀鸡,后院拔毛,你家讲究挺多。”   “你不说我还不来气,我早晚被他们娘俩儿气死。我这车刚拐回来远远就听见鸡叫,听声儿那鸡还占上风了!我就知道一准是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回来了,让他抓个鸡他抓了二十年就没一次顺利过!”   “军长,是你家鸡活了二十年还是城城从六岁就开始接触这么血腥的活儿……”   “你家鸡才活二十年呢!血腥个屁,那叫血性!你看他哪次杀鸡不弄得跟杀人似的!”   “用杀人的气势去杀鸡?”   “杀鸡他也得给我先抓住!你听那鸡嚎的可不是要杀人了么!”   “六岁也太小点儿——”   “小啥小,成家立业,放在我们家不立业怎么成家?!”   “跟成家有什么关系?”   “嘿嘿,小子从小觉悟高,就喜欢漂亮姑娘。”   “敢情您这是考虑他小暂时立不了什么大业才让他苦练杀鸡撑门面?”   “那是,这叫未雨绸缪,保证再定娃娃亲能顺利。”   “再——定娃娃亲?定过,还黄了?”   “飞飞么。个死小子,六岁就谁都敢招惹,我儿这和谢叔说话呢那边他嗷一声就哭了,我一问可好,都直接求婚了,问人飞飞嫁给他行不,飞飞不待见他那德行直接给一巴掌。”   “飞飞啊,像她做的事儿,将门虎女么。”   “那高城也不能虎父犬子啊!我这基因也不差啥,他一爷们儿让一小姑娘打哭了传出去我丢人不丢人,退一万步,就算追不到也不能打不过啊!”   “打打打,你就会打!啥叫‘就算追不到也不能打不过’?!一爷们儿打赢小姑娘还长脸了?”   “夫人,这不都是老刘设套拐着我那么说么,我啥时候让他打小姑娘了?”   “嫂子,我可是冤枉的。那咋还让这孩子练杀鸡呢,别的不说,万一让叨了多危险!”   “那不他爹当兵当魔怔了儿子从小军事化管理么,就为了磨脾气磨身手,少林寺武当山哪儿没呆过?跟和尚道士混几年回来一看完了,会念经不会耍棍,会炼丹不会打拳——”   “炼丹?!”   “炼丹的近亲,易牙之道。城城做的点心可好吃了,回头让他给你弄几样尝尝。”   “夫人喝茶。”   “你别打岔。老刘,我刚说哪儿了?”   “会做饭不会打拳……”   “对对对,想起来了,就是六根不净菩萨心肠。那会儿我们老爷子还在乡下,农村杀鸡兴用刀抹脖子。老爷子正抓住了翅膀要下刀呢城城在旁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吓得老爷子手一哆嗦鸡飞了,让老高看见没顾上管儿子先去抓鸡,鸡往院墙上飞他也跟着上墙,结果脚没踩稳掉隔壁猪圈去了,好几天都‘香喷喷’的吃饭不敢上桌。”   “高军长这是跟鸡结仇了还是跟儿子生气呢……”   “谁让他不管儿子先抓什么鸡!活该。”   “夫人息怒,喝茶。”   “……”   “菩萨心肠,那咋还非逼着他杀鸡呢。”   “德行,他膈应啥我让他干啥,我这辈子啥都讲过就是没讲过理。”   “也是,让城城去普度众生听着就惊悚。”   “你们讨论个杀鸡也能讨论到这个高度?”   “这不都老刘不了解情况么。”   “什么情况?”   “不管别人怎样,咱们儿子现在这样挺好。”   “你不是坚持严父慈母吗?今天怎么这么夸儿子?你又在城城房间吃榴莲了?”   “我刚回来哪儿吃的榴莲……”   “那你又给他安排相亲了?”   “他不是说比不上飞飞就别烦他吗?儿子专情,像你。”   “你一定是又当着他的面儿喊‘高大宝’了,有你这么给狗起名儿的吗?”   “真没有。我就爱看赵本山,下次养只猫叫老蔫儿。”   “要不要养只八哥叫大拿?别打岔。那你到底又干啥了?”   “夫人喝茶。”   “嫂子——”   “你让他说,他又给城城找啥不痛快了?”   “嘿嘿,嘿嘿嘿——”   看丈夫搓着手干笑不说话,军长夫人立刻就明白了,我就知道!一大一小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他们家的父子才是一对真冤家!   呆在后院儿根本没机会出场的高城刚给鸡拔完毛还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娴熟而安静的张罗了一锅鸡汤。 二十二 始动   “高城,高城!”   “你一大清早叫儿子干什么,城城回屋里睡觉去。”   “妈,我这都早起习惯了,躺着难受。爸,我这就来了啊。”   高军长的爱好挺多花鸟鱼虫猫猫狗狗样样都试过,有的消失在那过去的岁月里有的延续至今,譬如院子里的几棵花花草草。倒不是多大执念因为爱好众多的高军长也可以说没有爱好,别人看着高军长高深莫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搁亲近的人就知道自律也能成一种习惯。   “这海棠不长得挺好么咋还要挪?”高城眯着眼仰头看,这树是他上军校那年种的,当时大葱似的一棵小苗现在都慢慢长这么高了。花期已过挂着繁星似的小果子,满冠绿荫被阳光一照像是透亮的翡翠。   高军长也仰头看,看完了树再看儿子,显然想的是从军校到尉官这一晃七八年都过去了。   “你老皱着个眉干什么?”   “习惯。爸,为啥挪树啊?”   “你刘叔带来的梧桐苗,凤栖于梧,栽门口招凤凰。”   “还凤凰,等会儿我把那只大公鸡撵上去。”   “我怕到最后被撵上去的是你。”   上阵父子兵,爷儿两个你一锹我一镐不一会儿就把主根系带着土挖了出来。树龄八九年的海棠比胳膊粗不了多少但树冠太大,震动稍大就噼里啪啦掉了一阵小果子,高军长看的心疼赶忙招呼小刘帮忙,两个年轻人抬树他就在一旁掠阵,楼上还有军长夫人开着窗户指挥。   又掉了一地小果子海棠顺利安家落户,至于梧桐——高城眼里那就是一根长了几片叶子的拐棍儿,招凤凰?恐怕麻雀都嫌它寒碜。就在老爹眼皮子底下随意把小梧桐往海棠倒出来的的坑里一塞,铁锹抡得呼呼生风培上土,拎过早就准备好水桶浇透,嘿,完成。   高军长显然不能满意,亲自动手把小树扶正,寻摸出几根木条给做了支架结果踩了一脚泥。 大功告成父子俩一人一个草编蒲团坐树底下乘凉,咳,其实是俩人满身是灰满脚是泥懒得去洗,要是进门脏了屋子会被真正的一家之主念。   清净的夏天不会太难以忍受,父子俩躲在外面不肯进屋军长夫人只好自己出来,放下两个杯子嘱咐别磨蹭太晚一会儿收拾干净了还得去谢家吃饭。   高军长那杯是西瓜汁高城的是绿茶,毛峰的芽叶淡泊空灵。   高城喝了茶汤儿一脸的恬然满足,旁边喝西瓜汁的高军长幽幽叹气,“我还想着含饴弄孙呢,你怎么未老先衰了?”   “父亲正当壮年,想含饴弄孙也忒早。”用再高雅的茶养也不一定能养出一张舒心的嘴。   “每个人生阶段都有要考虑的人生大事,躲不开。”   “你真不老。”   “我不老,但是你不小了啊。你也别烦,你奶奶闭眼的时候还念叨没见着重孙子,那会儿你才十八遗憾也就遗憾了,现在你眼见着快三十了,不能再让你爷爷遗憾。”   马上二十七怎么就三十了?算了这不是重点。“那不飞飞一直不点头么。”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上次飞飞还跟你妈抱怨你老拿她当挡箭牌整的她每天都想着自己有个怨男仰慕者膈应的吃不下饭呢。”   大雨打湿了谁的双唇,眼前飘过的又是谁闪亮的眼睛。   “爸,我刚失恋。”   炎炎夏日,就这一方树荫底下凉如秋水。   高城应付过无数次的另一半危机可谓经验丰富,但这次有点麻烦,第一,这是记忆中父亲第一次跟他讨论这个问题,第二,在此之前他心里没人。避重就轻是不可能的,父亲没那么好糊弄而且高城不会说谎,但实话也不能说,父亲不会理解。一时间高城脑中转过数个念头,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要表现的很沉痛也许父亲一时心疼就不再追问。   沉痛的表情说难不难说难也难,他想起成才确实有什么地方在痛但比疼痛更广阔的是一片巨大的空茫,投入到里面的东西都会消泯不见最后就剩寂静,相较起来,疼痛真的不值一提。   那不是沉痛的表情。空茫从心底蔓延到眉眼。   “我想找个能一辈子的人。”高城说。   知子莫若父。坚持他便答应,放任便遂他心意。皮球又被踢了回来。   此刻高城脸上的表情对于高军长来说很有趣,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看儿子了,一是因为各自太忙聚少离多,二是因为儿子长大了总要留给足够的空间,何况自己这个儿子又有极强的自尊心。过了不知五年还是十年,反正这会儿再看,长大后的高城长得并不太像父母反而是肖似已故的堂舅,谢飞飞的烈士父亲。有这样一张容易让人伤怀的脸但绝大多数时候看到他并不难过,因为他身上透着他母亲熏陶出来的明亮与坚定。不知是天生还是幼时山间的修行,高城长到这个年纪依旧保有可以称之为“善良”的品质。综合说来,高城是个异常温柔的孩子,长久以来为了他好并不能否定要求太过严苛的事实,可有什么办法?人想要进步,就是在不断战胜自己。所以他不喜欢什么便让他做什么,所以有意无意引导他去虎狼成群的钢七连。现在的高城么……   现在的高城顶得住父亲的目光,但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自己当兵之后才知道做到父亲这个级数的人都是怎样不可想的存在。父亲的目光并非无情或者深沉,只是内涵的蕴意远在高城的理解之外,高城能做的只是尽可能长久的撑着,摆明自己的态度和——倾向。   “我知道了。”高军长只肯给这样的回应,除了陈述基本的事实什么都揣测不出来。   高城也适可而止,如果话题再深入他担心自己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或者被父亲听出什么不想被听出来的。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高军长闭眼小憩,高城紧了半天的心松下来。院子里有家养的鸡在来回散步,德牧高大宝没有主人的命令也不去追逐,懒洋洋的趴在树荫下纳凉。到处都是懒洋洋的,自己呢?还是去洗澡吧,顺路撵走想要在刚栽下的梧桐下刨土的鸡。   收拾干净就去谢家,这次探亲假的最后一站。说起来,高城偷偷看母亲,谢将军是母亲的亲堂叔,但因为一些事情让母亲到现在耿耿于怀,虽不至于影响来往但她总坚持称呼“谢家”好像自己并不姓谢似的。父亲也不太张扬这门亲戚,和认识母亲之前一样平时称呼军衔私下里喊谢叔,不知是顺着母亲心意还是旧时习惯。   飞飞曾跟自己说她父母的死和祖父有点不太重要的关系,但能让自己大度的母亲这么多年放不下的真能是“不太重要的关系”?高城怀疑但也不追问,生死和人心都是他无能为力的,何必用不自量力去掩饰好奇,没的又伤一次飞飞的心。   每次去谢家高城都是一副天真样儿,此天真非彼天真,他总能很自然的装作什么不对都没发现什么恩怨都不知道什么旧事都不好奇,谢将军对他尚好而谢飞飞高兴了就跟他说话不高兴就自己玩自己的。   这次到谢家谢飞飞不在,据说又考了个高城连名儿都念不顺的专业去国外留学了。吃过饭大家聊天,没说谢飞飞的事儿,如果不算“我倒是不介意亲上加亲”的话。可高城宁愿提的是谢飞飞,这样他还好处理,眼见着又要有哪家宜室宜家的姑娘要被推荐给自己高城就头大如斗,小心翼翼的应付过去——当然还是坚定不移的“如果比不上飞飞一半儿就不用跟我说”。他就是吃定谢将军肯定不会承认有谁能跟自己孙女比,而军长夫人听见高城这么说就是一个劲儿叹气,说你忒痴情好呢还是说飞飞太好,高军长笑嘻嘻的给夫人端茶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之类没有实际意义的话。   连番折腾下来高城是真有点儿害怕,幸亏假期马上结束人一走谁也管不着,难道他们还能追到部队去?另一边高军长对正给儿子收拾东西的夫人说,多带点,他有一阵子不会回来了。   两个月后全军文化建设,几个重要领导碰面的时候高军长指出702团团报实在有点单调。 二十三 欲破风   “成才,班长要不要?”   “不急。”   “成才,排长要不要?”   “不要。”   三连长热衷于这样半真半假的玩笑,每次都被拒绝然后下次兴冲冲地的再去碰一鼻子灰。   “老六,你看着那成才有什么好?以前老七那个得瑟样儿我就看不惯,现在老三更不像话,全团乃至全军,哪个连长是追着兵跑的?”   “三连缺人才,好不容易有一个还不济着他来。”   “成才才有多少资历,老三这样让老兵怎么看?”   “那就不是老三关心的事儿啦,他现在玩儿的正开心,成才自己处理呗,木秀于林怎么来着?”   四连长和六连长稍作停顿,话题的正主来了一个。   “老三,不是我说话难听,那成才老七都留不住他你觉得他在三连能安心?别到时候大把的资源浪费了到头来给别人作嫁衣裳。”   “我乐意,有本事你抢他试试看啊。”三连长浑不在意一脸美滋滋的样子倒是挺有信心。 三连长对成才是真好,而且是太好,先前求而不得每每到七连聒噪,在他自己都把这当玩笑的某一天成才突然跟他说如果去,能否收留。连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起码不能给个棒棰就当针,被天上掉的大馅饼砸的有点发晕的三连长也不含糊,直接问原因。   成才比他更直接,起码比他想象的直接,说,想转士官。   你在七连就不能转士官?高城那么偏心眼儿。   这事儿他不会偏心,我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成才还在心里说,就是因为高城偏心所以他才更有可能拖延而不是促成,他想我负重夯基础,而我想快点往上爬。   你抛弃了七连,我怎么敢放心收你。   如果你觉得是抛弃那就抛弃吧。三连也不是我最终的归宿,但我觉得我还是有和你谈条件的余地。   算了吧,我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你肯来,我就收。   谢谢。   士官,班副,乃至狙击枪,三连长真的跟傻了一样成才想要什么给什么,比之高城,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好兵太多顾不上他,我不一样,就是拿金子堆,我也给他堆出直通云霄的康庄大道来。”   “你堆呗,反正跟我七连没关系。”   三连长摇头,“一点儿情分都不留,要是让成才听见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高城瞪人,“你觉得我会原谅他?永远不!”   不管几个连长之间怎么摩擦又怎么揣测,反正对成才的生活影响不大。除了那些避无可避的场合成才从没和七连的人遇见过,高城或者三连长,至少是他们中一个有意为之。成才觉得是三连长,关心的有点多余,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他成才有错在先都不怕,那根本没错的高城又怕什么?   可不见也好,夜路走多了总会见鬼,虽说这比喻不怎么恰当,但成才唯恐见得多了本来就放不下的又要提起来。   毕竟那是高城,习惯了去留心,只要他出现眼睛就忍不住往他身上溜。   成才在三连的日子没什么可说,他在七连就出色,换了一个确实整体实力矮了七连两截儿的地方更衬得人中龙凤。但这又如何?高处不胜寒还有三连长根本不加掩饰的偏爱,成才就是想交几个真心的朋友也困难,但这不打紧,其一他来三连不是来交朋友的其二他的友情从来就清高,当然你说他敝帚自珍他也乐着接受。交好不交心的模式得有一把手的连长在上面不遗余力的罩着才能真正发扬光大,三连上下不会有人不给成才面子不会有人为难他,但也没人真心待他就是,除了一个暧昧不明的三连长——成才才不相信他跟看起来的一样大条,他绝对有自己的算盘。这些连长也就只有高城,看着挺健全说不到三句话就要暴露少根筋的本质。   不打牌不唠嗑,孤独给了成才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挥霍,枪能玩儿出油来学习笔记眼看着要著作等身。他从未试过这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学习方法,不考虑难易不计较价值甚至不去思考今天是否有进步,他只是做好眼前事再多的就一点儿不去想,这近乎悟道的状态持续了三个月,盛夏重来时三连的人看成才的眼光多少带着敬畏。   这是人类的极限还是已经超越极限?摞起来半人高的学习笔记就是照抄也要花写字的功夫不是?每天训练不落还早出晚归给自己加练那他哪儿来的时间和精力?出于种种原因成才在三连始终是个超然的存在,他刚来的时候大家当他不存在,现在大家还是当他不存在,训练考核的时候更是必须当他不存在,些许的差距让人嫉妒,大幅的差距让人佩服,等差距拉得再开考虑它就没有意义了,反正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做不到不是?我们本来也没那么不堪,但你成了凤凰衬得我们就像一群家雀。   三个月后的一天成才终于放下训练放下书本躺在树荫下完全放松,当渐渐感觉到外物的时候那神乎其神的悟道境界要结束了,有点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强求。自己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挣下的一堆堆荣誉成才不稀罕,成就感他在七连享受的就够多现在有点儿享受疲劳,当然还是很高兴就是了。咳,想着别人打破头去争的东西自己都多的不稀罕了说出去是不是要被嫉恨?不太厚道的想象中那“美妙”场景让成才嘴角翘得老高。   有了闲工夫,先想起来的人居然不是高城。   最先想到一个虚无的人,一个成才想要成为的人。接了点红尘烟火气,也许就是谢飞飞代表的那群天之骄子。为什么对她另眼相看?除夕夜他们不止聊了彼此聊了高城,酒桌边的长谈展开瑰丽世界的图卷,那会儿就羡慕才华横溢指点江山。君临睥睨的气势和眼界是踏着无比坚实的基础一步步走上来的没有半点水分,自问没有得天独厚的资源且已然浪费二十年,成才知道已经等不得了。欣赏过程的美,那是因为最终指引向他要的结果,没有结果,一切空谈,有生之年务必登顶,他想去看看全世界的壮丽恢弘。   梦想高远的犹如天边日月,而自己已身在登天之途,不回头,不怕苦,没有比战胜一个又一个对手更让人兴奋的事。“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坚强的成长宽阔的眼界,只为了心中的信仰一往无前,到了人之极致兵之巅峰才算成全自己——成才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要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一个无论风云如何变幻都能岿然不倒的根本,一个能让他不再饮恨自己不过一滴水在沧海横流里溅不起一朵小水花的根本,他已经摸到了那根本的一个边儿,给他时间他就能得到它。   三个月的从容娴静,三个月的忘世无争,三个月后,气势如虹。   狂喜过后心满意足,成才好像忘了很多很多事。也是,夏至初至,清风缠绵庇荫温柔,那么忘了就忘了吧,天籁宜人,莫负韶光。 二十四 风雨乍现  五班?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捏着一纸公文,成才的笑容煞时僵在脸上。怎么会不耳熟,那是许三多来的地方,高城口中鸡下鸟蛋的鬼地方,传说中全体班长坟墓的地方。   “为什么是我?”下意识的喃喃而已,视野已经有点恍惚。然而片刻之后便习惯性的微低着头,帽檐一遮落在旁人眼里的只有嘴角骤然扬起弧度。这也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的笑是他的一部分,他会笑着面对一切。   三连长真觉得自己被问的哑口无言哪怕那话不是问他的,尚暗自庆幸料到他大约有此一问早做了准备,刚要张嘴,那人唇角在最不可能的时间段里扬起最不可思议的弧度直接堵回了九真一假的辩词。   你笑什么?差点就脱口而出。   不该笑却依旧笑着的成才说,“连长,我想请假。”   “理由?”   “去看朋友,要走了该跟他说一声。”   问理由不过例行公事,就算成才说请假逛街三连长也能批,可偏偏成才又一次出人意料,明明白白的实在话让三连长觉得自己特虚伪。   三连长在成才出门后又花了三根烟的时间才发现,自己纠结的不是对成才不住而是成才居然如此干脆的服从。   令行禁止,穿上这身军装服从就成了天职,成才再特别也跳不出这原则去。不质疑不争取那是本分,换了别人三连长可以相信,但成才,别说成才本来就不是什么本分人,单说那不该有却从心底乍现的近乎妖异的笑容想想就让人浑身不自在飕飕冒凉气。   把刚抽出头的第四根烟塞回盒子,三连长抓起外套就出门,没走几步又急刹车转回来,手脚麻利翻出一盒珍藏的中华揣在兜里还轻轻拍了拍,“兄弟,今天就指着你开路了。”   这边三连长刚出发,那边成才已经和许三多磕上了酒。   啤酒真是好东西,不管胸中有多窒闷,凉凉的大口灌下去五脏六腑就能得到瞬间的喘息。许三多还是那个木讷样子,人却不似从前懵懂,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还是他一直在一点一滴悄悄改变自己没发现,现在的许三多有很清澈的眼神,看的成才无端的想哭泣。   在察言观色这一技能上,许三多的战斗力从来就是负值,他仰仗的不过是从小一起长大,成才一有什么念头还没来得及表现在脸上他就能心生警兆预知他成才哥是打算猫抓耗子磨蹭一会儿还是立刻动手,然后自己就能决要不要马上扭头就跑——不甚长脸的因由导致许三多大多数时候敏感于成才的情绪变化,而这次,老天垂怜他还是赶上了“多数时候”。   许三多觉得自己就像是海边的孩子,眼看着他成才哥这片孤帆在遥远海面上迎上了狂风暴雨而自己无能为力,他甚至不能大声呼喊成才的名字哪怕他再想,他知道如果自己那么做了成才会更不高兴。成才已经很难过了,许三多不会雪上加霜。   各种情绪在内心激烈冲突的成才顾不上许三多,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往下灌,第一次借酒浇愁他还不知道有心事的人不能灌酒,心情会把酒量削弱到最低。再去倒酒发现瓶子已经空了,放下,指尖弹动空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听。觉得攒足说话的力气了成才再抬头,潮红成晕醉眼迷离,一眼看过来三千桃花次第开放。   许三多呆了呆,继而察觉他觉得已经成为过往的熟悉的自己又回来了。他成才哥从小就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男孩子,虎头虎脑,眼睛亮的像是秋水,动歪脑筋之前睫毛会忽的一扇两只振翅的蝶儿般。他们一同长成了少年进了学校,成才的书桌里每天都被各种或精致或淳朴但无一不透着满腔喜爱的小礼物塞满,女孩子们恋慕着他的漂亮,男孩子们畏惧着他的村长爹更怕着他本人,看看许三多就知道不被他待见的下场。一路跌打滚爬眨眼间他们又都成了青年,当了兵,还在一起,并且据说都牛气冲天。据说便是别人说,许三多还是觉得谁也比不上他成才哥,不管虎狼多么凶狠,天马只要拍拍翅膀飞起来就谁也追不上。   许三多的天空里只有史今这一轮太阳,太阳之外能让人仰望和羡慕的就只有一匹天马名成才。自己花费海一样的努力及不上他一次振翅,举重若轻优雅高贵,每每面对成才,什么全能什么兵王,自己还是下榕树那个不提气的混小子。   自行惭秽,想移开眼睛又做不到。成才哥总是在天空俯瞰大地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不一样,那会让他想起父亲、哥哥还有早去的母亲,他深深眷恋的家的感觉。   许三多要是能把真正的想法说给成才肯定挨揍,揍完了成才会告诉他你很好,就是你自己不知道。   没发生的事情都留存在想象里,现实中成才正感慨明明难过的人是我怎么是你许三多看起来要哭了?去拍许三多的脑袋,奈何被酒精冲的发晕准头不对,伸出的手只及面门就往下沉,指尖划过许三多的眼睛,呆子立刻含着两包泪红了眼眶。   成才自己都对不上焦还非要坚持给许三多看眼睛,扒着两颊几乎脸贴脸的仔细扫描了半天确定没伤着成才才放心,旋即泄气摊回椅子里。   被关心的许三多很开心,“你看,我就说没事儿,我皮实着呢,碰一下不会怎样。”   成才笑的苦涩,“我都忘了你是我给‘练’出来的,这狙击手当久了,就紧张眼睛。”   许三多裂开嘴眉飞色舞:“你是最棒的狙击手!”听他那得意劲儿好像世上最大的荣誉就是“最棒的狙击手”。许三多以为这是最能让他成才哥开心的,哪料话音刚落成才的目光渐变复杂,自己被看的生生收回了喜悦,“成才哥?”   成才相对平静的陈述了自己将去五班、无限期告别狙击枪的事实,他本就没力气去说,此时的发挥几乎回光返照。眼睛里好像有泪,却没饱和到能掉下来的程度,话说完了便油尽灯枯,成才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咽气了。   许三多花了点时间去消化这消息,消化之后两个人一起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沉默,成才如是,许三多亦如是。   成文下达,令出必行,纵使天生我才永不自弃,成才也想来喘口气。他难过,他认为自己应该任性,任性就是纵容,才不要在举目无亲的三连被人笑话,本想找个撒娇耍泼的人结果找了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   许三多的沉默则是因为他其实不了解成才,他不知道成才缺什么,贸然开口恐怕招致难以预料的后果——刚刚他不是又说错话了么。也许这就是许三多无法在心理上越过成才的根源,成才看他一眼到底,他看成才半点不透。   成才想着矫情的差不多了就该散了,越是事到临头就越是要振作,人要是自己先放弃自己那就一点希望没有注定万劫不复了。想通了的成才猛的起身,眼中亮光不似昔日强盛但也一片清明。许三多被他的动作惊到磕磕碰碰连忙站起,意识到自己窘样看了成才一眼飞快的低下头,留给成才一片黑呼呼的头顶。   本打算照着他的脑袋再来一下,到底忍住,谁叫放不下也得放下。“许三多,以后我不在,你凡事多想着点儿自己。”   许三多抬头想说什么被成才挥手制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要真说出来不显得我特多余么。我成才不怎么关心人,你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最后笑一笑,成才消失在门外灿烂的阳光里。   喊一声“成才哥”,我们是否能回到幼年,你流星一般的生命,何曾回首。轻微的只有空气能听见的呼唤,仿佛一声叹。   成才哥,我好像又要犯错了。 二十五 寂寞之外  一张办公桌,南北两个人,对面不说话,好烟桌上闲。   “老三,我都快让你整的对中华烟有阴影了,咱有事儿说事儿别糟蹋东西行吗?”   高城这人没理还要强占三分何况今天三连长一脸心虚的来了,他不可劲儿跋扈那才真有鬼了。   “我把成才调到五班去了。”早死晚死都得死,三连长懒得拐弯抹角从实招来。   高城微微瞪起了眼,半晌,在三连长被瞪的没底儿快被突破防线的时候终于不咸不淡还挺疑惑的开口:“什么意思?”   “他要去草原上的五班当班长。”   “我知道,我问的是你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就是这种反应!怎么都是这种反应!三连长磨牙,一个两个的,准备了满肚子的话都被轻松打发回来,我都视死如归了你们七连以及七连出来的家伙反应多少激烈点啊行不行?!该哭的笑着走了,该发火的在眼前云淡风轻,究竟是这世道变了还是我没事找事?   面前忽然多了一根烟,三连长暗自纠结出内伤的时候高城窸窸窣窣的把烟启封了,自己嘴上先叼一根再匀给三连长一根,他甚至好脾气的拿出打火机等着点燃。皱眉的神态和平常一模一样,一套动作下来自然平和似乎真的没有发火的迹象,三连长看在眼里心往下放但也不敢放的太实,接了烟让高城点上霎时烟气弥漫。   热浪熨平了五脏六腑,三连长再开口就不似先前激动多了些无奈的平静:“老七,我也是没办法。原来的五班长被调去团报,剩下的又都实在不是当班长的料,五班再烂我也不能真给扔了。三连上下,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出了七连的门儿就不是七连的人,你跟我说真没必要。这些话你该跟成才说,要走的是他又不是我。”   “跟你说我图个心宽还不行吗?跟他说,嘿,”三连长自嘲一笑,“那也得他给我说的机会。我这张开双臂等着接受质问再温暖抚慰呢,结果好小子,给我笑着走了,装没事儿人摆明了不给我机会么。我这满心的幽怨也就只能跟他的老连长叨咕叨咕了。”   “呦呵,还幽怨,就这么点儿事儿你特意来跟我说一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跟我示威的。进门儿就掏中华我还琢磨着你是来负荆请罪呢。”高城乐着调侃三连长,脸色说不上多好但绝对不坏。   “谁说不是负荆请罪?这不都怪你们一个个都振振有词整的我没词儿了么。”   “你这话也不对。成才是自己要去红三连的,又不是我托付给你的,你跟我请什么罪?”   三连长算是明白了,这七连的人吧,他有一个特点,他不想谈的事儿你非要跟他谈,他避不开就跟你打太极装蒜让你拿他没办法。可眼下三连长又不能真的确定高城是在装蒜,他忽然想起对面那位连皱个眉都皱的英俊潇洒的同僚是谁,军长家的公子,天才知道这些生于显赫之家的天骄们大脑是怎样回路。高城不愿继续的话题自己非要坚持那不是给彼此找膈应么,就此作罢也好。三连长一肚子的五味杂陈也在同时气馁,也许成才去五班真不是多大的事儿,就是自己庸人自扰呢。 木已成舟,三连长很快释然。“那行,老七,我走了。”   “我当初收他,最主要的原因是好奇,我好奇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另眼相待的。相处几个月我知道了,有他在,不寂寞,他现在要离开,我还真是有点儿舍不得。”高城送三连长到大门口,临分别前收到这么一段没头没尾的话,三连长也不解释,他觉得高城能懂,挥挥手走的干脆利落。 高城确实懂。   所有人都知道他偏心成才,不见得给成才什么实际助益——那是违反纪律的,仅仅毫不掩饰满满欣赏的眼神就足够说明问题。高城偏爱成才,爱他身上猫科动物特有的不可控和天赋才华,但真正使这种偏爱牢不可破的,是他让他觉得不寂寞。   一个连队,百十多人,百十多人的顶点,依旧高处不胜寒。不是高城和他的兵们关系不好,相反他们好得很,之所以不胜寒,那是因为他在是他们的朋友之前,先是精神的旗帜和军人的首长,留给友情的空间本来就小的可怜,高城又是那么个疑似火爆的脾气谁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招惹,当初史今在时也不和他多亲近,理由很简单,避嫌。   成才……   怎么说他好呢,他服从首长的一切命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格的军人。但作为成才自己,一旦属于成才自己的那部分东西展露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发现他是混进狼群的豹子,显眼的和夜空闪电似的。精神的旗帜?别逗了,成才有他自己的一套观念,他只相信他自己,他眼里的高城只能是作为高城或者作为连长,从来没有第三种的信仰——事实证明,有时候减法真的能打开通向另一世界的门。   因为不信仰,成才从来就不仰望高城,初时他是他的目标,后来他是他灵魂的同行者。而他们之间,先是经历了两只猫科动物的彼此打量,再到在每一个场合每一个可能的间隙去寻找一双了然的眼睛,不卑不亢的交流,灵魂始终对等。   成才若是喜欢就亲近,从高城还只是一个梦想的代言开始。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高城偏心他,那让他骄傲又快乐,避嫌?成才游离于人群之外,淡漠如他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目光?一步步朝高城走去,直到高城停下来等他然后并肩同行。   成才总是会想别人不想的东西,他知晓高城绝大多数用意,剩下那些他不知道的要么彼此探讨要么因为不该问就不问,比起一生中经历的太多的棋逢对手,有时候高城会想,自己真的就是猴子山大王,他的猴孩儿们对他爱重有加他看着他们生龙活虎欣欣向荣便觉欢喜满足,直到有一天路过的飞鸟落在他肩上说,咦,高城你是这样想的啊,于是一直快乐的猴大王第一次泪流满面,原来自己这么渴望有一个能交流的人。   遇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寂寞,你离开以后,我觉得我做了一个美梦又醒了。   窗外的阳光太灿烂,不知愁的跳跃进宽敞的房间晃出高城脸上淡淡笑意。成才始终是成才,无论在哪儿,所以老三会懂这种寂寞,是你揭开了蒙在寂寞上的伪装。知道老三也寂寞了,我居然有种酸溜溜的嫉妒,你们之间,能有我们之间的默契吗?现在你去了那鬼地方,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离老三远远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可这些话怎么能对老三说?我不让他难受几天怎么对得起挖角的一箭之仇?虽然你是自愿走的。   至于其他,高城绷了半天还是压不住最终任由嘴角高高挑起。老三,你弄错了一件事,我不是不会为成才怪你,但绝不会是这件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门前流水尚能西。年轻人吃点苦真不是坏事,你老三不知道不是因为你傻而是因为你被成才的表象迷惑了,成才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水火不侵无所不能,他还有成长的空间。   成才会更好的回来,那感觉强烈的几乎让高城忘了自己是有理由有证据的,想到这儿高城又得意,老三你带了成才几个月又怎样,你不爱他,你不会像我这样在他走后有无穷的时间去想他的点点滴滴。我不能拥有他,但我能看到一个尽可能完整的他。他不肯说的秘密他想保护的东西,我想我知道一点但我不能保证守口如瓶,因为很可能我要拿它们来说服某个有勇无谋自投罗网的笨蛋。 二十六 哄小狗  许三多的军姿从来最标准,只要他站着你便永远觉不出他其实并不高挑甚至矮小。现在他站在高城办公桌前,周围流窜着高城有意无意释放出来的压迫感。高城让他进门的时候正在看书,任凭许三多一杵半天而且至今没有理会的意思。   逗许三多其实是件很没意思的事儿,你永远别指望一根木头能做出什么有趣的反应,但高城还是真这么做了,因为他嫉妒,都什么时候了那小混蛋还不忘来看你许三多!   秒针走过一圈又一圈,分针懒洋洋的打着哈欠也混过了一大块,许三多终于忍不住出声,“连,连长?”   高城从书上抬头做恍然状:“呦呵,这还一人呐,不好意思啊,一不小心把你给忘了。”   许三多不会跟他贫,可说话还是磕巴:“报,报告连长,我,我——”   就不待见这孬样!高城啪的把书拍在桌子上,“你什么你?有话快说别瞎耽误工夫,你以为你这儿表演单口相声呢?!”   “连长你帮帮成才吧!”被高城这么一激,许三多还真急急忙忙倒豆子似的把话说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高城笑的又冷又邪。   本来许三多就怕他,何况现在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继续:“连长,成才就要去草原上的五班当班长了。”   “喜事儿啊,替我恭喜他高升。”   “可对成才不是喜事儿!”   “所以你想我怎么着?”   “我……我也不知道……”   “你是让我把他弄回七连,还是去跟三连长通通气?又或者我直接建议王团把五班搞成一个人间天堂?”   “我,不,不是!”   “那是什么?你让我帮他又不知道怎么帮,我这儿提了方案你又说不行。许三多,你是闲着没事儿消遣我呢?”   “连长,我没有!”天可怜见,许三多真快哭了,怎么会有连长这种强势的要死还有一大堆的歪理邪说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看着许三多泫然欲泣还死撑,高城恐惧的心情也和他差不多。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成才人伍六一怎么就流血不流泪这许三多动不动哭个什么劲儿!看见就烦还不能发脾气——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还是成才的青梅竹马不是?我这是偏心成才才不是被你许三多稍微感动啊,高城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许三多,你不是诚心逃避训练跑我这儿摸鱼吧?我怎么记得你下午还有负重越野,这还有,我看看,还有八分钟就集合了。”   许三多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连长,成才他心里不好受,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高城逗他玩的正高兴当然不会逼问,死绷着脸那是因为不绷着就要笑场,瞅着许三多往外蹦字儿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一件事儿啊您看。   “连长,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终于说出来意许三多心里一松,高城却有种生吞了整个馒头几乎噎死的感觉。这许三多吧,逗着确实没意思,但他为了什么人做一些超出他原则的事儿的时候就总有种种稀奇古怪的意外发生。譬如此刻,高城差点就要问他你为什么让我去啊你都知道什么了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成才?哎你别不说话!强忍着抓住许三多肩膀乱摇一通的念头,做贼心虚的高城也不再追究哭包惹他心烦的茬,十分之认真的问了一句:“理由?”   自打进这个门许三多第一次直视高城,虽然也只一眼就低下头但总算一大突破。“成才哥走的那天哭了,从七连走的那天。他心里边儿其实喜欢七连,就是,就是——我嘴笨不会说,但要是连长你肯鼓励他,他就是去了五班也会能好过点儿……”   许三多越说声儿越小,理亏嘛。   高城噗嗤一声乐了,指节叩了叩许三多的脑袋,“你俩一起二十年,学不会人家聪明好歹不能傻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忘了成才已经不是七连的人?”   “我知道,我没忘。”   “你知道你没忘,”高城学着许三多的口气,怒极反笑也好良心发现也罢,态度突然变得和缓:“你知道才有鬼呢!现在也没时间了,等训练结束你再到我这儿来一趟。”   “连长?”猛不丁被善待许三多反应不过来,愣头愣脑问了一声。   “快滚!”就这孬样还指望高城继续跟他和颜悦色不成?   灾星终于走了,高城疲惫的揉揉眉心,兴国最近工作做得不好啊,这知心大姐的事儿咋还缠自己身上了?最要命的是一个个“非你不可”的德行,难道我脸上写着“我爱成才”四个字?!   晚间再见面许三多已不似先前紧张,开灯,倒水,站好。也许是疲倦也许是光线冷清,反正高城没力气也不想再折腾他。许三多其实还是有顺眼的地方,至少他现在挺识趣,怪不得成才会喜欢养土狗。   “你说的事儿,我办不到。”开门见山。   许三多身形一颤却什么都没说,一下午高强度训练之后话都没力气说,先前一时冲动的劲儿也过去了,静下心仔细想想高城不答应才是理所应当,只因为是成才所以才抱了一线希望,希望破灭他也无话可说。   但许三多不明白既然事成定局为什么高城还不让自己走。 这一次高城没有看不上许三多的逆来顺受,他甚至觉得许三多很懂事,不该坚持的难得他不坚持,安安分分除了替朋友难过什么都不做让人省心。这样的认知让高城很想念史今,如果他还在这些话不用自己亲自对许三多说。   “我知道成才喜欢七连。我也知道他走那天哭成什么样儿。”下意识的去看那扇窗,高城心说我就站在这窗户后面看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你觉得他内心对七连有愧,可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他喜欢七连七连才不能原谅他。丢掉不喜欢的东西和丢掉喜欢的是两码事,后者那叫始乱终弃。情分这东西并不是因为彼此不知道或者有一方不知道就能不算数,想想你的班长,想想他,你对他的亏欠是不是用什么都补不上?钢七连不亏欠他,钢七连和他有情分,但他还是走了,为了他的前程抛弃了钢七连抛弃了彼此的感情,只要想起他永不愈合的伤口就会重新流血,你觉得被伤了心的钢七连凭什么要原谅他?”   “他知道错了……”   “他跟你说他知道错了?许三多我告诉你你少揣摩别人心思,你不擅长,真的。你连自己心思都整不明白还去猜测成才?你要有他一半儿明白我绝不像现在这么讨厌你。”   许三多习惯了高城说话的德行,特别是对他说话,从来不留情面从来夹枪带棒,如果语言能当子弹那自己早被突突了一万遍,只是今天,除了无奈他还产生了点莫名的情绪——连长是从来不解释的人,他今天是不是有点反常?是,钢七连永不愈合的伤口不也是他的伤口?钢七连的连长有他的立场去捍卫钢七连的尊严,成才抛弃了钢七连还要连长再追上去——这不可能。   看许三多一副终于想明白也认了的样子高城一忍再忍才没去抽他,出于自尊有些话高城说不出来,拐弯抹角引导着许三多往那上头想他容易么他!果然是讨厌许三多,难得聪明一次都觉得讨厌,赶紧把话说完了撵走他!   “许三多你别给我一张脸苦不拉几的没人欠你钱,等成才回来笑话死你个没出息的。”   等成才回来——抓住重点的许三多猛的抬头,一脸惊喜马上就要呲出他的两排大白牙,千钧一发之际高城赶忙摆手,“别乐,你给我严肃点!”   笑容怎么也绷不住,许三多胆子大起来:“连长,你说他会回来?”   “你是咋来的你不知道?你傻,你别以为别人都傻!还青梅竹马呢,你对他就没点儿信心?一个班长坟墓就能埋了他?”   狂喜的许三多像忽略高城话里的酸气一样忽略了被偷换的主语——他本来担心的是成才在五班的日子不好过,而现在他正捧着高城给他画的一张大饼乐的合不拢嘴。   傻小子真好骗,高城一边腹诽却也忍不住笑,这就对了,人没了希望就啥都没了,如果有对明天的希望那今天的一切苦楚就都值得,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   “许三多,这些话不许对成才说,让他自己想明白。路必须自己走,明白吗?”高城继续毫无罪恶感的骗着傻小子,反正和七连长身份绑死了的他有时候选择并不多。   “是,连长!”   “行了,滚吧,搁这儿碍眼。”   “是,连长!前滚翻还是后滚翻?”   “滚!” 圆月良宵 谢飞飞番外   我叫谢飞飞,今年二十九岁。在几小时以后,三十岁以前,我终于把自己嫁出去,像大多数新嫁娘一样,婚前一夜难以成眠。这样说也不全对,因为现在是晚上九点钟,城市里的夜生活都还没开始,而在这山村,哪怕元宵佳节都已渐渐寂静。   元宵节。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元宵节。   那一年成叔成婶拉着城城哥对全村人说,这是我们家大儿子,和成才是一对儿。大家容得下我们就在这里继续生活,容不下我们成家就在村里消失。我想象着当时情景,只觉得吓死个人也羡慕死个人。事后成才埋怨他爹忒直白,成叔瞪了儿子一眼说,你懂啥,又不是见不得人为啥要偷偷摸摸?没有不透风的墙,以后让人知道了你让人咋说城城?你俩要是一回来还能不让人指指点点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省得大家麻烦。   姑姑一家替他们担心,离了下榕树也不是不能活,但几十年的家要是就这么搬走了怎么也难受。成叔说,这都是命,哪有谁的命是绝对的好,能心安也就够了。   这些事都是初来下榕树的时候姑姑在车上说给我听的,那一年春节的热闹我没赶上,做完硕士答辩回国已经是正月十三。刚进家门别说倒时差,气都没喘匀姑姑就来电话问我能不能陪她送成家叔婶回去,姑父走不开,城城哥和成才都归队了。听姑姑的语气挺严肃,我赶紧收拾收拾跟着来。 姑姑、成家叔婶、高家两个谢家一个统共三个勤务兵还有我,四个年轻人轮班开车清晨到了下榕树,一路颠簸的够呛,下了车冷气激的人立刻精神,北方的春寒倒不如说是冬天还没过去。   村子里早起的人家刚开火,公鸡鸣啼此起彼伏。   成家就在村口,砖墙瓦房很有点一村之长的气派。大门没锁,成叔拨弄了一下打开门闩我们都进去,说真的,因为是成才的家所以我特有兴趣。院子挺大,但因为被圈出了菜园和牲口棚就没那么宽敞,明三暗五的正房,西侧有两间厢房,不知道是仓房还是住人的。厢房一侧有个小小的狗屋,但没有狗,对了,牲口棚也是空的。   对着空落落的大院我们几个外人都没吱声,成叔叹气,身影被晨间未散的灰蒙涂抹的有些疲惫。我看姑姑,姑姑拉着成婶的手轻轻拍着,两个人眼眶都有点红。   我的伤感没他们多,容不下就容不下呗,天大地大又不是只有一个下榕树,当然我也不会那个时候说这些,抱着胳膊四处转转,活动活动身体总比干站着暖和些。   正房门楣上红红的挂钱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挂钱儿讲究单数,我查了,一溜儿五大张正合五福之意,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一张张看过去,这最后一张——似乎不是一套的?   也许是我盯着这挂钱儿太久,大家都跟着看,成叔成婶看了挂钱儿又互相看了一眼,表情忽然——反正我莫名的跟他们一起笑了。后来才知道原本一套的最后一张挂钱儿在贴的时候被某夫夫久别重逢黏糊亲热一不小心弄废了,鉴于当时心情没人在意,这会儿显然是村民帮忙补上了。   成叔来了精神,推门进屋,扑面而来都是干净的热气绝不像十多天没人住,是谁给成家烧的炉子?   我不用再笑的莫名其妙了,我知道成家还可以在下榕树住下去。   虽说我们几个开车不像城城哥那么大动静,但两辆路虎的车声还是把人都引了来,成叔出门前抹了抹眼睛,我觉得多余,又不能把眼眶的红擦下去。   场面不太感人,总的来说就是大家的承认是有条件的,成家的一对儿不许在人前太亲热,怕对小孩子影响不好。   我撇嘴不屑,难道成家的一对儿小时候是有人教的长大了才喜欢男人?我怎么记得小时候因为某原因我还糊了城城哥一巴掌呢?切,愚蠢的地球人。   陆续有村民来送还成家的牲畜家禽,这些日子他们帮忙养的似乎不错,看着都是膘肥体壮的。我盯着一只老母鸡,似乎闻到了鸡汤的香气。成婶说飞飞饿坏了吧,等会儿杀只鸡炖了,唉,我叹气,吃鸡和杀鸡是两回事,每每提到杀鸡城城哥熊样儿就在我脑海盘旋。   床头有个小檀木匣子,死沉,里头装着我的全部嫁妆,一对玉镯,十根金条,一挂黄金如意锁。玉镯是我自己攒的没什么好说。金条是谢家陪送的,祖父一生的积蓄折合了八根,再加他从几个叔伯那里硬要的凑够整十。祖父甚至没给自己留棺材本,他说死后万事空,国家从优抚恤的就够了。而且我那些兄弟和叔伯,他们既在军中就已经沾了祖父的光,我不从军这些钱财都给我也是应该的。   收金条的时候我还在谢家,姑父误会了我的表情,我其实是在想十根金条里有没有灰色收入罢了,姑父说,“拿着吧等你有孩子你就会明白,什么都是他的。”   “对,我死了之后要能烧出舍利子,那也是你的。”祖父补充,这也是他难得的玩笑。   我听着觉得瘆的慌,但觉得刚拿了人家百万家产还是卖个乖比较好,想了想说:“您老一生戎马,要烧出什么东西也是旧年取不出来的弹片哪有什么舍利子。”   大家也很给我面子的笑,只有姑父郑重的跟我说,“这个玩笑不要跟高城说。”   我只能感慨有爹疼的孩子真好。   “什么不能跟我说?”城城哥一边进门一边问,他和成才两个买菜去了才回来。   “我们正说你俩‘革命伴侣,一生战友,伉俪情深,比翼齐飞’。”我一脸正经的解释,朝他们迎过去从成才拎着的购物袋里翻可乐顺便端详,几年不见这小子似乎越发俊俏,大概是被爱情滋润的容光焕发成熟的刚刚好。   在满屋长辈的注视下贤伉俪一起慢慢红了脸,这让我因他俩分去了我身上关注而吃味的心稍稍宽慰,只是城城哥还坚持装大尾巴狼,有的没的跟我说“你少喝点碳酸饮料你。”   “成才,你真不觉得他婆婆妈妈?”   “觉得能怎样,生米煮成熟饭了都。”   好直接好直白,我佩服现在年轻人的勇气并且觉得自己老了。城城哥捅了捅成才,压低声儿,当然耳根子还是通红的,“你说什么呢你。”   “我的意思是,都这样了,将就着过吧。”   “咋的,你还不乐意?你还想换人是咋的?”   “我偶尔会吃面包,但馒头才是主食,我可以一辈子不吃面包,但不能一辈子不吃馒头。” “我是馒头还是面包?”   “你是水,喝着没味儿但一天不喝都不行。”   我忍无可忍,“你俩秀什么恩爱,都老夫老夫了也不嫌臊得慌。”   城城哥别过脸去笑,成才一脸纯真冲我笑,我回头,“爷爷你能拿出一家之主的魄力把他俩撵出去吗?”   “天天当灯泡,哪能不挨电。”爷爷半闭着眼慢悠悠的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参禅。   我什么时候当灯泡了?不就是逮着机会就逗城城哥么,人成才又不在场而且就算他在场也喜闻乐见好吧。   “不过,飞飞,你真的想好了吗,不再等等再挑挑?我还是觉得不般配会出问题。”和成才两个一人一个小马扎坐那儿摘菜的城城哥突然问我。   “挑什么挑?我乐意。”其实你该比我更明白,有些人遇见了就是命中注定,也许不能天长地久但也非他不可。骄傲如我,自觉有权利选择。   成才把一扎摘好的芹菜码一边,抬头瞪人:“你还好意思说‘般配’?要真按着你的理论,你俩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你说‘我俩’你好意思?还不是你横刀夺爱!”我指控成才,成才继续跟我装无辜。   那边“被夺”的城城哥不乐意了,大概他觉得伤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谁被夺了谁被夺了?那叫夺吗?那叫情投意合自然相吸!”   敢再矫情点吗?!“相吸相吸,你俩相吸,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俩慢慢爱上。”   “这一路真累,我这辈子没力气走第二次了。”成才咂咂嘴唏嘘。   城城哥瞬间委屈,我说,连我都看出来这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你到底有什么不满的?呸,我看错了,就他俩那肉麻劲儿,城城哥的表情分明是感动。   我还是闪了吧,爷爷说得对,珍爱生命,拒绝灯泡。   至于他俩后来咋你侬我侬我就不知道了,黏糊够了想起来给我送礼,那又大又沉暴发户式的金锁就是“他俩、他俩爸妈一起送的”,请注意,这就是他俩原话。   “我说,你们三方会师一大家子就送我一个金锁?也忒图省事儿了。”那锁沉的我绝对不会戴,值多少钱我心里有数,只不过是热衷俩人的反应罢了。说真的,俩人摘菜弄得一手灰绿还没洗净就托着个大金锁来了,我不知他俩是不拿我当外人的家常作风还是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一茬顺手递过来交差而已。   “东西不在多少,保证质量就行。”城城哥多无趣。   “十八万八,他妈拿了十五万,剩下三万其他三个长辈一人一万。”成才很光棍的一摊手,摆明了当兵的和种地的都没钱。   “那还有八千呢?你俩就出八千?!”我家里是干什么的,他俩收入多少除了他们自己谁能比我清楚?普通亲戚八千顶天,问题是我是普通亲戚吗!哎,不说这个,二十多年的账算下来头疼,相互扶持谁赢谁亏说不清,总之我习惯性找茬。   “是我一个人八千。”成才一脸的幸灾乐祸。我就知道,他不挑起事端就谢天谢地,不能指望他不落井下石,尤其井下的那个还是城城哥,对他爱到心坎儿又时常恨的牙痒痒的夫君。   高城挠头,看成才,成才假装不知道,高城继续看。   时不时就要脸皮儿薄一次的城城哥最终放弃让成才替他说的妄想,吭吭哧哧的自己交代:“上面那两句话是我写的。”   元宵的月华照在大金锁上,印刻了了在目。   许以和合好姻缘,拭花谢纷飞之泪。   语言的造诣也就那样吧,幼时一起读书他就不甚风流雅致,只是为了这份心意感动不已,总是这么温柔细心,知道别人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有瞬间的恍惚,谢飞飞与高城,搁到几年前成才没出现的时候,谁看了都说是佳偶天成。血脉同源,未出生之前就注定尘缘,母亲羡姑母喊“城城、城城”时的明快温暖,便和父亲商量我的名字一定是单字叠音。父亲说那就省事了,正好用同一首七绝,叫谢飞卿,乳名飞飞。意外的是我是女孩,干脆就叫飞飞。   女孩有什么意外的?大家习惯新生的都是男孩了呗。谢家三代以内,姓谢的女人唯有我与姑姑,混在一群男丁里两树玉兰。谢家芝兰玉树,同宗出了那位咏絮的先人,时至今日族裔开散,既不是我家直系先祖也甚少人提。姑姑每每遗憾,至今华族世家凤毛麟角,退一步不论显贵与否,古老的传承早就随着朝代更替稀释流散了,谢家?至少我们这一支的男人到了现在都是职业军人,当兵当的五感退化,所以飞飞,生在这样家庭就要独立自强,而作为女子,别忘了世家的骄傲。我不解,传承已经散了,何以骄傲?姑姑说,等你真正独立自强了,传承就找回来了。   说是找回传承,传承到底是怎样?   你要自己走过才知道。   那城城哥找到传承了吗?   他父亲只是个白手起家的百姓,几乎没有可以上溯的历史,算不上完整的世家。   那你还……   人心,英雄都有人的心,所谓的世家子常常沿袭了传承丢了自己,没有自己的活着——至少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城城听见“世家”二字就要皱眉,哪怕他确实有世家子经沧桑而不变的坚守,他骄傲的是将门虎子而不是世家子,他看重的也是人心。   是,那就是他。只有他那样的温暖明亮,才能让他的成才一往情深。   听说成才的青梅竹马是许三多,那么他应该也能体会看到一起长大的人幸福是多么快乐。   有时候人生的奇缘不只是两个人的之间,可能是很多人,抽丝剥茧环环相扣,走过一程又一程回首看不禁感慨命运。但也不全是天意,譬如成才说,我们活在人的世界里,妄想超脱就是忘本,忘本的人无以为继。他有资格说这话,太多故事都最终为人心所左右,世事沉浮之后还有着清亮眼睛——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最终在一起而我们都能等到幸福,幸福只在心里。   睡不着也躺不住,索性起来敷个面膜,回身看见窗外朗朗月下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狗儿警觉,听声儿便起来扑过去,两人搂着狗好一阵摩挲最终狗没叫而他俩顺利溜过来。经过我窗前的时候六目相对表情奇异,是呢,深更半夜的面膜是挺吓人。我一把扯下面膜揉着脸开门,刚刚还在想着的俩人就到了眼前儿。   “就觉得你睡不着,我妈还不让我俩过来。”成才一脸的鬼灵精。   我说话也不敢大声,侧身让他们进来:“谁睡得着?怕他们知道没睡我都不敢开灯。”   “这么好的月亮不开灯也能看见。”城城哥边说边搬过一张椅子放成才屁股底下,成才坐了他再自己寻了个凳跟边上坐着。   回想初见成才,我还不知城城哥喜欢他,虽然不是没见过但也没觉得自己哥哥会喜欢男人,当时只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那会儿成才还嫩得很,从年纪到心性,现在么,一晃都好多年了,长大后风采卓然,可看他俩在一起却仿佛什么都没变,岁月清波缓缓流淌,熟悉的一切本该如此,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你俩张罗一天了也不嫌累还往这儿跑?”   “我以为你会问我俩咋不一边黏糊去。”   “见缝插针不是你俩特长吗?”我没好意思直接说他俩偷嘴。   “就来看看,明天不就许家人了么。”城城哥说“许家人”三个字儿时候挺恨恨。 后来就听城城哥絮絮叨叨。   “你的嫁妆自己收好,轻易不能动。”   “遇麻烦见招拆招,但也别太任性,环境差太多,想消停也不现实。”   “你真想好了?”   “对他们家人好点儿,当了人家媳妇不一定想干啥人家就让你干啥了。”   ……   “成才,你确定他不是指导员出身?”   “你认识他比我早。我觉得他……”成才笑盈盈看了高城一眼又转过来,“他说的都对。”   “别招我哭。跟俩爹似的。”   “那就说别的,知道百顺叔今儿说什么么?”   “什么?”   “老二马上成家了,这三儿咋就没动静?成才你给帮着留意着点儿啊。”   “这不舍近求远么,我认识的姑娘不比你多。”   “别急啊,百顺叔还说,只要是姑娘就行,别看上男人。”   “看上男人怎么了?要不是你和城城哥看对眼我能到下榕树?他能有个将军千金当儿媳妇?”   “也就百顺叔无知者无畏,他就觉得说着好听,哪知道你家多威风。”   “哎,你们那许三多不会真的……”   “不知道。别我们许三多,那是你小叔子。”   “哎,我爹念叨着你要是有仨儿子就好了呢。”   “你俩好意思?”仨儿子,他俩倒不愁香火了。   “绝对不好意思,你放心,你放心。”城城哥终于抢着说话还忙不迭扯成才:“你傻呀,他许家有呆的基因,你再给我整一个小许三多你不是要我命呢么你!”   我未来儿子、未来夫君都被城城哥绕了进去,怎么就呆了?好吧二和偶尔也有点……城城哥你  到底是多讨厌许三多,你吃醋这么多年不腻味吗?   “飞飞。”打情骂俏半天他俩总算想起我来。   虽然二十九都快三十了,但是越活越回去了,现在跟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似的。一辈子的苦总算告一段落,戾气没了就剩精灵,不过你这黄蓉连郭靖都没找着,那许二和要是欺负你,我削他肯定一点儿不手软。我再也不说什么配不配的话啦,什么叫没有幸福的资格?是没有不幸福的资格,要不还活个什么劲儿。日子商量着过,我总觉得没有什么是我们解决不了的了。   高城,天真了啊,我们解决不了的多了去了。飞飞能照顾好自己,有事儿她会说,你个天生操心命。   混小子,谁让我操心最多?再说,我不操心行吗,有时候我都觉得幸福的像在做梦,不敢不珍惜。   两个人牵着手彼此微笑。   好吧这一次我不破坏气氛了。   看看他们,摸摸大金锁,和合姻缘,我们终于都等到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幸福姗姗来迟。 二十七 遗忘。再思。   许三多滚了,世界清净了。高城翻开书,那一页决定结束彼此观望的信静静躺在那里,修补的极好,灯光下几乎看不出曾经被撕毁的痕迹。回想当日问他为什么撕掉却被他拿出第二封信轻飘飘的带走了注意力没再究底,成才不说谎,所以静默微笑故作高深。也是过了太久之后才想明白这封信为什么寄不出去,他不想被人知道字里行间那些满满的喜欢,一笔一划都是年轻的跳脱飞扬。   如果当日追问他丢了这信的原因,他会回答吗?如果他说了实话说喜欢,一切又都会不会不一样?午夜梦回时错失在过去的如果疼痛到窒息,唯一的止疼药是在那之后足够多的时间里他们也曾经历和走近又在命定的一刻分道扬镳,成才选择了云端的梦想,高城选择了大地的坚守。抉择本身就是一种勇气无所谓表现得是否激烈,成才之所以是成才,高城之所以是高城,他们之所以是他们,无非在自我的保卫战里都能胜利。   日月不同辉,各自耀昼夜。   逝者如斯夫,时间带来迟到的真相也带走年少的轻狂。二十七岁的高城从老母鸡的角色功成身退,于他自己,放成才去飞时被带走一大片血肉的伤口到今日已然流尽了热情,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固执的不肯愈合。   对成才,如果自作多情你就输了。输过一次的高城善待许三多那是因为许三多还是他钢七连的兵,哪怕是强塞的只要进了七连的门儿他就负责到底,他不放弃每一个,从来不。在世界清净之后明明顺从这样信念指引的高城却偏偏要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搭理许三多都是为了成才,自言自语赌气似的的重复,成才一直在我心里,才没有渐渐遗忘渐渐淡漠——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   高城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带着他浪漫的清愁做回无忧无虑的猴大王,只要他的七连还在,灵魂的火焰就会继续酣畅淋漓的燃烧,他照样能过得很幸福。   在幸福被拿走的时候,高城长大了。至少他王叔这么认为,印象中的高城是不会平静接受的,哪怕是看似平静。   千多字的文件高城看了许久,难得上面体恤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让干巴巴冷冰冰的决定多少有点人情味儿。到他手里的文件和下达给士兵们的是不一样的,高城想果然是知道的越多就越悲哀,士兵们只知道七连要改编,人心惶惶,他还知道要改编到什么程度,惶恐至极。洗牌重来,被彻底翻过的土地还能否长出新的希望?   七连的排长七连的连长,早已和七连融为一体的高城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平静,他知道的是他将失去他的大地,分崩离析的一刻就是把平静时攒足的悲痛连本带利偿还的时刻。一天又一天,数着分秒过日子,倒计时的嘀嗒吓死人。   成才也在倒计时,他已经嗅到了草原的荒凉。   从三连长告诉他七连改编的消息,每一个黄昏他都远远眺望七连的方向。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看见,英雄的黄昏巨人的迟暮,他看见自己也看见高城。   失意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对自己好的人,五班长的任命让淡成了一个影子的记忆再次鲜活。他活在高城不在却到处都是高城消息的时空,巅峰及至没落,那个人一直都在风口浪尖为人时常提起。他听着,从不接话,他比他们懂高城,他心里的高城不要被拿出来当谈资,他的情义一如既往的清高。而且……而且只是听到七连的消息而已他就能想见高城的神态,仿佛还在他身边。   还在他身边……记忆中不曾被他安慰过,不知道他安慰人是怎样。然而那么明亮温暖的一个人啊,只是想想他而已自己凉透的身体居然就冒出了一丝丝的热乎气。于是恬不知耻的开始常常想他,常到所有空闲都在想。   不敢去见他,会被光芒灼伤眼。只能想想,也只能想想,抛弃他之后又抓着他的影子取暖,真不知是对谁的嘲讽。   去了五班可以爬回来,无非是要经历漫长的煎熬,可谁又能还高城一个七连?一个地方一群人,成才在离他们很远很久之后才稍有所悟。   窗外大雨滂沱,上一次送走一个,这一次要送走全部了吧。高城,你……   好像去五班也不太让人难过了——成才,你真无耻,居然用别人的疼痛来冲淡自己的悲哀。 突然造访的许三多打断了成才的胡思乱想。   小呆子被冻得浑身哆嗦嘴唇发白一看就是在大雨里淋了很久,可怜又可笑,成才想许三多你这是没有史今就跑我这儿来找妈妈了?“你看你,就跟咱老家被雹子打了的鸡仔儿似的,要不要给你安个翅膀护头上啊?”一边调侃一边赶紧给倒上热水,个死小子喝水就喝水你松鼠似的捧着杯子干啥?捂手?捂手也不行!你看你这德行。   脑浆都快被冻住的许三多不会知道,这人之常情吧,就是自己不知啥时候成了块透镜,连长和成才透过自己看彼此。好像很可恶,又好像很可怜。   成才在透镜里看见高城了,他快疯了,就在崩溃的边缘。   喝了热水稍微缓过来的许三多问成才自己要不要转士官的事儿,父亲和哥哥不在跟前,那成才就代表家人的意见。唔,成才哥从小就比他聪明,他的意见怎么都要听。   “我们都到这个份儿上了,除了当兵还能干啥?转呗。”   “这个份儿上是什么份儿上?”   “脱了这身军装,你还能干啥?你还想干啥?”   “我想当兵。”   “上了贼船就认了吧。”   “当兵不是上贼船。”   “嘿,你个呆子,懂不懂点幽默啦,成天在苦水儿里泡着居然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呆!”   许三多终于亮出了大白牙:“苦中作乐不是真的苦。”   “你懂啥,那是苦的都麻木了。”   “你不麻木。”   “废话!你们该麻木的还没麻木,我先麻木不就说明我不如你们么!”   瞪了好几眼又忍不住,“你们还顶得住吧?”   “都到这份儿上了,顶不住也得顶。”   成才一愣然后劈手就拍,“嘿,好你个三呆子,你不是冻傻了么还学会现炒现卖啦!”   “成才哥别打——我知道错了——这,这是自嘲,自嘲!”   “狡辩,罪加一等!”   “成才哥!是真的,真的!”   “什么真真假假,你当玩儿呢?老实站那儿让我打上三百军棍!”   眼见着闹作一团的俩人就要把宿舍的整齐化为乌有,房门砰地一声开了紧张气氛比人先进来。“班长,连长去团部打架了!”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旋风一过屋里就剩成才自己——没人顾得上他,连许三多都记得住自己不是七连的人了,所以七连的连长去团部打架自己就得靠边儿呆着,干瞪眼,瞅着!着急有什么用?急躁在平静太久的湖面咕咚丢进一块石头沉的不见影儿,一圈圈荡漾开的涟漪怎么也平不了——为什么?   因为他忍不了了?!他已经崩溃了?!   你在担心什么?!   成才咬牙,反正明天就走了,不许想他。不许妄动。不许节外生枝。 二十八 逃   是夜初至。   急刹,灭灯,跳下车顾不上关门。   刚才车灯一晃足够高城认出那个差点撞在他车上的人是谁。   “你不要命了你?!”卯足了劲的一拳挥出,砸在人体上结结实实。   甚至听见了锁骨不堪重力的呻吟。   高城没想到他不躲,以他的身手当然躲得开。有点后悔,但打都打了还能怎地。   尚未撤回的拳头被握住。下意识的想甩开,甫一动便听见那人一声闷哼,似乎扯到了刚被砸过的地方,高城泄气,遂听之任之。   暴怒渐趋平息,有夜间的凉风吹过面颊。   成才不是躲不开,要是没有这一拳的阻挡,他现在应该正抱着他。   只是看到高城从车上下来就想拥抱。   只是听出车声就在意识之前冲出来。   只是请了假便一直在门外徘徊要不要去见他。   深呼吸,“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同时问出口。   成才笑,觉得气氛场合似乎都不对就绷起脸,只是一双眼睛闪亮亮的还在笑。   这是红三连的大门,你七连长有什么公务是要在入夜以后独自驾车来办的。   个死人精!   高城觉得心头有股火,脸上又被成才看的发烫,不自在,甩手想走人。   当然甩不掉。   早就松了劲儿的拳头被轻而易举地掰开,抚平,按在心口上。   炽热犹如潮水般澎湃,一波又一波,涌向四肢百骸,耳边依稀海水拍打沙滩,哗……哗……哗……   掌心里的心跳,带着高城也渐渐温暖起来。   只是忽然想起他明天就要走了。   只是觉得最后一夜他或许难熬。   只是一时心痛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在这里。   总有那么一个人,你见到他便会忘掉全世界。   高城微微笑了笑,转身上车,拉开车门的手被按住,“我开。”   想说我现在不会像刚才那么风驰电掣了,没说,绕到另一侧坐进副驾。   驻地的夜一直安静,车子开了许久偶尔转弯。   要去哪里?谁知道要去哪里。   两个意外叠加,连临时起意都算不上。运气好的像做梦,去哪儿不一样。   呆在副驾上无事可做的高城摸索着去开音响,无人歌唱的纯音乐缓缓流淌。若是无人唱,便不会被勾引着胡思乱想,只有你和我,单纯的在一起。   开到空旷之地,车灯照出笔直前路,大路两旁,大地无垠。   猛的一打方向盘车子拐下道,高城猝不及防额头被撞了一下,揉着脑袋气呼呼的刚要问你怎么开的车,成才笑盈盈的看着他说“我怕你睡着。”  “你开车你才不要犯困!”哼!气呼呼的扭过脸去。   吱嘎,刚拐回大道上的车又拐下去,停了。   额头被撞第二次的高城瞪着成才无声的控诉。   成才笑的眉眼弯弯,“开没油了怎么回去,我明天还要去五班报到呢。”   纯净的笑容让高城瞬间软了心,也许成才暂时忘了难过。那么,趁着成才的暂时遗忘还没过劲儿高城噼里啪啦的从储物箱翻出个GPS,幸好有电,摆弄了几下往支架上一安,指着屏幕上的红圈说往这儿开。   车子再次启动。   深夜的城区罕见行人车辆,只有路灯在巨大的冷清里洒下一团团恰到好处的暖黄色光芒,明明是去往陌生的地方,居然归心似箭。   目的地是一片住宅小区,窗子都是乌漆墨黑的只有零星一两家还亮着灯。楼道里装的是声控灯,但深更半夜的也没人会弄出声响,接着消防指示牌微弱的绿光,高城在前头领着成才摸索向上。   一层又一层,幽暗里成才几次想去拉高城的手,几番踌躇直到他们在某扇门前停下也未能践行。   摸钥匙,开锁,进门,亮灯。   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亮光成才好奇的打量起这居室,他不懂装修的门道不能评判是否考究,只是觉得舒适里无处不透着无形的质感,配得上高城的身份。大约是长久无人居住,屋里的东西过于简单整齐没什么人气,墙角摆着疑似花架的陈设,但上面连个花盆都没有。   高城已经翻出了拖鞋,俩人换上进屋。差不多一百平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卧室还兼了书房但显然满满两架子书都是摆设。高城揭去床上的苫布团成团丢给成才,成才四处看看不知放哪儿,高城说扔客厅沙发上去。等成才转回来高城把床单也扯下来了,一人捏着两个角在阳台上一通猛抖,觉得干爽些了再铺回去,两人四手瞬间变出了一个貌似舒适可人的床铺。   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爬上床,身材相仿,高城的睡衣正好也是成才的尺寸穿着还挺舒服。   不过最舒服的还是听着高城摆弄洗衣机发出的声响。   成才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高城香喷喷的进来了。眼还没睁开就吸着鼻子坐起来,伸手,手里被塞进一个热烘烘的杯子。   闭着眼喝了一口,好香,满足的呻吟了一声还不忘嘟哝:“你哪儿来的牛奶,没过期吧?”   “过期几百年了,爱喝不喝。”   床铺一沉,高城在另一边坐下,他自幼家教良好,平时多么呼呼呵呵的一个人饮食之间却几乎  发不出半点声音。   奶香在恬静里氤氲。   “来,走一个。”成才把杯子伸过去。   杯沿相碰,叮的一声煞是清脆悦耳。   一饮而尽展示空杯,被对方嘴上的白胡子逗乐。   于是争先恐后往卫生间冲,你推我挤,刷个牙而已最后搞得好像又洗了个澡。   顶着湿漉漉的额发再爬回床上,并排趴在一起像两只海豹。   “晚了,睡?”   “嗯,你去关灯。”   “你去。”   “我不知道开关在哪里。”   “这是你家。”   高城懒洋洋的伸直胳膊把自己撑起来旋即又趴回去,成才以为他要耍赖回头却看见他毛毛虫似的一躬一伸倒退着蠕动下床,左腿大跨一步胳膊探的老长啪的关灯同时收腿,身体像竹枝韧性十足的弹回床边再木头疙瘩一般直挺挺倒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无赖至极,其情其状令人发指。 成才看的眼角直抽,苍天在上,烈火螃蟹死板老虎惫懒毛虫,高城你真能七十二变吧,能吧…… 二十九 睡前故事   成才喊着高城的名字从噩梦中惊醒。   意识到是梦的时候成才已经坐起来,喘息剧烈满头冷汗,梦中呼喊的人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   这么大的动静高城就是想装睡都不行,何况他原来就没睡着。   梦里梦见什么成才记不起来了,塞满每一个细胞的惊恐让他无力追忆。肩上的抚慰……本就发颤的身体抖得更厉害。   无人出声,他们一起默默等待这颤抖渐渐平息。   成才抬手轻轻覆上他的,享受了瞬间温存便拍他示意自己没事了。   高城收了手,在黑暗中下床出去不一会儿又带着一杯热水回来。   成才抿了一口才觉得口干舌燥,可嗓子里像是肿胀又像是塞了棉花一阵阵的疼,他再喝不下去。   高城陪他坐着。安安静静的,他们谁也不看谁,也没有话要说。   睡前明明是那么幸福安乐的时光,怎么会做噩梦?   不做噩梦才怪。   一张床,是他们两个人的舟,他们在这里。举目四顾,海天苍茫。   这是一场——说得好听是私奔说得不好听就是逃亡。试图摆脱笼罩整片大地的阴云,出逃的太仓促偶然来不及把自己完完整整的带出来,甚至封印了一部分灵魂,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疼痛,疼痛,高城的疼痛本身就惨烈,而成才……   如高城所说成才并非刀枪不入铁板一块,那些微不可见的缝隙先是被自身的疼痛疏松又在最快的时间里填满了高城的。只是成才不知道,高城的居然痛有那么多,所有缝隙都被填满仍在源源不断涌来,吱吱嘎嘎,使人疑心即将兵解崩塌。   高城不是一块有缝隙的铁板,他心里的大地广博无限,有多少悲痛他就能装下多少,不管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照单全收,积聚着积聚着,最终这些疼痛成云化雨,他就在铺天盖地瓢泼大雨的掩护下哭泣。   重逢是多么美丽的意外,你怎么在这儿?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一定是神明的意志,允我们这样毫无曲折的巧遇。   逃吧,一起逃吧,两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缠绵的痼疾刀剐的创伤暂且抛一抛,地远天高,我们一起去跑一跑,呼吸久违的清新无忧的空气。   不提不想,任孤舟漂流,黑夜的天幕下,同心协力编一个梦的童话。童话本身是谎言,而我们在谎言世界里说的每个字都由心而出。   说的话是真,见到你便觉欢喜也是真,为了亲爱的你和我,一起到天明。   嘴上都不说心里都知道,掩耳盗铃终不能长久。睡前还是偷偷想天亮以后会发生的事了,所以真的,不做噩梦才奇怪。   成才忍着不适喝了水然后把杯子递给高城自己躺下,高城转手把杯子放床头柜上也躺下。成才不否认惊梦的时候发现他还在身边就想没出息的扎进他怀里,会不会哭就不知道了,而高城所做的忍耐也不过是想拥他入怀却只能给一只手,那已是极限,再多一点局势就控制不住了。 躺下,身体放松好像感受不到那么多空茫了。   “讲个故事。”成才说。   讲个故事,高城,随便你讲什么,出点儿声音吸引我的注意力,别让我在寂静里睡,我会忍不住再去想能让我做噩梦的东西。   讲故事?   也不知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反正成才耐心的等到了驱散寂静的明润嗓音。   “从前有个小和尚,后来他当了小道士。   不管小和尚还是小道士他都是记名弟子,因为他有父母,他父母想让他通过修行磨砺心性。   他做小和尚时拜入的寺院太兴盛,像他那样的小沙弥有上百个,呆了一年多也没人注意他,他就和其他小沙弥一样整天打水扫地念经。父母来看的时候小和尚连一套像样的功夫都打不出来,于是他们决定把小和尚接走。   接小和尚的时候阵仗挺大惊动了方丈,方丈这才知道这小沙弥的父母都很了得而且有一门显赫的外戚。本来方丈是出家人这些事他不在意,可他敬重小和尚的这门外戚,觉得没教好小和尚他有点不好意思。偏偏主管小和尚的僧人不知是念经念傻了还是真就不理世情,明知小和尚的出身还插嘴说小和尚心怀仁善,无欲无求,与佛有缘。   小和尚的父亲当时也还年轻,一听就不高兴了,带着小和尚就走,回去的路上跟小和尚的母亲说怪不得人都说贼秃,把好好的人折腾的一点儿人味儿一点儿血性都没了他们就得意了?道法自然,孩子还是送到道门去,土生土长的宗教有人性。   小和尚就这么又拜入了道门,还是声名在外的道观,但这次父母有心不让他吃大锅饭,道观的管事儿说要吃小灶就去跟着看后山。   后山峰高路陡平时没人去,只有一个老道住在那边看房子。一家人到后山一看,可不是就一个六七十岁的老道,仙风道骨说不上,但看着有精神,一问还会拳。有苦吃还能学武,小和尚就这么变成了小道士。   那一年小道士八岁,从此山上就住着一老一小两个牛鼻子。   老道自己开了菜园花圃,每天挑水浇灌,小道士来了就帮着挑水劈柴,跟当和尚没多大区别。小道士很快学会了做饭,因为老道人很慈祥但做的东西实在太难吃,小道士偶尔忘了放盐或者放了两次盐、饭没做熟或者糊了俩人也将就着吃,小道士发现老道做饭这么多年还不好吃的原因是懒,懒得长进,懒到都不会说一句咸了淡了之类的话。   小道士觉得当道士不如当和尚和好,当和尚他还可以和其他小和尚一起玩儿,现在就有一个早睡早起的老道还有夜里呜呜咽咽惹人心烦的山风,最重要的是老道还不好好教他打拳,隔很久才教他一招。   渐渐的小道士就习惯了,不习惯也得习惯。除了老道他很少见到人,更别提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看他的父母,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记不起来父母长什么样。山上没有镜子,他也不知自己长什么样,每天就对着老道的一张老脸。   日子太无聊,小道士又是贪玩儿的年纪,每天干完活儿就满山跑,抓蛐蛐撵兔子,夏天就到溪里摸鱼。有一次刚下完雨他又去溪边,这回跌进水里差点没淹死,好不容易自己爬上来好久都不敢再去。小道士真吓怕了,在水里扑腾的时候再喊也没人会来救他,呛了水喘不上气来,长大后再一想那就是死神在摸他的后脖子。   这次溺水之后小道士就不敢再去他觉得危险的地方,他能玩儿的也就更少了。实在没办法就跟着老道士收拾园子,有时候把苗和草一起拔了老道也不说他,不过他学的也很快,照着老道的样子做,不懂就问。慢慢的慢慢的,小道士就找到乐趣了,因为地里的东西你浇水它就会生长,水嫩嫩满嘟嘟,从春天到秋天要么蜂飞蝶舞要么硕果累累。   冬天下了雪,老道士就教他怎么支筛子做机关,罩麻雀,那会儿麻雀还不是保护动物,老道士就拿烤麻雀改善伙食,小道士终于觉得当道士也挺好,起码和尚不能杀生不能吃肉。除了烤麻雀还有焐在灶膛里的烤红薯烤土豆,每天吃的挺着饱饱的小圆肚子冬天居然就热热乎乎的过去了。   每年开了春小道士每天都会高高兴兴的去打水,一次一小桶,拿着老道给他做的小水瓢哗哗往园子里泼,又玩水又浇地。   小道士最喜欢的是大白菜,长得快一年两茬,绿油油的大叶子不仅水灵还招菜青虫,他没事儿就撅两根树杈当筷子去捉菜青虫放在瓦罐里养着,喂菜叶,结了茧就放到暖和向阳的地方。来年春天一放暖,小道士就天天蹲到罐子边儿盯着,一蹲半天动都不敢动就为了看破茧成蝶。扑了粉似的白翅膀鼓了泡儿的眼,颤巍巍的腿儿和须子,才看一小会儿小蝴蝶就飞走了,偶尔飞进园子里停一停但最后都会越飞越远,小道士跟在后面追,追到跑不动了或者追丢了再回来。老道士说安慰他别难过,只要你园子里有菜叶它们就还会回来的。   就这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道士慢慢长大了,老道士变得更老了,只有园子里年复一年生机勃勃……”   声音渐渐低下去,讲到一多半儿的时候高城就知道成才睡熟了,但他还是坚持讲完,讲给自己听。   借着几近于无的天光,高城看了一会儿身边人,睡相恬静平和,轮廓如记忆里没有明显棱角而且似乎柔软。   听着成才均匀绵长的呼吸高城也闭上了眼,还能再睡一会儿。 三十 滑落世界  一觉无梦。   时针又转了三圈成才睁开眼,“高城?”   “嗯。”高城比他早醒一点儿。   时间到了。   狠狠伸个懒腰,起床,开灯,洗漱。   “饿吗?”高城一边擦脸一边问。   “不饿。你饿?”   “我也不饿。那不做饭了直接走?”   “嗯。”   没张罗早饭时间就宽裕许多,夜还没过去,路上比来时更加空荡。   高城在路过麦当劳的时候停车,挺拔身形堂堂仪表再加军装让正瞌睡的服务生瞬间来了精神,可遗憾的是他们都不想呆在这过于明亮的灯光里,随便点了汉堡咖啡外带。   坐在副驾上的成才又咬着杯子沿儿乐。   “一个人笑什么呢。”   “没笑,就觉得车开这么稳都不像你了。”   “德行你。早着呢,再睡会儿?”   “不睡了,正精神,等会儿看日出。”   “你把我剩那咖啡喝了。”高城说着就一手握方向盘另一手去够杯子,成才赶忙自己拿过来一饮而尽,两个空杯叠一起扔回袋子里。   车上原野,晨光熹微,地平线上红云渐染。   穿过漫天金红平安到地儿,车子轻悄悄在三连门口停下,成才开了门一脚跨下去,“连长,我走了。”   “去吧。”   下车,关门,一骑绝尘去。这就像是他开车了。   后车镜里的影儿片刻不见。   ……   要是就这么分别就好了。   偏偏明明要走了又无意遇见。   所谓天意就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劫,再次遇见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昨夜是偶然,今日才是必然。   高城在主持新兵的入连仪式,背影笔直不肯懈怠,钢钎似的从眼里扎进心里。   大厦将倾流进了最后的新鲜血液,入连仪式就不再“而已”。高城撑着的一口气愣是把全身绷紧了——那不是标准的军姿却是最鲜明的军魂,摆明了全力以赴的姿态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戳伤人眼。   成才没办法欣赏此刻终结与新生并存的美感,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了,哪来的这么激烈的情绪,突如其来,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那究竟是什么情绪,激烈到灵魂都在疯狂咆哮——高城,那是他的高城!他们在一起那么快乐,默契的连眼神都不需要。现在高城却背对着自己和他的七连在一起,他们的默契没有了,他们在两个世界了!高城待他那么好,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好,可成才就是不敢说,高城待他比别人都好——   他对谁都好,他心里装着太多人,我怎么能和别人分享他!   是谁在说话?飞飞是你吗?不,不是飞飞,飞飞她不在这里这也不是飞飞的声音,说话的,是——是我自己?!   别,别是我,求求你别是我!是谁在我心上狠狠剁了一刀?!   终于想起来了,成才在噩梦里看见的是离别。   梦里的自己不受控制的飞速远去,背对着他要去的地方停不下来。到处都是灰茫虚无,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个不会回头的背影。   成才知道那背影是谁,他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高城,高城!   第一次分别他看着自己离去,整个人疲惫的好像随时要熄灭,可他说,完完整整去走你豹的路。   第二次的分别在眼前,高城的背影和梦境里的重叠,环境不再混沌一切都无比清晰,只是和梦里一样,这一次他不会回头了。   是谁抢走了我的高城,是谁正享受着被他注视的幸福。   那背影站在他的世界里刚强笔挺,他像一座山千秋巍峨,他像一轮太阳万古照耀,他是一棵树,在他再也不能庇佑他们的时候枝叶勃发笔直通天,长成一树葱茏生机,把一树永不放弃的热爱与理想的象征烙入骨血,那是他最后给他们的。   从不奢望成为他的全世界,可此时巨大的震撼衬托的自己其实那么微不足道。   在满满不祥的预感里,成才看着那背影,那是他,那是曾经的日子,那是灵魂深处不绝的颤动,只是天崩地裂只剩一棵树的世界里,没有成才。   遗弃,被排除在外。他的心偏向谁,你比谁都清楚。   眼前一片火海,他能看见他,他和他们一起燃烧,两个人那一点小小的温柔缱绻只是被火舌燎了一下就化为飞灰。   滔天的火海里成才也看见了许三多,生死得失绝望希望,自以为要保护一辈子的弟弟长大了。原来要失去的不止高城,他不怀疑他们再见依旧会心一笑,一笑诛心,没有经历烈火熔炼的感情已在此时被挤下了至高无上的宝座。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已经没有资格一起沉痛了。   失去的好像比想象中要多太多。   大火同样烧尽了一个人的患得患失,千人一面千人无不血性冲天无不以身为薪,钢七连在燃烧,热浪弥极天地。火光里半个世纪的历史作飞天之舞,无数的先驱齐声呐喊,传承至今薪火不灭愈烧愈烈,膝盖发软灵魂早在膜拜这最后时刻毫无保留展现出来的骄傲与执着……那是无上荣光,曾经沐浴着这样巨大的光和热又毅然决然的割舍——   不要,不要说想回去,不要说恨不得从未离开,不要说你甚至都叫不全名字的人们开始被敬畏和怀念,不要。   不要再哭了。   眼泪会打湿你的翅膀,习惯了云路怎的又想念泥土,这算是哪门子的孺慕意哪门子的游子心,不可能的,这家的感觉。   不再只看见一个背影,模糊的视线里成才看到了很多人,很多自己与他们之间不完整的片段。 好像一切都值得痛哭,你,我,他,他们,我们,一切都悲痛。   被拖上车,踉踉跄跄。   “那个入连仪式,我也参加过。”车开出了老远马上就要离开驻地,成才忽然说,不知道对谁说,也不指望得到回应。就是想说,心里有什么地方太难受了。   说完了就去看窗外,景色在不知不觉里渐变苍茫。   ……   没忍住又来啰嗦。   对着这章纠结了好久,每次成才的心境变化都得几易其稿,但目前为止这章最艰难。总觉得词不达意表述不清,看着总觉得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就虐了,但其实是很常见的一种情况。   成才看不得高城带着七连并不是因为吃醋,他似乎有点习惯性的把自己想的很差劲非要说自己是吃醋,但事实上真不是,在特定的情境、末日到来前最后的入连仪式上,高城跟七连才是浑然一体铁板一块真正组成了巍峨山岳的,已经成为局外人的成才被震撼,忍不住就想在高城心里自己和他的感情能有多沉,比起七连宏大沉重的情义他俩的甚至连窗户纸都没捅破私情就是被火舌一燎就化灰的小角色。   再进一步,七连改编,高城心里最重心的一块组成崩塌,失去的太多太重,怕就怕痛极了的时候心灰意懒看破了。经历过如此沉痛,“不想管了管不了了”,一时提不起热情和力气暂时无力顾及的可能就要永远失去,不管过后清醒过来是否后悔但放在当时真的万物皆虚幻。成才也是意识到这点,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高城心里的洪流不知冲到哪儿去而且翻身的机会很小才会抓狂。   最后一步,成才始终是个有梦想的人,是本能是直觉是下意识,他一直留心发现有关梦想的一切包括对梦想的改造,七连在最后时刻的无上荣光让他看到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心生向往人之常情,新的梦想已经在萌芽只是冲破种皮必经疼痛。   这一章大概就想说这些东西吧,不过也是袖珍版的,不然我都不知我这文存在的意义了。   完毕。 ~~~~ 三十一 薛林   草原的风吹在脸上,吹开淡淡微笑。   他真美丽,美丽又安静。   薛林顿住脚,不忍打扰,但他早已觉察,转过脸来,笑,“有事吗?”   深更半夜发现他铺上没人出来找算有事吗?可薛林没说,走过去和他并肩坐一处,注意到他目光才有些讪讪:“介意我坐这儿吗?”   “坐。”   “你哭过了?”   这真不是一个适合男人之间的话题,坐下之后看见他眼睛通红顺口就问出来了。   “嗯。”   意外的坦诚让薛林不知再说什么好,愣愣磕磕的时候成才又对他笑。薛林也笑,明明自己比他年纪大反过来要他安慰,瞬间的傻气有点儿像许三多。   “这地方确实埋没你了。”薛林也替他觉得可惜。   “我不是因为这个哭,我想家了。”   “想家?”薛林觉得不可思议,“老兵,你想家想到哭?”   “是啊,想家想的。”   “兵役完了就能回去了,实在不行还有探亲假。”   “再回不去了。”成才的声音有点闷,漂亮的眼睛微垂着。   “对不起。”揭人伤疤并非薛林本意。   “不用对不起,那个家不是我家。”   什么这个家那个家,家还能不是自己的?但都是当兵的有些事模模糊糊有影子,薛林试探着问了一句:“连里?”   是,也不是。成才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远方无尽天幕。“我的老连队,正在改编。我离开的时候它还风风光光,谁也想不到有一天它会散,散了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些事得习惯。”   “我离开的时候就知道回不去,但我真的不知道它会散了,本来好端端站在你眼前还和你说话的人,突然悄没声的就碎了,那感觉——我形容不出……看着它散了,我居然会这么难过。”   “你心里把它当家,以前就算回不去但想着有个家就有底气,就能一直安心往前走。”   “我发现是家的时候家已经没了。”   薛林也不知说什么,只好一下一下捋顺他的背,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好像有点儿太亲昵,但是……   见到成才的时候老魏给薛林使了个眼色,过后老魏说这个新班长他以前肯定见过,在哪儿记不清了,但是那么好记的一张脸不会认错。应该是居高临下的场景吧?无论视线还是眼睛里的意味都是俯视来着,也不知怎么落魄到这儿来了,该别是上头得罪了什么人。   薛林不信,得罪人?他会吗?当年老马不也没得罪人么,把最烂的兵扔在最烂的地方配上最好的班长,这似乎是五班的传统。   又过了几天,老魏说,你看他有最好班长的样子吗?   薛林不敢答,新班长是个很冷清的人,做好工作就常常不见人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揣测,大概是失意吧,这个在坟墓里的班长。五班的人在许三多和老马相继走后已经不复当初惫懒,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本就不是什么柔顺人的老魏,看不惯偶尔挤兑,班长只是笑笑。他的笑像是早春的阳光,明媚而没有温度,挑不出毛病,但就是隔阂。有时候薛林也看的气闷,什么啊,那种远远看着独善其身的样子。   不过不管公平与否,美丽确实是全世界的通行证,在大把大把无所事事的时间里,薛林开始翻一摞摞的旧军报寻找那个出挑的班长的讯息,他有稀薄的印象。   报纸一张张的翻,成才的名字偶尔出现,枪王打头后面一大串荣誉。   也有他的照片,单人的合影的,最早的轻狂飞扬,渐渐的学会收敛,还有一张仿佛在红尘之外,目光透过镜头不知在看什么。看照片比看本人轻松,可以慢慢琢磨,从钢七连到红三连,一路上百花次第投影。   把这些报纸挑出来来来回回的翻,终于有一张不再独立于人群人世。那是一张合影,有抓拍的嫌疑,他似乎被身边的上尉狠狠揽过撞在怀里,没正形的两个人一起大笑。旁边的文字说某某次集团军比武射击冠军和连长,没有做给旁人看的谦虚也没有彼此间的割裂隔阂,他们无视了镜头一起笑的青春飞扬灿烂夺目,照片记下了已经习惯了荣誉的他们那一刻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原来清冽的冰美人也曾如此炽烈与肆意,看着照片就能被浓浓暖意包围。在狭小昏暗的库房里,薛林头一次想有关幸福的事。他是晨曦里的一枝百合花,他应该是幸福的,可他现在不幸福,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扼腕的事儿。   人总是情不自禁的保护美好,谅解因而顺理成章。可这个烦恼去了,那个烦恼又来。 洲上有华英,无楫可渡意。   班长心细又聪明,照顾的好自己也照顾的好五班,薛林想表一个善意却从来没有机会,伊人宛在水中央。   烦恼归烦恼,还是常常留心他。没了心里的芥蒂障目的一叶就被扯下。他比李梦实际比老魏细致比老马朝气比许三多明白比自己凌厉比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强的单兵素质——看清了就又叹惜,这么一个人怎么就到这儿来了?谁还能知道荒草深处的钟灵毓秀。   思路好像回到了原点,不,不是的,老马他们让这里像个家,许三多让这里的生活有意义,成才——班长也许会让这里沾染他的灵气,那这里还有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未知明媚而氤氲,薛林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等到东风吹皱一池春水。   ……回忆渐远,回到现在。   成才并不抵住他亲昵的举动,仰头眨眼镇压即将溢出的眼泪。薛林想这才对嘛,二十三四岁就是“有泪不轻弹”的年纪,孩子心性大人做派,别扭的可爱。   如果下一秒他不转过来说“抱歉耽误你休息”就好了。 三十二 樱花劫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放了晴,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的气息让人犯懒。五班营房里人气挺足,李梦走后五班又补了两个兵,张越和李晓光,兵龄都在两年上下可以算是成才的同期,性格一个外向一个内向放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这天是李晓光的岗,屋子里难得同时有四个人,确切的说是难得看见成才在屋里,哪怕他正收拾行装一副要出去的样子。   其余三个人搬了椅子要开牌局,薛林扬了扬手里的牌拧过身来问:“班长,玩牌吗?”   “你们玩儿吧,我出去一趟。”成才看了他们一眼没忽略老魏和张越不算太欢迎的目光,但就算不这样他也确实没有加入战局的意思,微微笑了笑便出去。   等成才出门过了有那么十几秒,原因同一但心情不一处于缄默状态的三人终于有人开口。   “狂什么?”这是老魏。   张越咂咂嘴,“薛哥你怎么想起叫他了?你好心人家也不领情啊。”   这两个同僚的脾气都不算好,可薛林也没打算顺着他们,心里想什么就直说,音调不高但语气坚决:“你们少说两句不行?每次新来了人都得挤兑挤兑吗?”   老魏炮仗脾气,听薛林这么说眼睛立刻瞪起来:“谁挤兑他了?本来就跟咱们不是一起的。整天神出鬼没的,看人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谁受得了他?”   张越眼睛一亮精神也上来了:“魏哥你这么一说我算整明白了,为啥他天天笑干啥都好说话还不发脾气但我就是觉得哪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可不就是高高在上的眼神儿么?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胡说!别说他不是那样人,他就是那样人你们也不能对班长指手画脚的,还有个兵样吗?”   “兵样?”张越冷哼一声身子往后靠,似乎根本不愿意接这个话。   老魏把手里的牌拢成一叠在桌上磕了磕,“薛林,你什么意思?咱俩一起在五班的时间最长,来来回回这么些个人你见过这号的?你还替他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你们不了解他就别随便评头论足的。”   “你了解他?”   薛林语塞,吃瘪的样逗得老魏和张越两张黑脸也露出了点笑意。   “我是不了解他,但你们说的就是不对!”   老魏看新大陆似的瞪大眼然后立马乐的把手里的牌都扔了:“薛林你许木木上身啊,哈哈哈——”   再待下去绝没好事,薛林把手里的牌一扔丢下一句“你们自己玩儿吧”走人。   “哎,哎,薛林,”老魏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你别走啊,你走了斗地主都凑不出人啦。”   回答老魏的就是一声关门声。   “魏哥,薛哥这是怎么了?好像真生气了?”牌是玩儿不成了,张越也把牌一丢。   “没事儿,放心。薛林就爱一阵阵抽风,许三多来了之后好点儿,不过现在我看成班长又招的他犯病了。”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下次咱不跟薛哥说班长了,反正我是死都不待见班长,薛哥那架势好像是是死都护着他。哎,你说薛哥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咋也不能平白无故对人好吧?凭他长得好看?”末一句刚出口张越就后悔,他不是个会诋毁人的人,但现在心情差居然带的满嘴跑火车。那边老魏也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有这么个插曲两人算是默契的终止了讨论。   作为话题中心的两人之一,薛林知道自己出来后老魏和张越可能说什么,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也没别的话好反驳他们不是?关于“高高在上的眼神”,集团军排的上号的枪王人家就是想傲气也有傲气的资本,可薛林总不能说自己是闷在库房一张张报纸翻出来的吧?相处这么久他可是知道老魏要是真打破砂锅问到底起来自己绝对招架不住。   经过库房头顶传来响动,薛林退后两步仰着脖子看,房顶上的不是成才又是谁。   “班长?”   成才探过身,脸上有细小汗珠和污渍:“薛林啊,正好你来了,上来帮我个忙。”   这间库房的年头可以追溯到补给站建设之初,房顶的隔水层风吹日晒年久失修,一下雨能洇半面墙,几年前另建了新库房存放那些容易腐蚀生锈的装备器械,这间破屋就被拿来存放生活杂物。薛林爬上房顶先被东一条西一道大片斑驳迷彩似的的泥水晃了眼,虽说平顶房存不了多少土但还是有,被雨水调和冲刷之后可不就眼前这样。   成才正半跪在地上猫着腰清理一条裂缝,裂缝又窄又深只有细铁丝能伸进去,里面偶尔崎岖铁丝太硬了探不下去只好摸索着一点点调整。   薛林以为他叫自己上来帮着干这个,可四处一看再没工具,正要开口被成才抢在了前面。   “因为我跟他们吵架了吧?”   薛林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下意识的“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成才正瞅他,雨后新阳跳跃在浅笑上明媚晃眼。   “没吵架,不算吵架……”薛林咕哝,脑子有点乱。原来他都知道,知道他们的态度也能猜到他们私下说了什么,他是不会偷听的,他犯不着。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躲在脚下的空间里翻过有关他的报纸——不管他知不知道薛林都有种被抓了现行的感觉,脸上腾地一热根本不敢往成才那边看。   “对不起。”   “啊?”脑子里一锅粥的薛林听清了又好像没听清,懵懵懂懂又下意识的啊了一声。这回成才活儿也不干了,耷拉着手瞅着他笑的不能再灿烂:“发什么呆呢?”   “没,没发呆。”   “没发呆这个呆样。”   薛林瞪他一眼挺委屈,不带这样的,明明自己才是比较年长的那个为什么他看自己就跟看个小孩子似的?!   成才不再逗他,十分之认真的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我的薛林薛大哥,你到底走神到什么地方去了?!成才告诉自己严肃严肃一定要严肃,额,其实这本来就是个严肃的话题就是薛林实在老招他笑。“我很抱歉害的你因为我跟他们有分歧。”   对,这就回到原路上了。   “你别太在意,他们还不了解你……”薛林说这话时颇有不忍。   “我不在意。”成才却总能让他意外。   “不在意?”薛林一惊,心头有疼痛的前兆。   “是啊,不在意。”   天地空旷显得成才的声音泠泠而微冷,像是冰淇淋,柔软香甜而有细细冰沙,贪嘴吃了,就从口凉到心。   不好的预感,薛林很想制止他接着说下去但做不到,不知什么时候看进成才的眼睛,清亮而缠绕着丝丝漠然——弱水三千漂不起羽毛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片刻里走神到最远又回来,移开目光偏巧瞥见两片极漂亮的唇,含着笑,轻巧的开合却听不见声音,但薛林知道它们一定在说伤人的话了……   心终于开始抽痛,樱花,薛林想到了樱花,红粉成阵决绝飘零的樱花,眼前这两片落樱似的唇,想堵上,又想含在嘴里。   ——薛林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三十三 听说都还好   成才误会了薛林发白的脸色:“……我真的很抱歉。”   在这之前他说了什么?薛林咬牙:“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对不起。”   “不是这句!”薛林听见这仨字儿就上火,不得不死勒着语气解释:“我是说,你前面说的。”   薛林你肯定是傻了,什么都没听见就算瞒天过海过了这一关,又非要求他再说一遍回去感受刀山火海切肤之痛?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成才素来从善如流也必须从善如流,砍过第一刀再砍第二刀就不费劲了,至少没什么心理障碍。   “我说,别说他们不了解我,就是我自己都不完全了解自己。你们对我的好恶我看的很清楚,但恕我不能做出什么积极的回应,我并不是一个时刻需要被感情温养的人。我试过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但我后来发现我做不到,就算做到了也会因为各自坚持最后分道扬镳。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儿呆多久,离开这儿无非两种可能,回家或者换个地方接着当兵,早晚有一天要散,萍水相逢又何必太认真,所以我不在乎,你真不必为了我和他们闹矛盾,不值。”   “可我们明明天天呆在一起却非要把彼此排除在外,你这样不会太孤独吗?”   “我当兵,于理想是为了保家卫国,于现实是为了博一个前程似锦,这两块儿已经组成了我军旅生涯的大地和蓝天,我很知足不想要求其他了。”   “他们其实也挺好的,你……”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世上人既有一见如故也有白首如新,你何必强求我?”   “我说不过你,但你真的就满足于相安无事了?”   成才扯了扯衣襟:“我满足的不是相安无事,咱们都穿这身衣服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就算不是朋友也能做到彼此信任,我真正满足的是不需要我特意做什么单为了这身衣服我们就能万众一心。”   眉眼飞扬笑浅意浓。   成才的世界就是这么纯粹而不单纯,你不能说他要的太多或太少,只能说他要的要么烂大街要么谁也想不到。   真的不在乎。就这五个字彻底浇灭了薛林最后一点说服他的希望之火,面对着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永远别指望他能对他不在乎的付出什么,他的精力只会用在他认为有用的地方。真的不在乎,也就无所谓疼痛,拒了红尘,隔着盈盈一水不管别人怎么想亲近疼惜,他都浑然不觉只向着他的太阳生长。   冷情冷性也至情至性,好似一束光,能走的最长远经历的最多却只能狭窄一线。他终究是不同的,隔了时空与世事,薛林与高城一样感慨,他的路窄了,留给别人的空间就宽了,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真羡慕他可以那么果断干脆做出抉择。   薛林的烦恼不是成才的,成才看得出薛林是真对自己好,可真对自己好又怎么样?他曾被整个七连喜欢着结果还不是说走就走。要说深埋在岁月里的疼痛教会了成才什么,大约是在他方便的时候会给那人指点一条“明路”,不要浪费太多的感情不要造成无法愈合的伤去走一条宽敞的康庄大道。算起来薛林还是第一个享受到这种关照的人——成才说这些无非是想把薛林推还给多数人仿佛自己从不存在,让他们依旧一起好好过日子也算回报了薛林的情义。   放任薛林在旁边想心事,成才可没停下手里的活儿,极有耐心的接着清理那道裂缝,他琢磨着用水泥抹了多少能好些,咋也不至于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成才的话容易听进去但真不好消化,五脏六腑哽的难受,薛林下去寻了铁丝和扫帚上来帮忙,俩人不言不语收拾了了一上午又赶在饭前抹上水泥,薛林想这算不算相安无事的一种?   没等薛林想出答案,刚才还微笑着看过来的人忽然膝盖打弯,要不是薛林动作快成才就得直接栽到地上去,而且从成才站的那位置来看还是从这三米多高的库房顶上栽下去。   能让那么健康的一个人突然晕过去,成才这病来得蹊跷,但他晕得太快,薛林就是再疑惑也得等他醒了再说。叫了老魏张越帮着把人从库房顶上弄下去,打电话请连部的卫生员出诊,试了温度说烧不烧时冷时热也不敢给他乱吃药只好就这么守着他干等着。   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   卫生员十分之风风火火,一路喊着“病人在哪儿”风儿似的进来,张越往床上一指翻了个白眼,您老觉着我们还有其他屋子摆放病号?   卫生员没注意到张越的小动作,往床上一看立时瞪大了眼看了个仔细,确认了什么之后忍俊不禁:“怎么又是你?”   旁边老魏好心的提醒:“同志,他晕着听不见你说话。”   卫生员摆摆手,“我自言自语不行?”说完了表情挺乐呵但手上的动作真粗暴,拍着成才的脸嘻嘻哈哈:“喂,成才,快起来,你梁辉哥来看你啦,醒醒——”   拍了两下见成才没反应,梁辉干脆往床边一坐把人捞起来一通剧烈摇晃。这回别说薛林,就是老魏张越他们也快看不下去,这梁同志是打算把成才整个晃散架了好精修每个零部件再装回去?你以为他是步战车呢?   还别说,这通摇晃真的有效,成才干咳着醒了过来,眼睛还没对上焦就朝梁辉扫了过来,也不知他认没认出眼前人反正梁辉呼地就把成才抱在怀里捶打他的背,动作之生猛情绪之高涨几近殴打。   “混小子死人精!我就知道七连出来的家伙只能恶治!你们这群恶狼就得恶人磨!呜——” 五班的几个面面相觑,这怎么还哭上了?唱的哪一出?!   人吧,特别是这无情的人,一旦遇上了一个乃至一群多情的人,那就是地狱。成才一边感慨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杀人的一边提起身体里不多的力气回抱住梁辉,轻轻叫了声“梁哥”嗓音嘶哑。 不叫还好一叫要命,梁辉的哭泣瞬间变成了嚎啕还照着成才的背又来了两下狠的。成才被他“殴打”的倒抽气却不躲也不反抗,老魏薛林他们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嘴角浅浅笑意。   “梁哥,你这是走丢了的孩子还是被人抛弃的怨妇——”   “你才孩子你才怨妇!”   梁辉总算控制住了情绪,但谁都看得出他就是一装满水的气球,一点儿外力就能再让他爆开来。   量了温度测了血压看了舌苔,梁辉解开了薛林心中一小半疑惑:“成才,你几天没睡了?”   “……”笑而不答摆明耍赖。   “没啥大毛病,就是疲劳过度,你们五班有什么事儿能把壮的跟头牛似的枪王累成这样?”末一句是问五班的三个兵的。   老魏看薛林薛林看老魏,薛林摇头,就修葺库房那点儿活要是能叫累成才也别当兵了趁早找个福利院安养天年去。   俩人再看张越,张越比他俩更疑惑,两眼茫然一脸问号算了这人忽略。   梁辉看了这三个的反应就知道是成才一准儿是瞒着别人自己作去了,“哎,你要自虐换个招行不?我每次见你你都可怜兮兮的,这回干脆给我晕过去了,你要让连长知道你这没出息样鼻子不气歪了他的。”   “梁辉哥,我早不是七连的人了,你别寒碜我了。”   啪的一巴掌拍在成才脑顶,梁辉瞪眼:“寒碜?谁寒碜你了?现在七连都没了,看见张旧相识的脸我就……算了,我就是个卫生员没他们那些刚烈脾气,再说你还是我的病人。哎,你小子别想给我绕过去,你是开通大运河了还是建设导弹发射基地了弄成这样?!”   “没什么,梁辉哥你就别问了,好歹我也是班长了现在,我这兵都在这儿你给我留点面子成不?”   “留个屁!你还好意思说留面子,你当着全七连的面儿炒了连长鱿鱼的时候你咋不想着给他留面子?要不是我病人我新仇旧恨一块儿削你我!”   咱别老往他身上扯行么?成才想刚才趁我晕着也不知这几个小子给我灌了什么药,这嘴里怎么就这么苦呢。   “梁哥,我自己有分寸。”   “你小子最好心里有数。我给你开点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谢谢。”   “客气,”梁辉撇嘴,“知道吗,连长高升了,师装甲侦察营副营长,主持工作。”   “应该的。许三多呢?”   “留守,上次集团军十项全能我还看见他,不过他没参加,帮着维持秩序。”   “……”   “你就不问问别人?”   “问了最不让人放心的,别人难道还照顾不好自己?”   “嘴皮子还是那么厉害。我得走了,你……保重。”   “谢谢梁哥。” 三十四 挂彩   梁辉要走成才要送,薛林拦着说“班长你休息,我们几个去送就行。”   成才摇头,“别说这么点儿毛病,就是我真废了也得送。”   这不像成才的坚持,他上午刚说完自己多么寡情薄幸,现在又毫不做作的优待一个他未必多要好的人。但薛林很快明白过来,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叫做“七连”。   梁辉也不客气,搭了把手挽着成才胳膊,看着像哥俩好又像不着痕迹的搀扶。   军车远去后头扬起一条土龙,成才眯着眼目送直到薛林提醒他该回去了。 身上还是虚,但刚刚还在放空的脑子现在必须得思考点什么,谁叫转身不意外的看见老魏和张越的神色复杂。   这两个都是直脾气从不装腔作势的,一边成才是病人不好苛责一边又实在讨厌他又瞒着他们不知做了什么,神神秘秘完全无视旁人,心里被膈应着脸上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   薛林接了梁辉的手挽着成才,眼前一幕让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两边都不好说也不愿说只能在心里把梁辉控诉了千万遍,治病就治病,老老实实对症下药,非要刨根究底的问原因干什么!您老说走就走,留给我这么个尴尬场面!   “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很抱歉。”成才不想解释什么,他的朋友习惯认错,而他习惯道歉。 老魏和张越不置可否,场面越发尴尬。薛林察觉到时已经迟了,再接话反而显得奇怪,他正苦恼怎么化解这尴尬时成才侧过头来轻道:“走吧。”   似是因为绝妙的身高差,成才低头的角度甚是温柔,看出了薛林的烦恼,冰淇淋似的嗓音里微有暖意,一路从耳朵流进心里,熨平了思绪也烧烫了脸。薛林一时忘了其他低着头拖了成才就走,成才不知他怎么突然发窘但还是觉得好笑,向张魏两个颔首示意时莞尔正璨,倏忽一缕春风吹起水面薄雾。   想那由心而笑如何能与惯常表情相同,成才常笑,却多是高山白雪美则美矣,亲近不得也不得亲近。今时今日真的想笑,登时细雨飞花沾人面。   心中的芥蒂不觉松动,好像有点儿明白他就是那么一种人,他不曾轻视只是无视,他的世界从不许人游来晃去,无所谓喜与不喜只是要与不要,若不要便绝不作茧自缚,若要——他们不是他要的也没见过他要的,说不好。自始至终就是这么一种性情摆在这里,率真的冷酷,一直以为他是假的,其实只是不愿相信那就是真的。无所谓旁人自顾自的活,潇洒的……神仙也好至人也罢,皆是凡夫俗子不可及,忽的看明白了,也许终生不得赞同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却也不是可以。   一笑之力一至于斯,成才最不可思议的天赋是轻而易举让一切不可靠因素拼接在临界点,驱虎吞狼独善其身,心无挂碍自由去走他的青云路。   回屋没什么可啰嗦,成才再次沉沉入睡。这几天真是累坏了,但也只是累而已,他自己心里有数,要是醒着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请卫生员过来的。   悲剧的是就想睡觉的成才实在睡不成一个囫囵觉,先是被梁辉死命摇晃的差点吐了这会儿又被愤怒的咆哮声吵起来——   等会儿,这声音怎么就这么耳熟呢?!   听出是谁挣扎着刚支起上半身的成才居然萌生了“老天你快让我再晕过去吧”的窝囊念头。   “我最后说一遍,不要再胡搅蛮缠了,你老婆跑了跟我们班长一点关系都没有!”   成才眼前一黑死死抠着门框才没让自己直接栽一跟头,那个谁,那个谁,薛林!你把嘴给我闭上!你以为你很幽默啊!什么叫“你老婆跑了跟我们班长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义正言辞吗是吗?!   “就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方圆几百里就你们一伙当兵的,你让他出来!”   “我们班长病了在休息,要见他改天吧!”   “他病了?我老婆还跑了呢!我钱没了老婆没了!他病了他休息,他病了算个屁?!跟谁装呢?!他病死了才好呢!他不死我也整死他我!”   发疯的人醉了,但这不是他口无遮拦的免死牌,薛林一忍再忍:“同志!请你马上离开我们驻地!”   “请我离开?!你想怎么请,动手吗?!你们就是这样当人民子弟兵的?!你们班长拆散我们家庭你们底下的喽啰就要打人了!”   “同志,这真是最后一遍,收回你的话离开我们驻地!”那句话怎么说?就怕流氓有文化。   “老子收个屁!你们算什么当兵的,就是一群蛀虫,蛀虫!”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住手!”   脾气最暴烈的老魏听见这一声的时候拳头已经收不住也不想收,这厮可恶,揍他都是轻的!就在这念头还在跟命令对抗的时候胳膊上一股绵力袭来好像被大河斜冲,拳头堪堪被带偏打了个空,回身想再补一拳踝上肋下同时受力这一拳又被轻描淡写化开。两次卯足了劲都被人从中作梗,老魏急怒攻心早忘了原本要揍谁,一股邪火都冲着敢拦他的人去,顾上什么招式技巧奋力挣扎,蛮劲让制住他的人吃力至极,臂上一旋半推半丢把老魏往斜坎里一送,被迎上来的薛林接个正着和张越俩人摞上去才按住了,“老魏,别动!”   肩膀有点抻,个死老魏真有股牛劲!打发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成才指指哨岗,“晓光回你岗位上去。”   “班长……”李晓光显然不放心。   “回去。”   “是,班长!”   李晓光回岗位去了老魏被两个人拉着,虽然依旧凶巴巴的瞪眼但好歹也算消停,自己的人妥了成才这才转过脸来:“你找我?”   “找你,不找你找谁?!”找茬的醉汉衣服上还有大片的污渍看来是自己走过来的,蜡黄发青的脸上一对浑浊眼珠遍布血丝,眼眶底下漆黑一片,陷入狂怒的他整个人看起来像要炸了,瞪着成才的时候凛凛一股怨毒恨不得立刻生撕了他。   薛林看的心惊起来就要挡过去被成才反手一带推到身后,无人敢出声,远处李晓光脖子拧成了大钝角往这边看,身形紧绷的让人疑心他要把钢筋铁骨的八一杠给捏成麻花。   一边是夹杂着酒气的火药味儿另一边是掺着冰渣的火药味儿,一个火星就能酿成巨大灾难。   当然,没有火星他们本身也是巨大灾难——   “你找我,我们出去私了,但你要是再满嘴胡说侮辱当兵的,下一次我保证让你后悔。”   “后悔?!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让我后悔!”   “随便什么东西,”成才淡淡看了他一眼,说的很慢几乎一字一顿,“都能让你后悔。”   空气片刻凝滞。   简单地陈述而已,可成才的眼神不该那么“高高在上”,即使说到做到也尽可不必如此锋芒,至少想想刚才老魏的怒火为什么转向自己。对于失去理智的人来说,成才习惯的高度和俯瞰无异于挑衅,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善了。   薛林暗呼不妙身体已先一步动了,耳朵里听见极其糟糕的喀喇一声响,可除了大力牵扯自己身上再没有其他不适,眨眼的功夫又被人甩回身后,与此同时稀里哗啦落了一地玻璃碎片,没等站稳眼前的情景就震得薛林浑身虚晃。   薛林的角度仅能看到成才侧脸,片刻宁静里他尚不及庆幸就被一点刺目红色戳破妄想。成才下巴上一滴血迅速饱胀最后终于挂不住坠落下来,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噼里啪啦凝聚掉落的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联成一线,几个呼吸的时间地上就多了一滩血。   “班长”两个字卡在四个人喉咙里谁也喊不出来,成才身上鬼神勿近的森森压迫感就是专门朝他们几个放出来的。相比之下他对那醉汉平和的近乎温柔:“这一下算是我还害你夫妻分散的。” 三十五 洒狗血(上)   醉汉眼神涣散,没有谁比他更早更近直面那张渐渐被血糊住了的脸,通红的血浆遮住了面容,只剩一双眼在注视,不狰狞更不可怜,无喜无怒依旧在陈述事实,其中意味“到此为止”,再妄动,后果自负。   然而若非机缘巧合大多数人不会花时间去体味别人眼神中的一切做事只靠本能,醉汉再次抡起只剩半截的酒瓶的时候成才真的很想念高城,换做是他单凭气势就能摆平一切,自己再怎么模仿有的也只是“厉害”而难以慑服人心。   接下来的事几个旁观的不忍去看,真是欺负人。   成才发动不了高等级精神攻击只能物理打击,可枪王其人从来就没有最短板,别无可选的“只能”又是何其了得。老魏还有一把子牛劲挣扎,这醉汉被酒精磨坏了身体又没有格斗的底子,不被成才一边倒的欺负着还能怎样。三下两下被擒住,毫无看点。   人制住了然后呢?苦口婆心的开解误会还是横眉竖目一雪前耻?   要是二选一不显得成才忒俗气么哪配得上高城那么一“脱俗”人的另眼相待。   成才没那个美国时间跟他啰嗦,连人带一个“滚”字一起丢出五班大门。那一丢很是讲究,借着醉汉挣扎的势头成才卸了他手腕,脱臼这玩意儿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疼的要死。可这不能怪成才啊,你如果不来闹事或者闹事之后老老实实的被扔出去不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至于其他——他当然可以再来,四肢才卸了一只手,不是还剩仨么?他要是自己回去,哼,他能摸到五班来就不能摸回去?茫茫草原,万一他路上被狼叼了被狗撵了也不是没可能,可这又关成才什么事?   不关成才的事,那也不关五班的事。   成才丢了垃圾回来一帮人早迎上去,李晓光也想过来结果被成才一眼瞪过去吓得立马站好——成才整张脸被半凝固的粘稠黑红的血糊上,胸前殷红一大片,顺着他行动的路线地上一溜黑红血斑,这么个血人看着就吓人何况他还瞪起眼?   薛林他们同样被吓到,等成才坐下六只眼睛才看清那条口子然后一起抽冷气,要不是那么长那么深哪有这么多血可流?翻出许久没人搭理的急救箱才碘酒早挥发干了,顾不上追究上次是谁用完了没拧紧盖子,他们几个可是比谁都清楚这玩意儿就剩一瓶。   失血过多让成才眼前一阵阵发黑,相较之下伤口的疼倒真不算什么,看那三个一脸凝重紧张成才没忍住,“又死不了人,别都给我摆出开追悼会的表情!”   伸手够过药箱自己划拉出酒精瓶拔开塞子,一使劲眼前又黑,黑过了就看见灿烂阳光,那人状似无辜的在问,没碘酒了,酒精能将就吗?   能,怎么不能?你说我这是跟碘酒犯克呢还是命犯酒精?一到我用的时候碘酒就肯定没…… 没人回答。   成才还没幻觉,他可清醒的知道对面是张空椅子,只是情景相仿难免想起一点往事罢了。   深吸气瓶子举过头,酒精哗哗往下倒,浇在伤口上冲下一片血水就算消毒了。   当事人稀松平常没觉得怎么着,反正不在乎多这一点儿疼,看着的人可就心有不忍,畏畏缩缩不好,但太干脆利落了就让人觉得太狠,没人会怀疑如果真的有一天需壮士断腕他眼都不会眨一下,他们甚至荒谬的觉得他杀人也可谈笑间。   走到半路又被急召返回来的梁辉顾不上兴师问罪直接按着伤口把人塞车里,成才这回可是真疼,疼的眩晕都不是事儿了,“梁哥,轻点!”   “轻个屁!咱回去最快仨小时,你有三个小时的血流?!”   “都跟着来了谁看家?!”疼得呲牙咧嘴的成才不忘回头训斥几个正努力往车上挤的兵,不知怎的看他们扎作一团忽然就感觉不错。   薛林已经在车上听见成才说话就去拉车门,“我跟着去就行了,你俩留下。”   “你才给我留下,你再跟我走了就一个细心的都没了,老魏,这趟麻烦你了。”   成才没给薛林反驳的机会,他把痛苦的表情扩大了点儿指指头上的伤,你看我都疼成这样了你就别跟我犟了,听话哈。   薛林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乖乖下车换了老魏,像成才目送梁辉似的那么目送着直到车子开得没影了他还站在原地。   “薛哥?”   张越的声音没有惊到薛林,薛林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进来,我有事问你。”   不笑,眼神沉静,好像压着气又好像在担心。张越来了几个月没见过薛林这么严肃的表情,隐约知道他要问什么就更觉心虚,站在桌边局促的搓手不敢坐下。   张越的表现落实了薛林心中某种猜测,那火气就又往上窜了一点,踹踹椅子腿儿,“坐下。”   张越不敢忤逆但也就敢坐个椅子边儿。   “今天那个醉鬼你认识?”   点头。   薛林敲敲桌子,他也不想发火,可一想成才的满头满脸的血他就控制不住。醉汉一出现的时候张越的反应就挺奇怪,见一个陌生人用那么吃惊吗?薛林当时想问可醉汉闹事根本没给机会问,现在就剩他俩,有的是时间把这事儿弄清楚。   事情从十来天前说起,那阵也下了场雨,五班驻地又有迷路羔羊做客。薛林记得是成才和张越一起去送的,走之前成才还站在大门口对着满地湿泥走了会儿神。   失主当然不是那醉汉,醉汉是失主的邻居。意外发生在他们找到了失主之后正寒暄“感谢”与“不客气”的时候,东边院子突然一阵叫骂声紧接着就是一阵乒乓乱响夹杂着听起来就让人心口窒闷的拳头砸在肉体上的声音,女人压低声音的哭泣和哀求好不凄惨。   失主摇了摇头,摆手不叫他们出声。   成才点头张越可就不干了,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没碰上他管不着,可要让他碰着了他怎么能坐视不理?瞪了成才一眼就要往隔壁院去结果被成才拽住,张越不服气,再挣,驴的成才发恼手上的劲儿大了点把拽的张越一趔趄。   眼见着两个兵闹内讧失主赶紧拉着他们进屋,隔壁的事不好在外面说。   年轻夫妻两个,一起生活了五年没孩子,本就愁云惨淡丈夫在外面做生意又被人骗了钱,现在在家地也不种,喝了酒就打老婆,开始还有村民去劝劝,可劝架的人都被打的挂了彩出来。这都一年多过去了,隔三差五就打,打的习惯了就少人去劝架了,根本劝不住。   再出来隔壁的声响已经消停,成才不多说什么,两口子打架他在下榕树见得多了,可张越忘不了这事儿,越走越气也不理成才转身就往回走,结果又被成才拽住。   张越的火气也窜上来,他知道成才想什么,“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要不还能是啥!但那是成才的想法不是他张越的,路见不平就该拔刀相助,男人打女人、丈夫打老婆算什么本事?别人不管那是别人麻木,他张越不!   成才也火大,不出一声儿就会蛮挣,张越简直是把许三多的犟劲儿和老魏的蛮劲儿绑一起了!成才不想跟他耗,胳膊使劲儿直接把人掼到地上,“你闹够了没?!” 山村河蟹恋 许二和番外   许二和,男,下榕树村村民,十里八乡著名光棍汉。   按说不该,许二和虽少不务正业但好歹长大后略有收敛,怕的不是人稀松,怕就怕家徒四壁。从十八岁起黄了无数对象,二十六七的时候好容易处了个谈婚论嫁的,一场爆炸不仅炸飞了三件破房也带来了巨额债务,人情薄如纸,婚约胎死腹中。   一个家,老爹被拘留,老娘早亡,大哥跑了幼弟远在他乡,只剩一地碎成渣渣连回收价值都没有的残砖瓦砾跟许二和作伴。   人都说,许家完了。   从来就没好过,这下彻底烂了。   许家老三弄来钱又如何?还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换债主而已。许百顺老了,许一乐——不提也罢,送走弟弟,许二和站在尘土飞扬里眯着眼看太阳,他跟自己说,我还活着。   还得活下去。   三十而立。许二和三十岁这年总算先还清了盖新房的债。想当初建房拉材料,百顺说,儿啊,差不多就行,别用好的,多少攒点钱给你娶房媳妇。   二和瞟了一眼蹲在不远处抽烟的一乐,一乐也正偷眼瞅他。百顺看在眼里嗟声叹气,别瞅你大哥,混到他这岁数就别指望黄花大闺女了,上榕树的杨寡妇,我看就中。   二和撇嘴笑,房子要盖,我们哥仨的媳妇也要娶,没有几件像样的房子撑着,你看你儿媳妇以后孝不孝顺你。   百顺不做声,杨寡妇出名的厉害,一乐没点底气还不让人给拿住了。可盖好房,债又得添多少?   二和说,先盖着,钱能挣,让大哥自己扛大包挣去,这房子要盖孬了,以后再整钱花得更多。 百顺点头再叹气,儿啊,没人会借给咱们钱了,亲戚都躲着咱,成家也让咱们掏的就剩给成才娶媳妇的钱了。   钱……不用你管。   许二和手里还有五万,不属于许三多借来的那部分。三多借的钱还了账就所剩无几,家里存款早就搭进矿上,愣是没人想给老爹治病的钱二和是从哪儿弄来。   三多的老连长彼时的高副营长专门驱车几百公里送来十万块钱,偷偷摸摸塞给二和,说是借但不要利息,唯一的条件是不能说出去半个字。   许二和迟疑,天上掉馅饼,吃还是不吃。   高副营长冷笑,脸上伤疤略狰狞:“十万块钱对我们家不算什么,拿还是不拿你给个痛快话我还急着回去。”   许二和咬牙,拿,怎么不拿?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给你写个欠条吧。”   高副营长又冷笑,“算你是条汉子。”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字据。能用上这欠条就不是白拿白要,许三多不在他许家也不是彻底废了。再说,高城得意,借人钱总比给人钱舒坦。   欠条上,债主的名字不姓高。   谢瑛华。   “我妈,我们家真正有钱的人。”高副营长说。   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数年后的元宵节许二和不肯到成家去凑热闹,昔日靠人家帮扶,就算钱还清了当着众人去见女债主也觉脸上无光。一个人对着结冰的鱼塘发呆一上午,回来的路上听的都是村人讲谢家的女人。   姑娘家更为人津津乐道也是人之常情,后院的张栓子中了邪似的拉着二和不撒手,“二和,你说我咋这么早就娶媳妇呢为啥?!”   二和略嫌粗鲁的把栓子推开:“那谢家的小女娃要真是你们说的那么天仙似的她能嫁给你?别做梦了。”   一个巴掌能抽醒发疯的范进,一盆冷水也能驱栓子中的邪。看栓子又清醒又沮丧的回去了,二和别提心里多得意,哼着小曲儿去村口买了两瓶啤酒和花生米,拎在手里转身往回走,看见收山货的驴车慢悠悠的在土道上走。   赶车的大概不知道车后尾随着个窈窕姑娘。   窈窕姑娘也不知道后面的许二和回家也是这条路。   姑娘的注意力都在车尾那一筐红辣椒上。   几欲流动的饱满红色点燃了乡间的淳朴热情,玉一样的质地光感随着车子的颠簸迷离荡漾。姑娘的眼神有点直但走在后面的许二和也看不见,背对着她的赶车人更看不见,若是高城在就知道他们家公主又要癔症了可是高城不在,没人拦着终于——   小女贼飞快的从筐里拈了一枚红辣椒然后兔儿似的往后跳开躲进旁边的胡同里,这一串动作甚是轻盈灵动看的许二和不禁恶意揣测她是否真的惯犯。   等许二和也走到这个胡同口,管他有意无意反正看了一眼,那小女贼蹲正在地上吸溜吸溜的给自己的舌头扇风,小手扑腾的都快带出虚影。   噗嗤——   现世报能来的再快点么。   笑了一声赶紧闭嘴,但来不及了小女贼已经听见抬头往这边看,满眼泪花双颊绯红。   “辣着了吧。”可不敢让这小女贼拿自己当出气筒,赶紧把花生米递过去,“吃点儿压压。”   小女贼没接,目光死死黏在那两瓶啤酒上,越喝越辣但是大多数人还是会想喝水。   二和表示无奈,瓶装的啤酒我把盖子咬下来你还喝吗?   小女贼朝着啤酒伸手。   二和整瓶递过去。   小女贼眼泪哗的掉下来,一般是辣的一半是急的。   “你等我会儿。”二和把啤酒花生米都扔地上,脚下一蹬身子一纵胳膊一撑顺着砖墙翻进了旁边人家,片刻从墙头上探出脑袋看见小女贼还在递出一葫芦瓢凉水。   小女贼这回接了说声谢谢就咕咚咕咚开喝,喝剩一半浇湿了手拍在脸上降温,把空瓢还二和又说谢谢。   二和收了瓢脑袋从墙上缩回去半天不见翻出来,不一会儿人却从胡同口走过来,捡起地上的啤酒花生都没多看小女贼一眼转身要走。   “哎——”   二和住脚回头,“弄啥?”   “这家有人在吗,姓什么?我进去谢谢那水。”   “有个老头在家。”   “谢谢啊。”   等二和推门进去喊了一声“爹有人找”小女贼才恍然:“这是你家?!”   “啊,我家。”   “你家你跳墙……”   “不跳自己家的墙难道去跳别人家的墙?”难道真是惯犯?还有刚才是谁急着要喝水?走门有翻墙快?这姑娘缺心眼吧。   小女贼没说话,心想许二和也就是占了那一瓢水的便宜,要不他以为他跟谁抬杠呢!再说自己不就是那么一说么,至于用那种“你傻啊”的眼神看自己么!   “谁找我?哎,这不是飞飞吗?”许百顺可是上午在成家见过这姑娘。   “百顺叔!”   “飞飞你咋来啦?”   “刚才顺了人家一个辣椒被辣着了想喝水,正好碰见他从这儿给我拿了水,不知道你们是一家就进来谢谢。”   “没听太明白,不过谢啥,就一碗水。”   飞飞低头笑,眉眼弯弯乖巧讨喜,成功忽悠住了许百顺。   喜的无可无不可的许百顺坚持要留飞飞吃饭,他当年能留住史今今天就能留下谢飞飞,只是这一次许一乐被撵出去打工许百顺亲自下厨二和被指派陪谢飞飞聊天。   百顺在厨下忙活不叫飞飞帮忙,飞飞就在旁边说些精巧的小笑话逗得老头哈哈大笑,二和默默的接过刀切菜。家里剩的一斤猪肉二两粉条半棵白菜几个萝卜土豆鸡蛋也凑了能待客的六个菜,就是素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吃不实在。   菜上了桌百顺也觉得有点寒碜,叹气,“肯定比不上你们家,将就吃个心意。”   特意提了桌子,还是旧年那张,许百顺说这是爆炸中幸存的“硬实”家伙,镇宅。   这一顿饭吃的生龙活虎。   没让许百顺喝酒,两瓶啤酒二和和飞飞分了,喝着喝着想起了花生米,于是桌上又有了第七个菜。   期间百顺埋怨儿子辣椒放得少,二和还没说什么就对上那边飞飞看过来的目光,确实是因为她吃辣本事一般。于是那姑娘微微一笑,约是二和看的忒直,有些羞怯怯的又闷下头扒饭。   山村的夜来得早,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成家那边来了电话说来接。   真娇气,这才几步路还能丢了?   不多会儿就又来了客,年轻的军人十分英俊。   打过招呼飞飞凑了过去叫“刘哥。”眼睛笑成了月牙, 亲昵昵的叫人膈应。   “吃饱了?我刚听成叔说给你烤土豆呢,哎,还剩汤圆了,你吃吗?”   色狼见到美女财迷见到金子大约就是那时谢飞飞的眼神,二和甚至能听见亮光刷刷飞出来的声音。“端庄”的大家闺秀等不得,急匆匆告别就往回跑,两个年轻的身影一溜烟儿消失在夜色里。   “看啥?过路的天鹅!”许百顺挖苦。   “你留人吃饭又弄啥?”二和一边往回走一边说。   百顺追着进来,“你懂个屁,她表哥是老三以前的连长姑父是军长爷爷是军长的老首长!她说句话,老三能省多少事儿?”   二和刚把泡在锅里的碗捞起来要刷,听见他爹这么说啪的又丢回去听那动静好险碎了:“老三老三,为了你家老三能哄人家姑娘?”   “小子顶嘴,我踢你我!”   二和懒得跟他爹争出去躲清静,门口大月亮地底下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谢飞飞。 月华如水,伊人娉婷。   四目相对,谢飞飞显然是都听见了,百顺的嗓门高,脾气不顺的二和也没低声到哪去,谁也不指望乡间的院墙能挡住。跟着来的小刘熟知谢飞飞个性,这种时候干脆退到一边。   算计人家就要有被人家发现的觉悟,早些时候还感慨别人的现世报来得快,现在轮到自家了,二和听天由命又替老三着急,有这么个爹好心办坏事,真得罪了飞飞公主谁能保下他。   想替老三辩解的念头被扼杀在萌芽,他不怀疑自己要真说了眼前神情紧绷的姑娘非得挥舞着爪子发作。二和最终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就这么站着,那会儿他还不了解谢飞飞这种复杂生物,就是觉得那一刻全神警戒的流浪猫不管爪子多锋利其实都可怜兮兮。   不说就对了,她谢飞飞多么骄矜的一个人跟你吃顿饭那都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你还想算计她,你以为她是什么?女人的面子男人的自尊,假装这事儿没发生还能混个表面太平,非要再拿出来说一遍挑破她的面子就别怪她恼羞成怒真找你麻烦。   谢飞飞尽快平复了情绪,就像书上说的,真正捏住长辈宠爱的混世魔王,不管在家里多无法无天在外人面前装也能装的无可挑剔,端起大家千金的风度微笑,娇花蘸水那样点头示意二和过去。 “登门不空手,这是孝敬百顺叔的,麻烦你转交。”谢飞飞递过一个信封,二和没接反问了一句   “孝敬他?”   “嗯,成才还有我哥哥高城他们俩都挺看重许三多,我和他俩不是一般的情分,那我既然都到过你们家就不能没有孝敬他爹的礼。”谢飞飞言笑婉婉,提到高城成才先不怎么愉快的情绪有所好转。   看望长者有所表礼,二和不知道谢飞飞所受家教如此,只觉得她当他们才是自己人彼此亲厚,看成才和高城高城面子自家这边跟着沾光,男人的自尊又作祟,你真以为是公主打赏?这信封还是没法接。   谢飞飞有点急,这样误会的她不是没见过,但今天遇上不顺气的事儿懒得软言分说,“刚才来的匆忙身上什么都没带,明天赶早要走这才大晚上的又跑一趟。我们家也是当兵的,他们常年在外,我这样的闲人帮着他们照顾家不是应该吗?你知不知道他们多惦记家?看他们面子?因为有这层关系才觉得有自家长辈的亲切,跟一般的军属不一样,不仅为了和当兵的情分也为了跟他们仨的缘分!要不然我急急忙忙自己来干什么?留给成叔回头让他捎给你爹不一样?”   后来家宴的时候二和给高军长敬酒,高军长说,就为了咱俩都消受谢家女人的利嘴也得走一个,酒杯一碰,全干为敬。   道理说得明白听的人就能懂,二和被训的脸皮发热,这信封总算接过来了。摸着不薄不厚,应该刚好是丰厚又不会让人觉得施舍的数目。   “我就不进去了,”听了百顺那些话再在二和这儿上了点火谢飞飞本来就不打算进去现在更不可能,“别跟百顺叔说见过我,省得他多想,你们都放心,你们家老三出息着呢,我才不费那个辛苦迁怒他。”   生气归生气,还算识大体。   “你们明天就走?”   “嗯。”   谢飞飞不知道许二和为什么要见自己姑姑,难不成他们认识?谢飞飞还想看个新鲜结果军长夫人听陌生小伙子自报了姓名就让他先等一等把自己撵出去他们说事儿。   真讨厌。   许二和当然是专程来道谢的,昔日的债主那也是恩人,到了家门口没有不拜见的道理。军长夫人有那么个丈夫又有那么两个儿子还能不知道男人的死要面子,旧事何必当着飞飞提?   谢过了军长夫人再出来,院子里飞飞公主裹着个军大衣正用小勺挖柿子吃,二和抬头,成家的柿子树可不是彻底秃了。   “你不冷?”   “不冷才怪,嘶——”   这就是吃的境界。   看到一个吃相幸福又满足的人,很容易就喜欢吧?   “就剩这一个了,我自己吃了啊不让你了。”谢飞飞举了举被挖成小碗的半个柿子。   我还能馋你半个柿子!   “你还回来吗?”   “嗯?”谢飞飞刚送嘴里一勺鼻音应了一声等完全咽下去了才说话,“应该会再来吧,城城哥的婆家么,不过什么时候就不知道啦。”   好像没什么话说了。   “那我走了,你明天一路顺风。”   “谢啦,晚安。”眉眼又弯弯。   晨曦里他看见她扎起利落的马尾要开车,她刘哥跟她说了什么点点头打着哈欠一边坐进副驾一边拽开头绳,长发倾斜如瀑,枕着颈枕窝起身子看来一会儿要补觉,挥手作别成家夫妇,两辆车去的一点不迟疑。   过路的白天鹅飞走了。   怎么也……算了别做梦。   一别数月,谢飞飞居然真的又回来。   这次只有她自己,小刘放下她就回了。   他们几个到底是多深情分?二和想不通成家四婶病了居然能劳动这么个公主来伺候。   然而事情是顺理成章的,成才妈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得养着,赶上的是秋收时节成村长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亲戚也都是农民,谁也不好这会儿去麻烦人家,高成两亲家通电话的时候说起这事儿,军长夫人说我们这边还有个闲人在家呢都快发霉了,于是不上学也万人不入她法眼没什么社交的谢飞飞就被发配过来。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公主公主,风光是冲着“公”的,关起门来她就是女儿孙女侄女姐妹等等反正就是个混的好点的亲眷,他们许她谁也不搭理但不能目中无人,跟高家特别是高城亲近的人,身上都有浓浓的人情味。   没几日乡里乡亲就羡慕坏了,那姑娘是不会做饭家务也不太熟练,但架不住人聪明成才妈嘴里一指点她就能通透,学得快嘴也甜,什么事儿到她嘴里都变得欢快有趣,永远都笑着,至少对着成家人永远笑着,看见她的笑脸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愁人的事儿。人又都说成家好风水,在那门里滋养几天个个笑容都是春天的水儿。   听着成家院里的欢声笑语许二和顿悟,他许家有三个儿子一个走了还有俩,成家只有一个成才,天知道这些年下榕树最气派的大院里有多少被光鲜掩住的牵念和冷清。   顾影自怜的白天鹅变成了叽喳雀跃的百灵鸟,许二和和成家夫妇都知道谢飞飞原来不是这样的,清贵娴雅颇为自矜,但现在你看她,十六岁花儿一样的形容举止你怎么信她已经二十七。   为了开成家父母的心有意让自己表现的天真烂漫,渐渐就真成了这般模样,有时候谢飞飞也会想,自己先前那么多年自虐个什么劲儿呢?成家原本是感激她尊敬她怜惜她,时间久了也变成真疼,人心本就温暖而柔软。她没了父母,他们空巢了儿子,因缘有报,好像一块块拼图被彼此的善念于人海茫茫天命冥冥中送到应有的位置渐渐展现幸福的画卷。   也就没人奇怪成家又新盖了三间厢房添了全套的水暖卫浴,在乡间豪华的令人咋舌,再提起村长家干脆就叫成王府。   某日穿军装却不带衔的一个老头敲没声的来了,端详成王府里外好半天最后跟身边眼睛水亮脸颊红扑的姑娘说,随你吧。   百灵鸟扑腾着翅膀笑如银铃。   老头又说,你别太得意,书不能落下,经常听的浑话你也不能学,要是让我知道你在这边贪玩儿不学习或者丢了身份,我马上来带你回去好好管教!多听你成叔成婶的话,撒娇耍赖那一套别跟谁都使,手脚勤快点儿别等着人伺候,哎,有时间常回去看看……   这老头什么身份,啰嗦半天还不就为最后一句么。   许二和为啥看见这些?因为跟谢飞飞相处的算不错了,村子本就小低头不见抬头见,成家没个青壮有些活只能是二和帮着干,时常来往总不至于混不熟。每每到了要抓苦力的时候总是飞飞跑腿拍着门板喊“二哥,二哥。”碰上只有一乐在家的时候就是“大哥,二哥呢?”二和回来就得被一乐挤兑,混老二走的什么桃花运。   这是桃花运?觊觎将军府的桃花想被叉出去吗?   快三十岁的男人总有点稳重气,姓谢的老头说,二和啊,我知道你,你和你弟弟都挺好,我们飞飞呢,嘴甜心坏,她要是说好话了千万别被套进去,指不定又忽悠你干什么呢。 彼时还什么都没发生,老头的亲切就像他说的因为“二和是个本分人”。   评语惊天动地,别说谢飞飞,就是旁边她成叔百顺叔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但细想也没错,一个男人能做好该做的事说明他有责任有担当,平时看着不出奇等真的一个大浪打下来,他绝对不躲不闪眼都不眨一下的去面对,当年事故他扛下的事儿辗转到谢老爷子耳朵里的时候这评语就在未谋面的时候下了。可这也不是全然的本分,还有另一半那是谢飞飞评价的。 做他该做的,不图不该的。   爷爷,我手上的好处只有我给的,二和从来没要过。跟家里摊牌的时候谢飞飞有底气去打动祖父。   喜欢一个人不图她什么,就是想对她好看她开心。二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的也不知怎么喜欢的,也许第一眼就注定,他这样的年纪他这样的环境他这样的经历可他还能有这样的心情,就是个冰人也能捂热了。   谢老爷子亲自造访后也就一个月又赶上农忙时节,成家又多了个人,成才的本家堂哥,来干啥?来的时候说成家没有壮劳力过来帮忙,可过了几天下榕树谁不知道他是奔着谢飞飞来的。   呸,飞飞恨的牙痒。谢家门楣,谈笑有武曲往来无凡夫,以她谢家掌珠的身份,哪个见了不哄着让着敬着?那些跺跺脚地都要抖三抖的政界人物来了不也和和气气先招呼一声“飞飞”?   万人不入眼,现在可好,那叫什么成诗的也敢整天烦她?读了两本书在外见了两天市面便真以为自己人中龙凤了,真正的人中龙凤有这么半吊子的吗?远的不说,看看你堂弟成才,一个眼神都能杀人现在不还被你以为就是个大头兵么。   自我感觉良好也就罢了,能别在看飞飞的时候还一副我看上你是你福气的你怎么可以辜负我的怨男样儿?众人甘心捧上去的高高在上被自我陶醉的高高在上“施舍”,飞飞觉得自己的眼神也快能杀人了。   习惯了说一不二豪气干云霄的武将,飞飞对成诗除了膈应还是膈应,要不是成家血亲她早发飙了。骂不得更见不得,飞飞只好每天出去躲清静。二和遇到就跟她说说话,话里话外都离雷区远远的,暂时忘了烦心事便开心起来也会笑的眉眼弯弯,有时候在家里憋了气出来二和也难逃被甩脸色的命运,但怎么说呢,一想是因为她讨厌某人才生这么大气就不觉得自己多么悲剧了。   成诗先生也算真心,为了我们飞飞博览群书遍寻良策,大约少女话本看多了终于发现一句“女孩子都希望被自己的男朋友推在墙上强吻”。半吊子就是半吊子,还真能忽略了“男朋友”的大前提。   冷不防被人大力往墙上推被最讨厌的人靠近一贯养尊处优的飞飞也吓了一跳,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总算记起了和兄弟一起操练过的格斗技,等成村长夫妇听声出来的时候侄子已经被打成了调色盘。   脸上的伤都是轻的,姑娘家力气比男人小,所以谢家在A大队的熟人特意教过她很多威力奇大却不费力的损招。   谢飞飞的脸色还是很吓人。   二和正在家劈木头他四婶慌慌张张的来了,“二和,看见飞飞了吗?”   “没啊,咋啦?”   “别管咋啦快帮着找找!刚跑出去了我和你四叔都快急死了!”   谢家的女人不许在人前哭。   谢飞飞倒是把姑姑这句话记得很清楚,控制不住的哭出来之前必须到没人的地方去。   二和找到她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已经哭完了不算违规。   不说回家不问为啥,坐她旁边一起看残阳如血。   二和没那么多诗情画意他自己知道,他也没那么聪明那么细腻,有些时候他会很沉默,因为对谢飞飞,说错了话就收不回来。   旁边有个人陪着不觉怎样,他起身不说一声就走了才觉空落不舍。   又想哭,没眼泪了,干怄气,死循环转了好多回气都平了他才回来。谢飞飞觉得她一辈子吃的山珍海味都没二和给她的烘的热热的棒子面干粮好吃,清甜,不齁嗓子,吃了管饱。   哎,你说童话是不是都有现实可考,谢家琼花玉树真的是被棒子面干粮打到的,好歹加个糖衣啊忒寒碜。   没人会说吃货都是被饲养员收服的,“文雅秀美”的公主怎么会是吃货呢。   吃饱了还是没话说,而且渴了,那就回家喝水去。   耽误这么长工夫足够成村长弄清状况,他在基层这么多年想糊弄他没那么容易。   “老叔,我可是你侄子,你不能不帮我。”   “侄子能有儿子亲?成才当兵一天我就供着这个将门千金一天。”   当然不是真话,可谁叫自诩最富才情的人,往往比所有人都物质,成家和谢飞飞的过往凭什么  跟成诗说?他又怎么会相信这段情义?   刚进门的飞飞听了,很是中肯的点头,“就是啊,啥时候你有个惹不起的靠山再跟我们讲理吧。”   成诗被“请”出了成王府,日子终于消停。   谢飞飞依然是乡间小道上最靓丽的风景,走过路过人们都爱多看两眼。这天她穿了鹅黄的长裙在春风里摇摇摆摆的走来,青丝撩人,裸露在外的胳膊比腕上玉镯都白。 山间的魑魅百花的精灵。风一过,纱衫勾勒出曼妙身材。   二和看见了,红了脸,扭头就走。   男人就那么点事儿,龌龊心思不可避免,但她是否发现就是两回事,尤其是谢飞飞,就算她知道了你只要不在想入非非的时候还戳在她面前点眼就不会真的惹恼了她。   老姑娘谢飞飞对二和的扭头就跑甚是满意。   在二和以为这件事过去了的时候,在某一个月亮极好的晚上,他被不紧不慢一下一下的咚咚声吵醒,不知是谁在外面拿土坷垃扔他家窗户。   披上衣服,出门,看清是谁赶紧胡噜着把衣服穿好。   三更半夜冷不防看见一双黝黑沉静的大眼怎么也是先吓一跳然后才是欣赏纤长的眉黛精巧的鼻子菱角红唇有肉的小脸,婷婷玉立像个美丽的女鬼。   女鬼扬了扬下巴,“知道我来干什么?”   索命呗。   知道,但就是不说话,直到消磨干净谢飞飞的耐心。   “行,我知道了。”被拒绝了就赶紧走呗,拖拖拉拉还不怕在这儿哭出来是咋的。   走了可就真走了,不幸中的万幸许二和不像我们故事里的主角那么不正常,“哎,先别走,我有事儿问你。”   “说。”   “我上你们家提亲会被乱枪打死吗?”   ……   新女婿最难过老丈人的关。   也不尽然。   许二和一路过关斩将杀到最后发现BOSS居然是大舅子,还有旁边观望态度不明的小舅子。   哎,这不亲上加亲么,本来和成才就兄弟来着。   酒壮熊人胆,你说这大舅子得多熊见面话都不说先对磕三大碗!   “我们飞飞,特别特别特别敏感,别人对她好对她不好她心里明白,她乐意嫁给你我也没话说。我就提醒你一句,想跟她把日子过下去没那么容易。你要是有一点儿对她不好她都能立刻感觉出来,第一位的,你得一辈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对她好。再就是她那刚烈个性,你得罪她一次不一定得罪她一辈子,但你要是伤害她一次就是伤害她一辈子。她时不时要抽一回疯,要是打了你左脸,你就得把右脸也送上去还得问她打的手疼不疼,第二位的,你得忍着让着疼着还是一辈子。”   “这是条件?”   “是提醒,人要是变了心做错了事,什么承诺都是狗屁,我就不信那玩意儿。哎呦——成才你掐我干什么!”   又是三碗。   “我谢谢你。”   ……   三日回门宴。席上算来是叔辈的人喝多了酒说错了话,感叹“姑爷人还行就是条件差了点”刚好被谢飞飞听见,柳眉倒竖她哪里给人留面子:   “您觉得什么条件算好?您是想说我谢家还得靠嫁女儿绑定几门硬亲戚给自己添彩还是说我夫家看上的是武将的门牌不是我谢飞飞本人?没了谢家撑腰我谢飞飞往这儿一站就站不直?你们家是儿子吧?千万别羡慕许家的儿媳妇不图他们一文半个就是看上他们儿子了啊。”   “大侄女你别生气,什么叫以为‘没了谢家撑腰你就站不直啊’,这不是心疼你在农村吃苦了吗?”   “我可不敢。农民不吃苦,大家就都得喝西北风去吧。我吃苦?别说我没吃苦就是吃苦我也乐意,这一辈子我活的够本,家世显赫自己争气万千宠爱,别人还打破头去抢我已经享受的够了,真正到这份上,”谢飞飞看向她的姑姑,“不用附庸风雅自己萌生的念头就是最真最清,得失不过身外物,任他沧海桑田我自岿然不动,别人荣辱兴衰也与我无干,我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相信不需要的才是好的是必须的?作茧自缚随便你们,反正我看透了。”   ……   熬过了最苦的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二和飞飞两个结婚许百顺比谁都高兴,终于享受了一回将校满地走尉官不如狗的风光。消停了没几日杨寡妇也进了许家门,一大家子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二和忒护着老婆一乐看不惯说了他几句,二和撇嘴,“我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周全算什么爷们儿?你顺道跟大嫂说一声,别没事儿就想着怎么气飞飞,她忘了手上的金镯子金戒指咋来的?”   进了屋他的小百灵鸟扑上来,“哎,我可得意了,为了我你都跟大嫂翻脸。”   “我和大哥是兄弟,嫂子关系远点。”   “敢情你大哥也想着兄弟媳妇是外人。”   “你管他呢,咱俩一家子就行了。” 三十六 洒狗血(下)   成才想摔什么人还少有能躲开的,尤其是双方实力差距这么大的情况下。张越被摔得发愣好半天才回神,手脚麻利从地上站起来,屁股上还疼可也管不了那么多,至少不能让成才看出来!   张越怒目相向,成才的火气也不小。这一掼虽然没什么攻击性但确实是成才到了五班之后第一次跟人动手,对方还是自己人。   “你想上哪儿去?”成才这话问的多余,但为保公正程序还得走不是?   “我上哪儿去你不知道吗?!”张越看不惯成才很久这会儿算是个集中爆发,言语间该有的礼貌也没了,活脱一只炸毛的猫。   “我知道什么?”   “对,你是不知道。除了‘明哲保身’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为你能拯救世界?”   “你管我能不能拯救世界,至少我努力过,不像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努力过还失败,你不觉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或者说,吃饱了撑的?!”   “你怎么知道我就要失败?”   “就凭你现在的暴躁!你去了怎样?上下嘴唇一碰天华乱坠的大道理一摆人家就会听你的?他要是能听得进去道理,你以为这一年多那些村民是干什么吃的?就你懂道理讲道理人家就不懂也不会讲?”   “没试过就谁也不知道结果!”   “盲目自信!试啊,你去试啊,我不拦着你。”   张越斜了成才一眼就走,霎时成才有种找块石头敲开他脑壳把自己脑子放进去的冲动——比许三多那次要暴力的多!   “张越,我提醒你,做事别想了第一步就不管第二步。你要是弄巧成拙,那女人被打死都有可能。”   张越刹住了脚,“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动脑子想想,酗酒一年多谁劝都没用,就这号人你觉得他现在脑子还能正常?你用正常人的道理说他他能听得进去?他为什么打酗酒老婆?被骗了所有的钱,精神物质双打击,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你想他真正消停,钱和骗子至少你得给他一样,你能吗?你有钱给他填空子还是警察的事你想越俎代庖?办不成这两样,你一个外人跑到他们家跟他说理,你自己不觉得多管闲事儿的人特讨厌么?就你的脾气跟人吵一架打起来不是没可能。你给他找不痛快,你拍拍屁股回驻地了,那你觉得他会找谁撒气?你倒是说说,你能一直在他们家看着守着?”   成才说了一堆话口干舌燥,张越也不是没脑子的人,事实上张越沮丧的是他也觉得班长说的对分析的都是道理,可真就这么遇上这事儿还不管?这心里堵着它难受啊。   看张越闷着头半天不说话成才就知道他听进去了,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年轻冲动了点自己也不至于拿话当机枪突突了他,那自己岂不是和他一样年轻冲动了?   难免心软,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才有点见不得人受委屈,哪怕这委屈是自己给的,总觉得周围人都有点三呆子的影子似的。   再开口成才的语气就和缓了许多:“你还去么?不去就快走,再磨蹭你就赶不上换岗了。”   成才说完了就走,张越一言不发闷着头跟在后面,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一直在纠结这件事,所以这一路成才的心都没完全放下来过,生怕张越一时钻了死胡同再转回去就谁也拉不住。他太了解张越这号人,无他,久病成良医,钢七连车间批量生产的不都这配置,刚强善良,但就是有时候热血的过了头就忘了自己还有脑子这么个物件。   平安到了驻地换了岗,成才时不时不动声色的瞄上张越一眼,几天观察下来总算没有复发迹象,也是么,谁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鸡血沸腾的。   可这事儿啊,它还在,它钻到地下当地雷去了。   然后呢?然后成才仰天长叹,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不那么纠结七连的事儿了,这怎么走到哪儿身边都有那样的人,熟悉的仿佛还在七连可转念一想又不是,似曾相识似是而非,红尘已隔世。 想到七连心里一阵阵揪着疼,成才瞅着张越对自己说,这小子是沾了七连的光,要不这事儿我死都不管。   成才生平第一次用上所有脑细胞去研究人家家长里短的事儿,研究着研究着就想自己爹,以前成村长常被拉去“主持正义”,自己跟在爹后面还觉得风光有面子,等自己也有着一天,村长的活还真不是谁都能干的。殊不知乡间人情世故,那是一团缠在一起的铁丝,繁杂而顽固。   不管怎么着,成才用他自己的办法去醉汉家试了试。他指责张越幼稚可他自己做的也无非是张越版本的改良,留了个精巧后手——为了自己以后不麻烦特意看似无意的提醒那女人如果实在撑不下去就回娘家吧。   出了醉汉家又嘱咐了上次结识的牧羊人多照看些,可成才还是不放心,接下来的几天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估摸着没人注意他就往那村里去蹲点,在人家院墙底下一猫就是半天以防突发事件。来回折腾几天那女人总算想通回娘家去了,成才也不用再守着,嗯,这是潜伏训练绝对不是听墙根……   事情告一段落心里一松,连番奔波少眠的后遗症就一并爆发才在库房顶上晕了过去。   再然后醉汉就找上了门,成才也是祸不单行太倒霉,这醉汉该想通的地方想不通不该想通的地方全明白。可不是吗,他女人是因为成才几句话才跑了的,不找他找谁。   原来是这么回事。虽没听成才亲口叙述,但张越的回忆加上薛林的猜测事情也就有个大概。   大半羞愧混着一丝莫名的窃喜,张越根本不敢抬头看薛林——只有他自始至终信任班长维护班长,现在真相大白而且班长受伤大部分原因还不是在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错了,对不起班长也对不起薛林。   看张越的扭捏样,薛林只觉得他天真。如果成才不是张越的班长他才不管这闲事,可他偏偏是张越的班长,别人的家务事他没兴趣,但自己兵他就有责任。至于为了解开张越心结自己是否沾惹上一个大麻烦,成才似乎没得选,这已经是另外一回事,成才自己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一饮一啄有前定,否则以那醉汉的身手凭什么给成才开那么一条口子?   就算再明白薛林也不会把这些说出来,就让这些直肠子误会去吧,这样他们就能接受成才了。薛林也没法恼张越,别说张越是弟弟,就算不是张越本身也没错,如果侠义心肠也是错,这世界也忒恐怖。知道了前因后果薛林喜忧参半,喜的是成才以后在五班的日子会轻松点,忧的是这事要怎么收场?那么可怖的伤口能没人问?打架斗殴找上门来上头问起怎么说?   薛林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可大可小的事儿就有可大可小的后果,他也只能安慰自己说成才那么聪明肯定没问题。相对遥远的事搁一搁,眼巴前的可愁人,也不知他的伤怎么样了。   一直等到快熄灯了老魏才打电话回来,说没什么危险,已经进手术室正在缝合了。   那就好,那就好。薛林心里刚要念佛就听老魏在电话里爆了一句粗口,好个屁,倒霉事儿赶一起了。   啥?心刚放下又提起来。   你知道我们碰到谁了?   谁?   军长。 三十七 螳螂  高军长习惯了见到他紧张或是不紧张、直视或是不敢直视的大头兵,他一辈子见过的兵多的就像天上的星星,有的记住了有的没记住,还有一些是印象模糊却总能记住点什么的。   成才是见到军长有点紧张、骨子里敢直视可偏偏做出一副低眉顺眼样子、看一眼就能留给人模糊却长久无法磨灭印象的那种,总体来说并不出奇。   现在两个人对面坐着,一个是麻药劲刚过去外加失血过多倚靠在床头,另一个端坐在椅子上腰板笔直的像个恭谨的学生。经验告诉我们看事情永远不能只看表面,他们当中不该用脑的人必须用脑,安然无恙的人却可以继续好整以暇。   要是放在平时成才会觉得和军长这么独处一会儿是值得炫耀的谈资,但现在么,目光往在旁边默然站立充当人肉背景的老魏那儿一溜,原来是连叹气都不想。   时间回到几小时以前。成才一行人赶到就近的某陆军医院走廊里就碰见了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说熟悉,全军上下没一个人不认识时不时就在报纸上转一圈,说陌生,那是他们底下这些兵从来只看照片没见过活人——成才倒是在军区比武上远远见过,但确实远到可以忽略不计。   看指示牌高军长是刚从ICU那边过来,能劳动军长大驾的绝对是狠角色——这是成才之外所有人的想法不是成才的。成才是怎样人精,军区最好的医院不是这家,军部也不在这附近,军长好端端站在这儿肯定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那么还猜不出来么?ICU里的病人未必是狠角色,只是和军长关系太不一般,这个身份特殊的病人该是遇上了什么突发状况受了不轻的伤,不得不就近先来这家医院稳定情况。瞬间心悬到嗓子眼又往回落,看军长的神情,病人的情况好不了但绝不至于最糟糕。   脑子里翻滚这些念头不过一瞬间,不耽误立正行礼只是军姿拔得太狠处于非健康状态的成才微微打了个晃。   和大多有大能的人一样,高军长没什么架子,眉宇间有身居高位多年的不怒自威但成才这一晃悠他已经迈开步子看样子是要过来搀扶,只是他离得远,才迈了一步旁边梁辉早抓住了成才胳膊于是作罢。   “怎么搞的?”   知道部分实情的老魏和梁辉对视一眼冷汗立刻冒出来,可大可小的事儿遇上这么一尊大佛那还小的了么,可他俩还没来得及念佛成才也没来得及出声——他刚张口就被高军长打断,“正好,上面有个专家组,顺道给你缝两针。”   原来是托凄厉伤口的福。   梁辉和老魏听了立刻喜形于色,专家组,那敢情好,军长都亲自发了话不怕他们不给好好治,说不定成才连个疤都不会落下呢。   两个白痴!成才这一次不是因为失血而是被他俩气的眼前发黑。军长的人情是那么好消受的吗?成才宁愿挂号排队甚至趁着医生蘑菇的功夫观摩自己流出的血是多么热腾腾也不想受高军长这个人情,美人恩长者赐,你也得有那么大福气去消受啊。   老魏和梁辉是听不见成才心里哀嚎的,拿了鸡毛当令箭,把一干刚从会诊室出来的专家堵在门口,为首的医生推推眼镜再三确认,真的要我们来?就缝合这么一条口子?   人吧,都有点好奇,管他掺杂了多少八卦和势利眼呢,反正来回把成班长的士官肩章和头上的“小伤”扫描过好几遍,专家们还是觉得牛刀杀鸡,只是真的,军长面子太大,别说是缝合,就是开个双眼皮儿啥的他们也得乐呵呵答应不是?   成才没漏过这些人的反应,礼貌的说谢谢笑容却不诚恳,这些专家喜不喜欢自己还能影响治疗是咋的?人间快事当属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反正天大的人情都受了,不如得意个够本再去烦恼其他。   缝合只需局部麻醉不至于昏睡,成才兴致勃勃的努力感受针线是怎么穿过头皮的未果,玩心大起却大失所望,自己闹了别扭咂咂嘴干脆眼一闭躺在手术床上睡着,不忘想着什么时候跟三呆子说梦里被缝了十几针的奇妙体验。   主刀的老专家艺高人胆大,有闲暇去留意这军长荫庇的毛头小子是怎样努力往上翻眼珠,额头都挤出一堆褶子就为了看看怎么缝自己的头皮,看着怪鬼灵精的可犯起傻来一样执拗,失败了也不找自己的不是反而忿忿的睡去了。   天真童趣,这傻孩子。老专家也不再板着一张棺材脸,他想起了他的小孙子也想起来曾经是小孙子的大孙子。孩子呵,即使不为了军长的面子也怠慢不得。   缝合完毕睡熟了的成才被推回病房,老专家把自己收拾好又转回ICU。   罩着氧气罩被重重绷带包裹,唯一的病人睡得尚且安详。   这病人他亲自负责,只是把情况稳定了就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像现在这样叹气:“都还是孩子呐……”   老医生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不懂得珍惜,青春挥霍的天怒人怨。   不明白年轻人也不明白自己,这个岁数已经没几年好活,半截身子都入了土可还奔波在军区,图个什么?   这些人,这些兵,他见得太多了,从年轻时就把自己投入血与火的战歌中去,到老——听那些能坚持到老的老兵讲述一生,风云迭起也好波澜不惊也罢都留在了过往的岁月渐归于人间的真实平淡乃至无味,只是故事讲完了,老兵们微微笑了笑用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望向天际的时候,闻者尚不自知就已潸然泪下。   “都还是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作为长辈作为首长,高军长这一声感慨里包含的任何意味在场的无论医生还是军长夫人都不去想,想了,肯定难过。   他们这些孩子,从进了军营的一刻就再没有少年时光。   如果有——   眉目宛然心有七窍,别人是刀枪剑戟,他是连握柄都没有的刃,生机无尽一往无前,青锋过处一痕秋水。高军长打量着对面自作聪明实则天真的青年差点就动摇。   在成才醒来之前高军长已问了老魏前因后果,到底是一个班的战友老魏试图把话说的漂亮点可他真不擅长,被军长看了那么一眼就一个虚词儿不敢有一五一十说自己知道的。   就算醉鬼熊人也是百姓,和老百姓打起来的兵,怎么听都觉着不好。   成才很想跟旁边战战兢兢的老魏说别那么紧张了,你翻滚点啥念头人高军长能不知道?级数差  的太多,是非功过全在他一念间。紧张害怕多么伤神,事已至此不如光棍一些,老老实实听凭发落,在他老人家面前,现在的我们根本没有一搏之力。   可成才的这些心思又何尝能逃过高军长的眼睛?这小子倒也明白,只不过,能被你猜中我还当什么军长?   所以最终除了早日康复的良好祝愿之外高军长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什么都没说既包括他本人没说也包括成才看不出他说,门一关上成才的冷汗顿时下来,完全看不透的人可比直接杀剐来的更恐怖。   老魏哪能理解成才那种正在经历的恐怖,他又没有招惹高家独子军长公子。   因为是那人的父亲所以仰望之外不可避免的亲切又畏惧,可真正见到了经历了,又和先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假想敌永远不如真人可怕。   成才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其实看得很清楚。高军长打量他高军长对他笑,高军长因为他受伤的原因微微皱眉,高军长希望他放松也欣赏他随时绷紧了弦,高军长表情变化幅度不大但频繁而丰富,高军长把一切摆在明面上,但就是感受不到他的好恶,或者说他不急于评判什么。   成才有点慌,心里有鬼的人怎么能不慌。无欲则刚,成才再聪明一万倍也想不出办法去打动一个无所求的人,不管他是拥有了一切还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有容乃大,这个人平静的看着自己,了然而又理解的目光多么熟悉,只是上一个这么看着他的人会无条件的对他好,这一个,完全看不透在想什么。   他的父亲,他们的军长,于公于私都是一语定乾坤的身份。   成才往被窝里滑把自己盖严实,一双大眼呆呆的看着房顶,他感觉里高城会在那儿。   见过你的父亲,才知道之前积攒的骄傲多么不值一提。我羡慕你是他的儿子,也幸好至少你是他的儿子,所以你不用直面他的威严,所以无论如何你会被他回护。   高城,你知道吗,我就像一只螳螂,在虫的世界里挥舞着大刀所向披靡,而我们都知道那个有关螳螂的著名成语。   别说没有那么多的感情非要在一起,就算有,我不觉得蝴蝶能飞过尘世的沧海横流。   真是白痴,两个白痴!无谓的纠缠不清,无畏的春秋大梦,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吗?!像两个真正陷入青春烦恼的少年经历恋爱的一切,饮尽了相思愁肠爱而不得的苦,矫情无聊乐在其中,自鸣得意以为这就是爱,可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   并不是只要我们相爱就可以了。 三十八 明白账   医院请肃静。   这天晚些时候,直升机轰鸣着降落惊动了整家医院,嚣张的不可一世。   是接他的吧。   趴在窗台上观望,既然有机会,远远看一眼也好。   喂,又不是光荣了从头到脚蒙着床单做什么,他才没有娇气的能被螺旋桨掀起的风吹坏。   训练有素手脚麻利,十几秒的功夫人员全部归位,直升机重新升空。嗡鸣渐近渐远,好像能觉到气浪扑面,被挤压的眼球干涩无泪。   直升机的方向并不是窗户正对的一面,高远,隆隆,消失在后方。被留下的人雕塑似的凝望着空无一物的天际,这一次又擦肩而过。   不知道你是否还在意我,可总觉得你我是一样,疲于面对而念念不忘,如果能得到一个音讯或远远地看一眼就心生惆怅。   举目皆空,何以萧索。   成才从不担心自己的矫情与一时的灰心,因为他知道他心里最强烈的感情需要宣泄,而宣泄之后,习惯了周而复始的遇见与分别,他会重新整理情绪过日子。   如果知道这么多的成才再多知道两件事,会不会打消此时正考虑的念头。   第一件,那个病人不是高城,高军长会在这里另有原因。   第二件,高城好端端的在飞机上,人出不来却不妨碍隔着舷窗隔着玻璃一直在看他,直到医院大楼被远远甩出地平线都舍不得收回目光。   成才在考虑的是,还要坚持下去吗。   在见过高军长以后。   这原本就无根无依的爱情。   他曾与高城对赌自己的前途,赢了,让自己成为高城眼里的与众不同。胆大?不,没人会拿一生开玩笑,敢赌,三分是胆,七分是预判自己赢面居大。   所以成才不敢和高军长对赌,对手太强,他的一切优势都不再是优势,最要命的,成才现在才发现他之前能预判自己的胜利最大仰仗不是对自己的自信而是吃定了高城,纯净善良充满了光明力量的高城。   现在换了高军长,高山仰止,不是不能不择手段,只是一切手段都不起作用。   坚持他们的爱情?万一牵了手,赌赢的概率又是万一的万一。   如此几近于无的概率,若输了,军旅生涯就此断送。成才觉得自己挺幼稚,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的前途只有当兵这一条道了?而且自己还把康庄大道走成了独木桥——不,是悬空索。如此绝境,不想退也无路可退。   总想着不在一起也能留他在心,但现在看来,有什么意义?   没说过爱就无所谓承诺,分食一颗糖般享受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可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为了这些分分钟能数出来的属于他们的片段要赔上漫长无尽的寂寞与煎熬,没见爱的深,却见爱的苦。   苦又何苦?   成才讨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高城就会觉得疼,疼的佝偻了身子喘不上气,想哭想发脾气可他偏偏就不在身边,而且一准儿正在对不知道什么人的人好。高城还敢说爱他!   忘了忘了,他们没说过。   俗世的冲击,渺茫的幸福,现实的梦想,权衡来权衡去,苦恋已成痼疾,到底何必再坚持。   爱情原来不是不可以放下,不再执着一棵树就能望见整片森林,一直就在身边只是此时才看见的景色又让成才多理解高城一些。当日一别,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身后崩溃,执拗的不肯回头,半是因壮怀激烈半是因他们的小儿女私情本就是凭空多出来的,融不进彼此世界原有的轨迹,虽同在一颗心上实则互不相干,身后的是逃兵成才不是他爱的成才,没有回头的必要。   成才现在稍微能体会高城的感觉,世上只有一个成才只对一个成才爱憎交融,可仅仅因为自己是独立而多余的不会随他的世界一起运转他就必须区分对待。不用狼的思维去要求豹,一个灵魂里兼容两种观念真的是那么轻松的事?   缠绕融合的爱恨被粗暴的抽丝剥茧,每一次敲骨吸髓都不给他时间打麻药。该用两个身份活着的人至今才有这种觉悟,那是因为在太早太早以前甚至高城都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已代替成才选择了被撕裂的命运。   无所谓回护,他们两个谁先看透都是同样结果。多出五年的人生不是数字,高城抢了先那么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多了一粒不会影响什么的尘沙完全可以随意选择留存或者清除,高城嘻嘻哈哈的笑着当作了手心里的宝。   成才服了高城,看的比他远却比他更天真。早说了,你也是猫科,进化到顶尖的猎杀者,怎么就那么多情怎么能那么多情!话本子上那些有情有义的武者无论将军还是杀手,哪有一个善终的? 你是军长的儿子生而拥有一切你大可恣意,可我除了自己一无所有我真的不敢拿唯一的自己冒险。原谅我的市侩,我不是你,没有足够的利润我熬不住也不想熬抽筋扒皮的痛。   真的对不起,我决定彻底放弃你。   彻底到都不会跟你说我先走了,你不用一个人在原地日日煎熬。要是见到了说了话,从我现在的状态我就知道那时我肯定心疼你心疼的走不了了。   当断则断免受其乱,撤离失去价值的阵地,这本来就是成才会做的事。   只是傻瓜成才,再也没办法容忍不说爱想起来就会觉得疼,那分明是…… 三十九 秋雁各去   “高城。”军长叫自己走神到天涯海角的儿子。   高城抬头,眼神疑惑。   “在想什么?”   “刚看见以前带的兵了。”   “在医院?”   高城翻了个白眼,“爸,你觉得飞机飞起来之后我还能看见其他人?我又不是鹰眼也不带红外的。”   高军长微笑但没答话。   “哎,爸,你在医院看见一个脑袋上有伤的吗?应该还是士官,大眼睛一笑俩酒窝的。”   “成才吧?看见了。”   “真看见了?!”   高军长瞥了高城一眼。你说呢。   果然,死小子笑容立刻谄媚:“说话了吗?他脑袋咋了?”   “下雹子砸了。”   “雹子?!爸你别逗我了,到底咋了?”   “跟老百姓打架,拆散人家庭。”   “啥?不可能!”   “不信你自己问去。”   高城花了几秒钟接受这个事实,立刻又担心:“你没训他吧?”   再瞥一眼,你觉得呢。   “爸!”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没训,我怎么敢训你的兵,我要训了回头你还不又给我耍性子不回家。”   “爸。”高城笑的嘴快咧到耳根子上去。   谄媚,谄媚!二十七岁的大老爷们儿还撒娇,高军长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少膈应我。”   高城没问伤的厉不厉害,他们身边就躺着一个差点丢命的战友。要说关切之情,这不都走神一路了么。三分叹息七分督促,高军长又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要什么人都惦记什么事儿都搁心上,你以为是奶妈呢成天哄着惯着护着?人学不会不狠心就永远长不大。”   “爸!”高城不爱听这个。   这一声还真让高军长有点动气,别人生气都是声调拔高唯独他直降了三个调:“你以为你还有时间长不大呢?”   高军长训子,机舱里所有人要么全神贯注研究膝头布料的织法多么巧妙要么相互指点天边肉眼难辨的云彩是多么旖旎,最省事的干脆眼一闭睡死。   高城挨了训不服气也不急于分辨,不跟长辈顶嘴那是他从小的习惯,再者他其实也疑惑,固然觉得自己对但父亲也未必错,只是现在的他还不能理解而已。   既然模棱两可,当然不能拿来和父亲争执,高城想了想也用模棱两可的话答复:“爸,我这不正努力成长了呢么。”在努力可谁也不知道努力到什么方向、是不是高军长期待的那样,反正人子  高城把话放软,他还是坚持他的也不让父亲添火。   孝子如此,高军长沉默了半天才说“你自己看着办。”   看着办,看什么?他们父子都在这飞机上,为了某些序幕终于拉开的事情,真不是做父亲的逼得太紧,实在情势所迫。   “我知道了。”   高城重新把目光转向舷窗外,飞掠过的大地像撒了金粉的绿毯。   又是一年秋高。   天上的人浮光掠影,贴近大地的人心有戚戚。   草原上的风悠长浑厚,劲草腰身风来则倾风过则展,千重绿浪渐渐荡起了斑驳金黄。   成才回来的时候正是艳阳高悬秋风送爽,犹自感慨才去了几日草原已换了个模样,看见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身影,就又想起了他们扎作一团往车上挤的情景,不禁微笑。   礼毕,被扑着按倒,说都不听,不知是谁碰到了脑袋上的纱布成才哎呦了一声才都起来,站了一个圈围着,成才把胳膊撑在身后使劲儿往后仰脑袋才看清第四张脸。   一个都不少,逆着光只看见笑的轮廓,暖烘烘。   大笑,咋都这么黏糊了?   才不会问出口,不然显得成才多蠢。   一个本来就这样,两个被“古道热肠”的“感人事迹”打动,还有一个,成才笑,暴脾气又怎样,他专治暴脾气,尤其有副好心肠的暴脾气。   伸手,被四个人拉起来,极有耐心且一直挂着春风笑容回答他们关心的问题。   直到夜间,对着巨大的月亮,皎皎清辉都驱不散眼底一痕黯然。   成才觉得自己真不厚道。想从心里拔除一个深深扎根的人,他又成才式的无所不用其极。自己动手太慢,干脆豁出去了敞开心扉接纳更多的人去挤占那人空间,想着要是心里的人多了,哪怕他还在也会变普通,不再那么重不再那么特别也算完成任务,至于拔除的痛,不过顺手让多出来的人分散分散注意力,唉……   也许成才需要一面镜子,好看看此时的自己,一声叹息扯住了歉然的藤蔓,顺藤摸见一个温柔的瓜。种瓜才能得瓜,心中柔软又岂是此时才有的?   那一年秋天来的时候红三连五班的班长管了件闲事,理所应当的挂彩然后被追到医院的三连长一通狠批,鉴于三连长对他一贯的溺爱实际上叫做“爱的教育”会更准确些。五班长带着一身药味儿回来之后依旧常常不见人影但再也不神出鬼没,他的兵知道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在某一天,人们称之为中秋节的某一天,应全班(除了他自己)的强烈要求十八般武艺好好秀了秀,然后被八只探照灯闪瞎眼。   张越最狗腿,扒着成才肩膀不松手:“班长,我终于知道为啥美国大片拯救地球的都是草根了。”   “为啥?说得好听有赏说得不好听等会儿让你给我当助演啊。”   “我们的Superman不也是后勤班的班长么。”   “要是拯救地球还得靠你。”薛林插了一句。   “薛哥,就你瞎操心!班长还能听不出我的意思?”张越意识到自己话里有歧义顿时抓狂顺便鄙视薛林,“婆婆妈妈好像就你对班长好似的!”   “混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薛林去追说完话拔腿就跑的张越。   笑容略慈祥的成才忽然觉得不对,哎这不是薛林揍张越老魏打太平拳自己和晓光看热闹么怎么现在变成乱斗了?!哎哎哎,有点纪律没!哎,晓光你跑啥,吃小爷一拳!   闹够了歪歪扭扭躺一地,咳,赏那个——月。   大概闹得太欢脱,一向不爱吱声的李晓光说要唱个歌。   四口同声,唱!不唱的是孙子!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当兵的特有的沙哑嗓音溶着月色填满了辽阔的空旷,歌唱完了许久无人出声,一贯活泼的张越偷偷擦了擦眼角水渍可发颤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当然也没人揭穿就是——“歌唱得好,词写的也好,咱们有月亮没敖包,哨所相会我也能将就,可惜的是根本就没有姑娘!就四个糙爷们儿陪着寂寞的我……哎,班长,你有心上人没?”   刷的八只探照灯又打到成才身上,成才扶额,“这么多人你非得问我?”   “因为就你看着像有很多姑娘惦记的样子嘛——别打岔,快说有没有,啥样的?”   夜风徐徐。   等着等着,都在等着。   “以前有。”   “那现在不喜欢了?”   思考半天,成才丢出俩字,“还好。”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说喜欢没那么强烈,说不喜欢又太绝。”   “……以后不打算一起了?”   “嗯。”   “为什——”张越被捂住了嘴,回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不会问了薛林才放开他。   “没事儿,薛林,别老把我想的那么娇气。不在一起就是因为没法儿在一起呗,大好的人生因为他变得特别痛苦。长痛不如短痛,等把彼此折磨的没人形了再说为爱放弃,恐怕以后想起来要么唉声叹气要么切肤之痛要么形同陌路要么悔不当初,曾经爱过的人搞不好都会恨的牙痒痒。现在这样,”成才闭眼,那人笑貌宛如在前,“不会再疼了,心里的他也是最好的样子。没什么好后悔的,无论喜欢他还是放弃他。”   又一通歪理邪说,又悲剧的无从辩驳。   触动心弦的,是那句“他在心中最好的样子”,轻柔自语,巧笑倩兮——成才对着记忆里少根筋的明亮笑容微笑,薛林对着月色下闭眼微笑的成才发呆——纯真的图景至高的信仰,沧海桑田年华渐老,眼里的你却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意气风发,永远不可超越,我曾爱过的那个人依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没试过便不知良药苦口也能苦的像是从鬼门关爬回来,恰似遥远地方妙龄死去的女子,听故事的人只是惋惜不已也喟叹断章成就红颜永恒,张越翻个身凑过去看成才的脸:“真见鬼了,班长,我怎么觉得你的爱情美的那么不真实啊!”   “别把我想的那么情圣,你们都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结果我因为怕疼就放弃他。说什么最好的样子,那是因为他本来就那么好。”   手起刀落斩了三千情丝才发现,断面五色斑斓云蒸霞蔚。   “最好是多好?”少年人总是好奇,尤其班长居然用了“最”这样极端绝对的字眼。   笑而不语,无法形容。   然而又已然形容。 四十 终始之轮   一生之中,我们会经历许多的美好时光,柔软甘甜,闪着星星点点迷人的光。因而我们会有第一次失去,学会一种长大的伤感,惋惜不舍,眷恋深深,说不出的挽留。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再遇见欢愉的时光就忍不住想,这一次又能持续多久,是否可以永远。如果不是罕有的幸运儿,我们还是会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周而复始,只是,所有经历的失落里都投影着第一次的怅然。   在洒满阳光的秋天过去一半时,成才接到老A选拔的邀请。拿着一张纸,眉飞色舞喜不自禁。   看着成才笑,看着他掩不住的雀跃,薛林默默感谢老天没忘了他。不知道老A是什么,但一定是能让他重新翱翔的地方。陪伴的成长是个过程,数百个日日夜夜他们的路也终于走完,不,成才的路还要向前,而自己只能留在这里目送他的背影渐远至终消失在天边。   他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的缘分造化到此为止。唯有永别,当兵的总比一般人感觉更敏锐。   晦暗的营房里什么时候也照进能晃得人眼刺痛流泪的光了?   已经能预见托付给草原的苍凉空旷的未来,那么最后的时刻,让卑微的感情放纵一次又如何。   只是扣子而已。   薛林不会想知道的,成才此刻在想什么。   成才一生中有着无数次的出发和无数次的送行,无数次的接受与感激里,总投影着年少时永远的第一次。隔着泛黄的岁月才能看清,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俯下身,把他所有情义霸道的扣紧,无声无息无色无形,强盛的连布料的经纬都不能幸免一丝一浸透了他的气息。他一生不承诺,金光闪闪的扣子是他亲手别上去的最神圣纯洁的勋章,能给的都给了不留后路,管你知与不知要与不要,此身不能共你生死,此心强行一世相随。   时光未深往事成幽,这样奢华逆天的战袍,此时穿着不适脱又脱不下,唯有叹息。   看着一个想另一个,被看的沾了被想的光不知幸与不幸。心头一刻柔软,成才将那退开一步仿佛端详自己最好作品的笨蛋拥入怀。   谢谢,希望你一切都好。   真是绝妙的身高差,瞬间的呆滞之后什么都明白的薛林松了口气枕在他劲窝。   我知道,你也一样。   龙吟震九州,蛰伏着人中之龙的草原其实不堪重负,一别从此云泥远,薛林却再没想哭的念头。笑着送他走,心说,我也有了一个在最美时刻的断章,最好的样子,便是他去向希望的灿烂。   一生一次,从来就无关结局。   ……   再见故人恍隔世,无论他们还是他。   副职能做到这么嚣张,高城也算一枝奇葩。提醒自己这些数目过多的熟悉面孔还在和自己效忠于同一个理想,一边得意一边别扭劲又上来的高副营长忍住了抡起武装带把他们抽成滚地葫芦的冲动,整啥玩意儿呢,一个个活的都挺精神啊。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头上逐渐聚拢的黑云以及黑云的来源脸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马上就要霹雳一声惊天响的中校教官袁朗同志。   怪不得现在的南瓜一茬比一茬欠削!基层部队有这样的首长底下的兵还能是啥样子?!肉麻兮兮眉开眼笑眉目传情都快眉目生春的家伙你们当这是干什么,过家家还是访亲告友大联欢?!一会儿不削得你们屁滚尿流我就不叫袁朗!敢无视我人肉背景我还不速速洗干净脖子纳命来!   袁朗在这儿眯起眼,站在一边熟知他为人的齐桓就无不悲悯的看向了所有参选人员连带高城,这些人在他眼里没有区别,脑门上都贴着倒霉蛋的标签呢。   哎,等会儿。   一眼扫过便知有异,齐桓略往后倾了倾身子好看清队列中的某个兵。   面沉如水微微低目,若非军姿拔得无比挺直差点就要疑心是个软蛋。整个队列笼罩着常人无法抗拒的暖流,不管是不是高城的老部下都受其感染神情都有所和缓,但唯独他仿佛冰雕的一样不为所动也不多看一眼。心志坚定严阵以待,别人的事情是别人的,不艳羡向往也不觉不自在。   齐桓暗赞一声好,好兵,也是好冰,在极度低温下冻出来能碎金裂铁的冰,强大而耐得住寂寞,他有问鼎步兵之巅的潜质。两相对比,剩下的那些身体拔着军姿可心早就在秋游的——实际上当然不至于但以老A的标准划分就是在秋游的兵,同归却注定殊途。   注意到副手的不对劲,袁朗看了齐桓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目之所及——   一个天生狙击手。   未经思考,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先于一切。   他站在队列里身边的人不会感觉有任何不对,长长的睫毛垂下盖住眼里的精光,身体凝实的好像经历过千锤百炼,静若沉渊,不动如山。存在感并不稀薄只是自然,站在那儿仿佛山川草木的一部分,可他是个人,这个隐身万物的人一旦动了势必烈火雷霆,一击之下何人可撄其锋芒。   袁朗再看高城,嘴角有一丝奇怪笑意,要不是你不经意的先乱人心,我哪能这么快发现个好苗子。袁朗这么想也就等于承认,第一眼扫过去他确实看漏了,你说那些参考资料?根本看都没看过就被袁朗安置着颐养天年去了,他不相信数据不相信当年勇,有本事在他手底下过上一招再说其他。   既然如此,袁朗的笑容让齐桓打了个激灵,什么如此?先是被人肉背景再是被迫发现自己看走眼,这点强词夺理的小仇袁朗可都算在了高城头上,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自己怎么也得好好“报答”高城一番才是。哎,你说这高副营长怎么就这么碍眼呢。   高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敌我不分”,看见今时今日的成才你说他管那死老A做什么。   头上的伤应该好了吧,伤疤被头盔盖住也看不见,心刚放下转瞬又提起来,高城不是那俩外人,袁朗齐桓欣赏的地方放在高城眼里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安,一块没有气泡的大冰坨一块没有缝隙的钢锭,无论自然还是人工不觉得都太过理想化了么?   对于此时的袁朗齐桓来说,成才是极有可能成为他们一员的人,可瓜葛也仅限于此,最终结局如何不能说是无关痛痒但也相去不远。   但高城不一样,私情都顾不上论,只因为曾经是他的兵是他放在心里的人,关心已成习惯第一时间就觉得不妙。平时即隐身万物,万物有灵,除人之外皆无情。就算是一个狙击手,又何须无时不刻的潜伏?他站在那里你却看不见他,那是因为他身上已经没有人气儿了。   太上忘情不登仙,高城瞳孔皱缩,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感觉不好,真的很不好。   一,二,三,成才垂睫数着那些目光,赞赏而探究的,以及深深忧虑的。   他依然是他的最好犹如明日高悬,但是——成才抬眼,此时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他看着的是高城也不是高城,无非活生生的高副营长和记忆里那个身影的区别。   平静清澈,日光洒满雪山之巅。   历史在螺旋上升,人总爱误会它重复上演,高城觉得自己正踩着透明的转梯,低头看见的都是昨日图卷的陈列,无法修改也触碰不到,若伸手就是现实的一片冰凉。前世的除夕夜高城被这么看着,想靠近被拒绝,今生他又被这么看着,守望都不允许。   高城,够了,收起你泛滥的仁善,你的操心如此多余,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活得很好。   眼睛会说话,眼神能杀人。   不伤无辜非怀仁,为表敬重不遗力,精准控制,笔直一箭,旁观不知生死劫,却道是,震慑八方。   各就各位预备开始,齐桓硬挤出时间跟袁朗说,也许带走一个就够。 (二部完) 前世因·牡丹劫   林州城,繁华不过西坊,往来商贾三教九流,白日熙熙攘攘,夜间莺歌燕舞。   西坊最旖旎精致之地当属百花街。百花百花,顾名思义,人花草花珠花,反正商铺小贩都是跟花沾边儿靠花吃饭,往来行人自然是寻芳访萃之人。   这几日百花街多了个卖花的少年,你若打他身边过,就一定会注意到,他的花,他的人。   花是好花,牡丹剑兰,栀子山茶,六七盆栽摆在正前,靠一侧放着两大筐折枝,分门别类成捆扎着,花色就更多。姹紫嫣红?死板了,你可曾见过哪个卖花的跟前时有蜂蝶飞舞?那些花儿无论赏花的看叶的含苞的怒放的清一色新鲜水嫩,从黎明到傍晚摆上一天也不见打蔫儿,便是牡丹这样秾艳群芳的花王也仿佛刚从山间采来,带着流岚朝露不胜出尘。千娇百媚固然好,最难得是灵秀,驻足观赏便觉周遭安静,依稀就听见了花的低语,好像随时会变成仙子巧笑倩兮。   见了这些花多半会想那卖花的人该是个纤细少年,温柔妩媚笑起来灿若春晓,但真的去看,除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这一点之外竟然一样没猜对。   身形精健蜜色肌肤,若不看脸要么武将之后要么农家少年,只是看了脸便知二者皆不可能。   描绘不出,只道冷艳。冷艳至极。   什么东西到了极致都能凌人,少年这模样让买花的和搭讪的都望而生畏,他怎么做生意?半人高的黄牡丹下立着个木牌,“以物易物,不收金银。手抄经文,佛道不拘,一页一枝,一册一盆。不通文墨,观赏无妨。”   头一日根本没生意,人们都在观望,第二日傍晚有个书生递上经文,少年接了点清数目,指了指折枝的筐子道:“六枝,请随意。”等书生捧了花回去,人们终于相信这古怪规矩是真的。后来有不惧他清冷的上前询问,少年也不开口,抬手一指木牌而后低头继续手上的活计。从他来了百花街便一直在编织,身侧码放着青藤细柳,或筐或瓶总是容器的样子,编好了摆在折枝对面一侧,有来换花的少年便根据花的数目种类选一只或几只插好了陪送,人们开始不解,但有眼尖的指着湃着折枝的大筐惊呼,不漏水,好巧手艺!   几日下来,少年的性格也难说,被围观指点皆不在意,遇上啰嗦的挑拣半天也不见恼,他那些稀罕的不漏水的编筐编瓶你若多要一两只他也给,可这些都不妨他不爱说话不理人,唯有换花的递上经文他会双手来接,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看他一个正面。   他叫什么?他从哪儿来?他换了这些经文做什么?他靠什么生计?人们兴致勃勃的揣测。   可这些都不是薛林关心的。   他喜欢那些花,蹲在一边能看上许久许久,常常忘了时间忘了自己的生意。   薛林住在城外的山里,前年娘亲死了之后家里就剩他一人,一个人也得生活,再说乡间十三四岁就该独当一面了而他今年已经十七。一个人耕作吃力不讨好,人单力薄的薛林不得不出入深山,半樵半猎,赶上运气好的时候能带回市面上不常见的药材,就算药铺的掌柜压价,多少也是一笔收入不是?出入百花街是不能带那些血糊淋拉的猎物的,薛林进城就先到东市处理了,铜钱揣在怀里,再背着盛了药草或娇嫩野花的竹篓去西坊。这样的路线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终于偶然一天遇到卖花少年和他的花,而后常常蹲在一边看,挨了两天饿之后总算记得去百花街之前先买了口粮,不然黄昏时分那少年收摊赶上饭点根本没有廉价的包子可买。   百花街这样的地方,有些事要是不发生才奇怪,这一日几乎天注定。   州丞的儿子来寻花问柳,看见路边的卖花少年登时直眼。街景繁华喧闹左近百花竞放,他往那儿一坐便撑得起所有场面,旖旎熏风尽成陪衬,端的是艳压群芳。州丞公子顾不上叫人跪下垫脚下马,一路饿狗扑食踢飞了挡道儿花盆:“美人儿,让我尝尝你的手指甜不甜——”   再有一寸就要摸到卖花少年的脸州丞公子却不得再进,薛林个子不高但总比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州丞公子有力气,拦腰抱住了冲卖花少年喊:“跑啊,快跑啊!”   少年站着没动,微微偏了偏脑袋看他,然后——如果没看错的话他似乎在考虑什么,薛林急的又喊他跑,后面劲风袭来是州丞家的恶仆,薛林能拖住一个人且没有打赢的胜算而眼下却有这么多人,薛林害怕也没松手,一边还替卖花少年着急。   “都住手!”   也不知州丞公子哪里来的力气带着薛林转了个圈正对拳脚,家丁们赶忙收手才没揍了主子。   “回去!”州丞公子把薛林推到一边,一边大声喝斥家丁一边自己往回折。卖花少年并薛林他居然一个都不理会,一行人扬长而去甚至没进任何一家青楼楚馆,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口薛林还没回过神来,当然不止他一个,周围的人也都目瞪口呆,那州丞公子出了名的骄横跋扈,这会儿居然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就突然放弃了?   卖花少年不以为意低头编织,周围人渐渐回神,盯着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又渐渐各自走开。   刚逞了英雄的薛林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那卖花少年气定神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而自己狼狈不堪就觉一阵臊。   尴尬,少年越是不理会薛林越觉手脚无措,看见被踢飞的花盆一阵心疼跑过去抱回来,二尺多高含苞的牡丹在离根三寸处折了,就剩一点表皮勉强连着,整个植株触目惊心的往下耷拉。   薛林心疼的差点哭出来。   好不容易憋住了眼泪把花盆放回少年脚边,下意识的抬头看不期遇上平静眼波。   少年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眼神淡漠没有半点波澜,近距离笼罩下来薛林心脏骤停。   也就是扫了那么一眼,少年的目光就又回到指间细柳,薄唇微启,薛林听得一声:“丢掉吧。”   不是没听过他说话,言语淡然流风回雪,只是此时——   夭折的牡丹好生凄凉。   “给我行吗?”   薛林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好像不畏少年可以伤人的清寒。   少年头也不抬:“你养不活。”   “我……”薛林瞬间就没了底气。   少年的手指十分灵巧,柳条翻飞渐渐就成了花盆的样子,薛林看他收口码边忽然意识到自己傻站在这儿半天了又是一阵臊。   “我先走了啊——”知道少年不会搭理,但说这话是礼貌,说完薛林转身就要逃。   “站住。”   哎?!   僵硬的转过头,少年正看着他——真是他跟自己说话?!整个身子跟着僵硬的转过来,薛林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傻透了。   “你喜欢花?”   “嗯。”   少年坐在那儿仰着头跟他说话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薛林怕他不舒服自己抱膝蹲下。   “喜欢什么花?”   “都,都喜欢。”觉得这样没主见且像是敷衍,薛林又补了一句“最喜欢红牡丹。”   牡丹,万花之王,色作正红,花王之王。   “扶起来。”少年屈指叩了叩折掉的牡丹花盆。   薛林眼里瞬间亮起了光,听他的意思,是要治上一治?   少年选了一根最粗的柳条,用牙齿嗑出缺口剥下一段树皮,紧贴着牡丹的断口缠起来然后移栽到他刚编出的花盆里——薛林这才发现这花盆居然留出了三根经条在外面,正好固定断枝。   薛林欢天喜地的把花盆放回原处让牡丹和它的姐妹们作伴,那少年却疑惑了:“你不拿走?”   “啊?”   “你不是想要么。”   薛林一喜然后又丧气摇头:“我养不活。”   “那是小登科。”   “小登科?”   “花色绛红如喜。”   红牡丹——眼里的光再亮再黯。薛林摇头:“那就更不能要了。”   “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红牡丹么。   “我养不活啊。”   回到原点。   少年淡漠惯了做不出表情但不代表心里没感觉——拿你没辙。   既这样,“你抱回去吧,隔三差五带来我看。”   领会其中意思薛林狂喜,若非少年实在冷淡他早就扑上去。   真是——   少年瞥见不远处薛林的背筐,“拿过来。”   皱皱巴巴的草根树皮,几点花朵也蔫头耷拉脑。少年往筐里看,脸上没有表情,薛林却脸红的快滴出血恨不得立刻把筐口捂上。   少年用手沾了水弹洒进背篓里,道:“你要这样才能保鲜。”   “唔,知道了。”自己也这么做过但是没效果嘛。   不知不觉已日薄西山,少年不理会抱着背篓发呆的薛林收拾起自己的摊子,今日得了不少经文,要不是那州丞公子搅局想来该有更多。   薛林发呆够了就看见夕阳余辉里兀自出神的少年侧影。   挺拔英俊,镇得住残阳如血。   像一幅画。   简洁流畅泼墨写意。   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觉得不妥自己别过脸,四下一扫薛林发现少年随行极简,这么多花花草草,他一个人怎么带回去?   “我帮你——”后半截话说不下去,少年置若罔闻径自离去。薛林愣了一下才想起去追,哪知他走的极快,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人影。   遍寻无果薛林放心不下可也不算太担忧,只觉得心里搁着什么未完的事儿似的,茫然的转回百花街,少年的花还在那儿丢着。   翌日。   薛林醒来的时候先看见一双黑缎靴面,往上是石青长衫,腰上系着香草藤编的腰带,怀里抱着一束白荷,再往上,神色清淡而面容惊艳。   “哎——”薛林语塞,他根本不知道少年叫什么。   少年居高临下,他一来便看见薛林席地而坐抱膝睡着,自己坐的那个蒲团就在旁边薛林却不用。   守了一夜么?   薛林的腿早麻了,自己揉了一会儿才有知觉,少年一直站在旁边看,直到薛林站起来他才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送至薛林面前。   摊开的掌心只一颗脆枣,皮儿青翠,看着便口齿生津。薛林不好意思接又觉得这少年送出来的东西绝不会往回收,贼一样的飞快拿了,暗忖原来他生了断掌纹怪道是这个性情。   少年看薛林拿了枣却不吃,问道:“不饿?”   “哦!”薛林忙把枣塞进嘴里,咬破了皮霎时清甜满口——好吃!   大清早的,一脸幸福的薛林整个人都在发光。   少年多看了一眼转身去收拾花。   “我叫薛林,你呢?”吃完了枣莫名的神清气爽,薛林也不打算回去,小心翼翼凑到少年跟前说话做好了不被搭理的准备。   “我?”少年停下动作,似是走神。   薛林一头雾水,名字啊,告诉或不告诉,回答怎会是“我”?!   “灵毓。”   “灵毓?”   随手扯了一瓣白荷,指甲轻划尔后递与薛林,“这样写法。”   花瓣素净,字迹透明,可就是觉得,艳丽无俦。   日上三竿,行人渐多,依旧有很多人看那卖花少年和他的花,旁边年纪相仿靠着背篓在地上划字的少年却无人注意。   灵毓,灵毓,这两个字真不好写。薛林兴头十足,倒是没留意捏在手上半天也不见荷瓣萎靡。   黑缎靴面到了眼前,薛林仰头。   灵毓不理他,一抻胳膊越过薛林脑袋拎起他的背篓,失了倚靠薛林往后倒,赶忙用胳膊撑住结果势头过猛凑近了灵毓。   好一阵暗香。   薛林不知那是什么香,闻着仿佛草木气息又没有混杂泥土味,清越高华,明明是鼻子闻到味道,耳边却恍惚听见了凤凰的鸣唱。   那边灵毓把背篓往薛林怀里一塞,一声不言语。   薛林摸摸鼻子不敢看灵毓,自己的确不务正业。   片刻,薛林使劲揉了揉眼才敢相信眼前所见,背篓里的东西居然一夜之间恢复了生机,那几株药草似乎还凭空长大了一点。   这怎么可能?!   薛林看灵毓,灵毓神色淡淡不以为意。   再看灵毓的花,薛林又觉得理所应当。   “我先去药铺,你等我啊!”薛林提起背篓就往街口药铺跑,昨天掌柜不是嫌弃不肯收么?这回我看你还能挑出什么毛病!   不多时薛林又垂头丧气的回来,挑不出毛病也拦不住掌柜压价啊。   背篓丢一边坐灵毓旁边,托着腮看他编织。   “怎么了?”灵毓问。   薛林把事情说了一遍颇有点控诉意味。   委委屈屈还闹别扭的样子——   灵毓摇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薛林拼命想自己该干什么,抓耳挠腮之际看见他的小登科瞬间笑开,根本不用灵毓说自己腾地跳起来去浇花,他还兴致勃勃眯起眼,试图从缠紧了的缝隙里看看伤口有没有愈合一点。 又有人以经换花,灵毓接了经文发现薛林不见了。   反正丢不了。   把编了一半的容器扔一边,犯懒。   好一会儿,行人如织里飞跑过来个人嘴里喊着“灵毓!”   薛林小心护在怀里的点心并没磕坏了角儿,闻着又甜又香。   “我不吃。”灵毓摇头,神色淡淡不管薛林是不是黯然,但他重新捡起编到一半儿的活计继续。   “那我收着,等你饿了再吃。”   灵毓也不会客气一句“你吃”。   说真的薛林一点也不饿。   又到了黄昏。   今天生意好,就剩几枝剑兰,白荷早就被抢光了。   薛林不知自己是不是看花眼,灵毓抱起剑兰的时候表情似乎柔和。   自此后薛林若不进山便守在灵毓花摊旁边,也没什么话说,大多时间要么看花要么看灵毓编织。偶尔带了零食献宝,灵毓从来不肯吃,看心情反给了薛林青皮脆枣。   看心情——   灵毓有心情?!   大多数是换得经文多的时候,还有两三次,咳,不是说不上而是不好说——在薛林发窘的时候。   薛林有很多很多疑惑,但再一想又好像没有疑惑,如果发生在灵毓身上,那么所有的奇怪就都不奇怪。简单而又淳朴的快乐着,这便是薛林,曾经如此,遇见灵毓亦如此。小登科薛林也不曾搬回去,故意放在灵毓身边,既为安心,也为同见两样珍宝是极大的幸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习惯冷艳的卖花郎身边三五不时就要出现另一个少年,他们都知道他叫薛林,也从薛林的呼唤里知道那卖花少年叫做“灵毓”。互通有无一般,薛林从坊间听闻“灵毓”是灵气育化的意思,传说天上花神的封号便是“灵毓仙君”。薛林再看灵毓,只觉这名字不能再贴切,他和他的花分明都是灵气所化,出尘脱俗世中罕有。   可也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薛林终于察觉灵毓似乎在刻意遗忘什么,除了走神的那些瞬间似乎都活在虚幻里。他不停的编织,既像是找点什么事做又像是掩耳盗铃在编织梦境。   走神的那个灵毓才是完整的灵毓,薛林时常看到的那一个,是梦游的灵毓。   真实的自己活在他的梦境里,真实的他活在自己无可想的未知,飘渺如梦。   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的梦若要醒,定会是在同一时刻。   薛林很难过,心里在痛。遇到灵毓之前一无所有,他早已失去了一切,遇到之后呢?灵毓不是他的,那个梦才是他的。   他是一个只有梦的人。   梦终究是要醒的。   无论自己还是灵毓。   灵毓……   心性强悍如灵毓都要把自己催眠,那灵毓醒来时必定痛苦万分。   想的多了知道的多了,心里的痛就落实了。   他不能去找灵毓,因为一定会被看出来,他不愿让灵毓知道自己的自作多情期期艾艾。   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晃悠到城南玉佛寺,薛林想进去求一个救赎。   佛祖宝相庄严。   薛林跪在蒲团上仰望。   “施主。”   穿着僧袍剃着光头,上来施礼的僧人却不太像僧人,眉宇英武,双眸炯炯。   “大师。”薛林素来有礼。   “施主愁眉不展,是有难解心事?”   “……大师,我不知如何说。”   “既可将心事诉与萍水相逢的外人,为何不说与能解你心事的人?”   “我怕他看我不起心生厌恶。”   “真心相待却招厌憎,非施主之过,是施主心中那人以怨报德,他人之过,施主何苦受难?”   “我不知道……”   “凡情一物犹若饮鸩止渴,若无望,何不放下?”   “大师,你一定没动过凡情。”   “自然。”   “我想求一道安神符,让人睡眠安稳,不知寺中可有?”   红线穿起一道黄符,朱砂字迹隐隐。   灵毓习惯了薛林在侧,便是他从后接近也无戒心,却不料这次他俯下身,亲近不及躲开颈上多了一物。薛林揽起灵毓如墨长发又放下,指尖浓香扑鼻,安神符戴的妥了。   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也想你不那么寂寞,不用独自面对沉重心事。还有就是,若真能安神固眠,你的梦就会长一点,我便多一刻唯一所有。   “这是什么?”灵毓问。   “安神符。”薛林不觉有异,灵毓说话一贯冷淡。   “哪儿来的?”   “玉佛寺。”   “什么人给你的?”   薛林描述了那僧人形容。   灵毓起身转过来,薛林第一次见他笑。   极美,自然极美。他本就生的艳丽无俦,此刻笑起来梨涡荡漾,宛如牡丹瞬间怒放,万花之王,群芳稽首。   灵毓点头:“不是你便好。”   第一次见他笑,也是第一次见他有表情,薛林无端惊恐:“什么不是我?”   “害我。”   “灵毓?!”   狂风乍起,薛林被搅碾进一片混沌,眼前再复清明已身处山间,不远处就是自己那两间茅舍。   “灵毓?”薛林看见他在略放心,只是灵毓神色肃杀,抽回了被薛林牢牢抓在手里的衣袖。   “奎宿星君。”没理会薛林,灵毓骗过身对着空气说话。   空气中慢慢现出人形,身披紫色铠甲腰悬一口长剑做武将打扮。看清那人面容薛林不由腿上发软,不正是玉佛寺遇到的僧人么?他怎的,这么诡异的出现?!他是灵毓所称的奎宿星君?   奎宿星君比寺庙中看起来更好相与,冲薛林眨了眨眼睛笑的很是歉然:“真是对你不住,为了定住灵毓仙君真身不得不利用你。”   “你说什么?”完全糊涂了,什么奎宿星君什么灵毓仙君?他们,他们真的是神仙?! 奎宿星君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耽搁,道:“此事容后与你分说,眼下还请灵毓仙君交还武旸王仙魂。”   灵毓不答不动,奎宿星君翻了翻眼与他干耗。   仙人无寒暑,日头都偏了许多二人仍没有动静,说不上走神还是发呆,灵毓淡然好似寻常。那奎宿星君倒没忘了薛林,手指一弹不等薛林看清一道紫光入体,有和先前狂风相似的气息,周身游走一遭诸般不适一扫皆空。   奎宿星君冲薛林笑笑又转向灵毓:“仙君,你的真身仙力俱已被封,如何再保武旸王仙魂?若武旸王有失,你与天庭便不死不休——我知你不畏死,但武旸王何辜?你若一意孤行再耗下去,武旸王真个要魂飞魄散了。”   灵毓仍不为所动,孤高身影似有凌厉决绝之气。   “仙君,”奎宿星君一望便知灵毓心中所想,笑容悲戚不忍,“武旸王曾与我说,你并非生性偏激而是太过单纯,所作所想说一不二,我信他也信你不惜性命与他生死一起。只是仙君还记得当日斩仙台之事否?小仙苦修数千年自负心智稳固,但一回想当日犹历历惊心。若仙君真能看他魂飞魄散,何必纡降仙君之尊花王之贵在凡间做卖花郎换取人间念力为武旸王镇魂?仙君,你不想他魂飞魄散不是吗?!”   刚强挺拔似乎要把天戳个窟窿的身影就此萧索,灵毓依旧站的笔直,只是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个空壳,里头的精气神早就散了。   “奎宿星君,不愧西方七宿之首。有你,武旸王无忧矣。”声音似秋风瑟瑟,周围花木因之所感簌簌如泣萧然飘零。灵毓回身微微一笑,秋阳高照空辽远。“薛林,你既爱花待会儿便可要看仔细,你是唯一见过天地灵根万花之王本体的凡人。”   “灵毓!”薛林惊急忧惧不知如何是好,他唤他灵毓却摆手不叫他做声。   五色神光冲天而起,灵毓消失在原地,转瞬风起云涌,龙啸凤鸣天籁吟唱,大地轻颤百草折腰,似乎皆在温柔奉献。凭空聚起一朵祥云,几番涌动化雨而下,听闻破土之声,薛林片刻不敢眨眼才没漏去生发景象,几个呼吸时间眼前金枝玉叶花如血。祥云散去灵光自现,花高不过三尺,似牡丹而非牡丹,清气缭绕气度雍华,只可仰望。   薛林知道那是灵毓,即使不被事先告知。灵光之中云雨雷霆高阳霞晖,诸般天相变换,也唯有灵毓冷清能淡然不以为意,花叶兀自舒展。   奎宿星君朝着灵毓本体拱手致礼,绿叶无风自动,薛林仿佛就看见了灵毓懒散摆手。   花蕊明黄,有散发银白光芒的液体滴下,美人垂泪一般。   银白流光并不落地,悬在半空中渐渐凝成白虎形体,睥睨锋锐之气扑面而来。花枝轻颤,异象遂渐安稳。   武旸王仙魂。   奎宿星君单膝跪地行武将大礼,又擎出巴掌大的土黄色莲台,道:“仙君只管放心交予我便是,临来前小仙已向中极天帝求了戍土莲台,保武旸王庚金之魂无虞。”   武旸王仙魂被五色光护送至莲台上,奎宿星君怕灵毓反悔似的赶忙收起。   “天谴剑都被你带来,是要就地正法?”声音疏冷懒散,薛林回头看见灵毓恢复人身正看着奎宿星君腰间长剑,神色淡然一如往日,除了——   石青衣衫上垂下飞霜,薛林看了一眼热泪就止不住的噼里啪啦往下掉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明智的闭嘴,奎宿星君也好灵毓也罢,皆视而不见顷刻间红颜白首。   “没有斩仙台垫底,人间土石承受不住天谴之威,这剑,”奎宿星君拍拍剑鞘,“是怕万一打起来小仙要被仙君轻松抹杀。”   灵毓淡漠却也轻松,哂道:“无稽之谈。就凭你这张嘴,十个我加起来也是一样结果。”   “仙君折煞小仙。”   “奎宿。”灵毓止住奎宿星君耍贫。“你们西方七宿忠于历代白帝,武旸王尚未即位便落入轮回算不得真正帝君——”   “仙君,我已奏明天帝,自愿随武旸王一同下界历劫。”   灵毓微有动容:“奎宿星君,你确不似仙家中人。武旸王得你如此相待,我便放心了。不知我再托你一事可否?”   “小仙答允。”奎宿拱手。   “如此甚好,多谢。”灵毓只颔首回礼。   奎宿星君抬手在虚空中一点,灵毓颈上红线断开符箓坠地。定身仙法已破,灵毓最后看了薛林一眼,一个字都没留消失不见。错非空气中弥漫着细细幽香外带一个奎宿星君,薛林几要疑他从未出现过。   留在原地的奎宿并无半点反应和来时一样胸有成竹,灵毓仙君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自己索命绝不会脱逃,解开定身仙法,灵毓还有什么想做的可以去做,不过多半没有想做的而是寻了清净地方独处。   最后的时光里他并不愿留下。   心中纵有千般滋味也都被巨大失落和无力压过。薛林觉得自己被抽空了,抱膝蹲下不胜瑟缩。 真是神仙。仙君花王。   奎宿星君走过来,笑容充满张力而又让人安心,他有一双蕴了青冥浩荡的眼睛。“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不管你多难过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从现在起,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灵毓仙君过往。”   薛林抬头,他的梦便要由奎宿星君勾画清晰。   “仙家讲究天运,灵毓仙君既非凡人修成仙根也非仙人阴阳调和所生,他应运而诞于天地灵气,生而司草木菁英,虽非天庭要职然身份尊贵。性情么,他疏冷你也见识过,在天庭时尤甚三分。”   在天庭?那该是怎样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奎宿话锋一转:“你听说过镇天四灵吗?”   四灵?“青龙朱雀玄武白虎?”   “是。我不知道你们凡间如何传说,但在天庭,四灵守镇职司亘古流传,于未出生之时就注定有朝一日若不陨落便接掌四方天帝之位。至于帝位更迭历任天帝又归宿何方,我解释你未必懂也不必懂。”   “武旸王是下一任白帝么。”   “然也。你见过他的仙魂,西方白虎,庚辛金属,司秋,统西方七宿,主杀伐。孕形而未诞时便被封为武旸王,只待成年后即白帝位。”   今朝天庭仙王,他日一方天帝。   人间的少年反而平静下来,这算是在听故事吧,别人的故事,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你莫怕,我等是仙非魔,能主杀伐必先心怀仁善,否则一旦滥用权柄势必三界浩劫。武旸王古道热肠,天庭众仙里最是亲切爽朗不过,你不要因他是仙王天帝就觉孤高。”想到什么奎宿星君笑着摇头,“相较之下,还是灵毓仙君举手投足凛凛王气。”   后来的故事不难猜,孤高清绝的花王之王不知怎么看上了身份尊贵个性却大笨猫似的武旸王,用奎宿星君的话说,“灵毓行事向来因循本性,以他天地灵根艳冠群芳的根骨,引武旸王动凡情实非难事,其中纠葛我说不清,但武旸王确实爱他爱的痴了。”   薛林双目放空,奎宿停下来确认他在听才继续:“此事传扬开来,天条铁律无情,中极天帝会同其他三方天帝头痛了好些日子勉强保住一个——自然是武旸王,灵毓仙君纵使天地灵根但没了也就没了,司花仙君再选一位便是,西方白帝位却空虚不得,非白虎一脉无人可镇刀兵杀戮。处置下来武旸王面壁思过千年,灵毓仙君妄动凡情又勾引仙王,论罪当去斩仙台上走一遭。   斩仙斩仙,天谴神罚,有去无回。   行刑当日发生的事当故事听一点不新鲜无聊得很,但我等亲身经历,实在……三重神罚天雷碎仙体、斩仙根、灭仙魂,武旸王在灵毓仙君仙体粉碎时出现,以自身一力替他挡了余下雷霆。武旸王其实早就到场,等的就是天雷轰碎灵毓仙体,脱去皮囊从此仙根仙魂随天地灵气游荡,那两样皆是无形无质来去无踪,神仙也难抓他,虽有定身仙符,可谁会站在那里让人去绑?所以才哄你给他戴上。   天谴雷罚之于仙人无异于杀头腰斩之于凡人,强横如武旸王也自知无生还之理,他倒是为灵毓仙君好谋算。你可知,灵毓仙君唯我独尊最不喜拘束,曾与武旸王抱怨天庭枯燥无趣,乃三界一等一的奢侈囚笼,此番斩仙台上碎仙体,武旸王天打雷劈而死不仅保了灵毓安稳且他游魂从此自由无拘因祸得福。   事情到这还没完,神仙无情,我等想不到武旸王以命换命更想不到灵毓仙君逃出生天还会回头扎进刑场和武旸王共赴生死。雷霆一瞬,武旸王受了大半,但他到底白虎血脉贵为天帝族裔,居然还存下了魂魄,尚有余力的灵毓仙君便带了他仙魂遁入下界。   他两个俱无实体,绑上符箓之前你碰灵毓会直接穿过他的身体,他对凡人亦是如此。灵毓能碰的只有草木水土再就是草木所造之物,毕竟这些东西属性自然而他又是花神,同源相亲。你别发懵,难道你在他身边没经历过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多了去了,可不就是因为灵毓出尘超凡才见怪不怪么?突然放弃的州丞公子,断枝续活的牡丹,一夜长大的药草,这个季节根本不会有的吃下去一天精神的脆枣,从不吃喝来无影去无踪——好像都能解释了。   牡丹哪有小登科这个品种,只不过灵毓听薛林说喜欢红的顺口胡诌,好好一株葛巾紫被他以仙力强行扭转成绛红。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   “他并不像身怀至爱之人魂魄的样子——不会像他那么冷淡……”   “雷罚轰碎武旸王额上虎王印,仙根斩断前尘尽忘甚至没有灵识,一缕仙魂装在躯体里能活却行尸走肉,你说那还能不能算是武旸王?”   薛林不说话。灵毓任性,几乎一手害死了武旸王,武旸王身陨仍不忘为他设想,承此恩情,管那仙魂还是不是武旸王都会善待。守着活死人守着遗产,守着无可更改的过往守着无望的未来,恩怨悔愧痴恋相思,薛林不知道灵毓痛苦的究竟是什么,但总归痛苦到自我放逐日日梦游。   蝶梦庄周,庄周梦蝶?记忆混乱层叠终于被薛林抓住一线——“武旸王喜爱剑兰?”   “是。”   管他怎样乱糟糟的千丝万缕,至少灵毓用情是真不会错。   “还是我接着说吧。”奎宿星君咂嘴,这事儿交代的可真累。“仙魂无形,人间木石无医,武旸王仙根已毁,失去仙力支持魂魄早晚要消散,灵毓所求手抄经文蕴着一点红尘念力多少有点用处但难治根本。若送武旸王魂魄入轮回尚有一线生机,灵毓仙君这些日子,恐也矛盾得很。只是灵毓大约不知,虎王印是白帝象征,没人知道碎了之后能不能重修回来。天庭已施秘法再寻白虎,我立下军令状必要灵毓伏法天庭才答允我下界带回武旸王仙魂。”   一个神仙要杀另一个神仙凡人是拦不住的。而真正让薛林闷头不语的,是灵毓奎宿最后打哑谜似的所谓“最后所托”——关于自己无疑。薛林也不恼恨奎宿什么,灵毓交出武旸王仙魂,奎宿解他身上符箓,奎宿灵毓,一个欲杀一个欲死,一个问心无愧一个终得解脱,彼此理解彼此成全,生死也这么从容随性甚至安恬。悲哀只是一个外人的,一个插手不进神仙事的凡人的,那么自己默默悲哀便好。   “原本我只打算带走灵毓,带你来这里跟你说这些一是对你心中有愧,二是因为你已牵涉进因果。我不择手段却不后悔,报应不爽我担着就是。而你,即使不是你本心,灵毓仙君的索命符也是你亲手戴上去的,他是仙,你是人,跟他搭上线,机缘气运不是你凡人之躯能化解的,所以来世你定有报应。”   “如何报应?”   “我也不知。”   “你这算不算泄露天机?”   “人活着,今天吃饭明天也要吃饭,于是人说我将会吃饭,你说算不算泄露天机?”   “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吗?”   “完了。”   “你要走了?”   “是,我要去取灵毓仙君性命了。他与武旸王之事自己无力说给你听便托付我,我想你该明白他的意思。”   “明白什么?永别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多待片刻,我该谢谢他让我知道真相还是恼恨他无情……你笑什么?”   奎宿笑脸灿烂的像朵大丽花:“你这样子让我想起武旸王,他也是一边咬牙切齿一边表情温柔的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说‘就是爱他纯真率性’。”   武旸王。   “武旸王的人形什么模样?以后我想起来都是一只黑白花猫的话也太不尊敬他。”   奎宿大笑:“无妨无妨,我认识他几千年了,现在想起来也是一只花猫,还是一只笨猫。来世若有一个人你见到便觉日出东方光耀万里,那一定是他,模样和做仙王时不会差太多。”   “你是说,来世能再见?!”薛林浑身一僵。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来世不见到本人怎么还这辈子欠下的债?好好活着吧,多给自己攒点儿福德保佑下辈子别混的太惨!”   爽朗而欠揍的笑声里奎宿星君身形渐隐,是谁施展仙法移来了那盆小登科?随风婆娑,触手真实,仙缘如梦非梦。   奎宿星君不是个特差劲的人——仙,事实上他是个很好的仙,红尘历劫前他托梦与薛林,一点不亏心的“出卖”了同僚命格星君,老友一般跟薛林把因果分说清楚。   劫起花王,灵毓仙君今生不喜天庭拘束来世业报便是过于自由,随心选择自酿恶果。武旸王徇私情,代人受罚妄图逆天改命,来世必为命运所迫受诸般无奈苦楚。此二人业力最重,武旸王欠灵毓仙君一世情,灵毓仙君也欠武旸王一条命,都是要还的。   余者多半无辜受累,可既然牵扯就难后悔。   当日调戏灵毓仙君的州丞公子本来命运该是浪子回头成就事业,孰料灵毓下手太狠,以仙术摄魂不够又毁其灵智一生痴傻,来世再见那州丞公子成今生未竟功业,而灵毓仙君必得一生从旁照拂且为州丞公子大智若愚所讽。   头一个与灵毓仙君换花日后又常常光顾的书生是此劫中唯一结下单纯善缘的,风雅高洁皆能带入来世,与灵毓仙君重逢时一见如故,危则守望相助,平则解语忘忧,金兰之交不疑有他,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奎宿星君忠于武旸王甘心同武旸王下界历劫,然西方七宿只该忠于白帝,武旸王尚未即位算不得数,奎宿星君忠于人而非忠于职,来世当于暗夜暗涌中守卫天职,与武旸王相见为其光芒所灼,因之欢喜因之忧,难如今生和谐。武旸王之外,奎宿星君设计生擒灵毓仙君又亲手夺他性命,这一段因果却是连命格星君都语焉不详,奎宿看得开,反正今生秉性大多能带入来世,我奎宿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西方七宫首席还能怕了主母不成。   你怎知是主母?灵毓可是能让你看走眼的人。薛林腹诽却懒得说破,业报到了自己这儿让人有些丧气,几乎让人疑心命格星君因自己是个凡人就敷衍了事。灵毓清冷孤高累薛林半生仰望,来世最落魄时必定一次不落现在薛林眼里,打落所有骄傲补偿前世。   薛林为奎宿星君蒙蔽,用专捆专困一切无形之物的红线符箓定住灵毓真身致其陨落,奎宿固然有过,但若不是薛林因私情试图挽留也就不会如此。薛林此举实在倒霉,就如一个害死一个本就将死之人,生生抢过别人避之恐不及的杀戮罪过。   然无妄的杀戮之过也是过,是过便有报。来生遇见落魄灵毓,薛林想留依然留不住,他也不能留,停驻的灵毓会生不如死。在为数不多相守的日子里,薛林因灵毓痛苦而痛苦,陪伴灵毓度过暗无天日又在日出之时眼睁睁看他离去。   日出之时?那不是奎宿形容武旸王的吗?梦里薛林同奎宿说命格星君真个老狐狸,他是怕灵毓落魄时太苦强赛给我还是怕武旸王太累让我当了他们人生过客还得笑着把灵毓完璧归赵?   奎宿道,才多久不见你也笑骂神仙了。你说的对,我们不知道成了谁的过客还要把人家装在心里一生,所以我真的不明白灵毓和武旸,神仙多好啊,心中无尘无垢无忧无爱,超脱轮回宿命之苦,偏生他俩,生在福中不知福,不好好做神仙动什么凡情。   那你正好下界经历一番看看何为人间情爱。   我未必能懂。   无关风月只论情义,你若于武旸王无情无义何苦舍了你的仙家幸福走一趟轮回?灵毓说过你不同一般仙家。   灵毓仙君向来比王上懂我。只是见惯了人间悲欢,我还是挺替你遗憾。   奎宿,你下界之后还是试试凡情吧。   时间不多,我最后再告诉你一事。   说。   “灵毓”只是封号,他与武旸王皆是有名字的,我曾听他们彼此称呼。   你是伤人还是劝我放下?类似的话不用再说了。恐怕我来生也没法叫他的名字,爱一个人,他的名字都会像烧红的烙铁,便是武旸王,熬不到携手并肩的时候他喊他的名字也得烫个半死。让武旸王去受这个罪吧,他皮糙肉厚,若真得了灵毓也总得付出点代价不是,不然我觉得不平衡。我的梦是醒不了了,不管他叫什么在我梦里都是灵毓。能一辈子做梦也挺好的,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认命,只盼他来生幸福。   命格薄上不过寥寥数笔,真到了来生有的折腾呢。到时候我也不是神仙了,疲于奔命自顾不暇想想就觉得真带劲,我一定是疯了。哎,我得走啦赶着去投胎啊,你多保重,咱们来世再见。   再见。   薛林安心睡去,一觉无梦。   来生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是记不得曾经,久别重逢还道初见。 ——前世番外完—— 四十一 前夜   时针往前调几圈,回到成才没离开多久就开始怀念五班的时候。   不,不是在来的路上,是在集合地。一照面看见许多熟悉面孔,刚想打招呼就被森冷嫌恶的视线逼回。笑容僵在脸上言语噎在喉咙,在五班温养出来的满身热乎气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得意忘形,关于成才的一切都停在背弃的一瞬,历史在那里断档,只有前科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平衡的根基烟消云散,他再也不是游刃有余坐享清高的百合花了。   土狗还是自己养的好,许三多眼睛一亮白牙一闪摇着尾巴就要扑过来结果被身边人拉住,无辜又关切地频频往这边看。走的时候觉得他也有长进啊怎么现在又倒退了,行了,呆子,听见你叫“成才哥”了,成才点头微笑安慰自己养大却被别人拉去看门的、恋旧的小笨狗。   摸摸自己的枪,只有你陪我了。   已经说过,五班温养出了成才的热乎气,习惯跟身边的人融洽,抬眼都是笑脸,现在换了一个人更多的地方却只有自己,抱着一杆枪捍卫着最后的自尊。别说许三多,成才不接受他任何形式的“照顾”也不想他因为自己和别人不快。   在五班,成才是没有历史的,清清白白,他们知道他曾离开七连,却想不到也不曾深究究竟是怎样的情况下离开那又意味着什么。怪不得许三多刚到七连的时候会那么想念五班,现在想想,果然人间天堂。等会儿,怎么走了一圈似乎走上了许三多的老路还和他调换了角色?这倒退的也忒凶残以后怎么见人。   成才毕竟是成才,眼前微不足道的凄清也想打散他的烈火雄心?别开玩笑了。一个人,一头辞别所有推开所有孤身前往漫天彩霞的豹,蛰伏得够久爪牙磨得够利,抬头看看万里云天中积聚游走的电蛇,胸中庞大豪情激荡的快要爆开。我道孤绝,诸般俗相不惹,今日背水一战,不为站上世界之巅就为撕开眼前一切魔障,一个人活着一个人往前走,让我来证实,一头野性完全炸开的豹子是怎样的骄傲。   遇神杀神见佛屠佛,成才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的,遭遇的冷淡不过再次提点他现在是一个人,没人帮他也谁都帮不上他,他的路一贯如此,而现在,他看着高城,他尤其不需要这个人的关心,尤其!   太上忘情?扯淡。别说高城一贯眼光不咋地,就是关心则乱也能把他忽悠个蒙圈,从来没试过真正孤独的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一个人的战争。虽经千刀万剐犹自站直身躯向前的孤煞,决绝惨烈。   不管高城懂与不懂,他的预感是没错的。   两天四十八个小时,袁朗像他先前下定决心的那样折腾参选的兵折腾高城,可他很快就发现这个脾气暴烈实则温柔无比的军长公子也在自己折腾自己,开着越野车全战区乱窜,无头苍蝇一般像在找什么又像在躲避什么,袁朗眯眼,他心里有惶恐。   高城拖着大半个师侦营配合老A围追堵截那群倒霉蛋,一边窝火一边在消极怠工还是全力以赴之间纠结,事到临头真想放水却被他的第五千个兵扯出钢七连不曾消散的精魂好生“教训”了一通,好歹不纠结了但脸色却越来越黑。自己的兵被一个个打回来,灰头土脸溃不成军像一片片被收割的麦子,高城看着心疼,恨不得挨个搂在怀里好好揉搓安慰一番然后转头就急赤白脸找袁朗的麻烦,他们本没有如此不济,人员配备都是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胜之不武你袁朗的快感是有多变态。 袁朗撇嘴,我要的不是尖子是适合上战场的兵,敌人不会给他们时间和机会去发挥各自特长,我出于人道给他们一次万中无一的机会,能不能抓住那是他们的事。   也是,高城点头深以为然,没什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A大队有A大队的生存法则。不过也不能由着袁朗“胡来”,高城要求不道歉可以但回头必须跟他们解释清楚,都是好兵,不能稀里糊涂的给打没了士气。   袁朗再看高城眼神就不一样,进了战区开始他也留意着那些兵呢,肉麻归肉麻,可不是高城带出来的表现更好整体实力强人一截,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首长如此,焉能不带出一支仁军义师。仁义,兵道根本。咂咂嘴,袁朗说,成,解释而已多大的事儿嘛,我要不答应不是合着自己缺德衬托你高尚么。唉,高副营长你也别黑着个脸了,我这都给他们烤羊赔罪了。   个死老A死老妖,什么话搁你嘴里说出来听着怎么就那么欠呢!我说那羊,辣椒多放!   不懂别捣乱,辣椒粉你洒匀了吗?这是烧烤不是下面条!   吵吵把火半天,袁朗突然嘿嘿一笑,暧昧的高城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整啥玩意,离我远点大黑脸别凑那么近!”   袁朗笑的贼兮兮压低了嗓门好像真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信不信就这么折腾,我都保证三个名额里两个已经定下来了。”   “内定?”高城顺着眼角瞄人。   “别那么偏见,你这是歧视,他们在战区跑成绩一是一二是二我咋内定谁能内定?”袁朗作委屈状顺便一眼一眼瞟高城满脸的“快来问我啊”。高城是谁能买他的账,膈应的往远退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最后干脆扎到“战俘营”去了,袁朗一个人在夜风飕飕下仰天长叹,高城你等着!   高城看都不看袁朗却心说,你才定下俩,我可是三个名额都替你定好了,数据再多点我能连名次都排出来。   三个,参选人员老七连的兵占了半壁江山,但要说条件严酷成这样高城还能打包票坚持下来的可不就那三个么,事实上,到了第二天子夜时分还没回来的也就他们仨了。   钢七连在高城时代最后的三棵苗。   伍六一猛,许三多稳,成才鬼精。前锋砥柱智囊全齐,最稳定的鼎足之势最优组合的人员配置,真打起来一个加强排不够塞牙缝,甚至不用添一个全能后备帮着掠阵就能出绝大部分常规任务。客观条件几近完美理论上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主观上呢?高城说不上担心他们谁更多些。   临出发前成才的样子……现在就剩他们仨,高城眼前浮现的画面哪里是三人小组分明是俩单兵扛着个核弹头。   人果然不能闲着,闲着就要胡思乱想,高城在焦虑里度过了漫长一夜,成才这边却恨不得把每一秒钟掰成两半,但无论他俩谁都觉得这时间过的是太快也太慢。   成才的四十八小时耗尽了他半辈子积攒的活力,胜利在望就看最后一哆嗦。   不会那么简单,不会那么简单就让他们过关。他们是扛过最不要脸的打法才熬到现在,俗话说好戏都在后头,疑心顿起,在最后的阵地前头三人安静下来,抽丝剥茧一点点捋顺。三人对视一眼就知道各自所得答案是一样的,几乎是同时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呸,真恶心人。   这么大一片阵地这么强的人员火力,他们仨简直就是草原上跑过的三头长颈鹿那么显眼,可谁叫这是完成任务的条件呢,画了个圈圈施放个小小诅咒以娱身心再硬着头皮潜入,迈开脚的一瞬就又笑了,这样的任务一定得是他们仨才能完成,舍我其谁啊。   没轻狂多久成才就懊恼,不是自己就是三呆子,反正肯定不是伍六一,招灾引难的体质,最后一块硬骨头都啃了还能出这样的岔子。伍六一肯定是被他俩带累的,要不怎么能在大局已定的时候磕伤了腿?   甩开追兵伍六一还是不让他俩看伤,越是不让成才和许三多就越心里有数,谁也不再提这事儿互相搀扶着闷头向前,强弩之末,前路茫茫。 四十二 木已成舟   成才,决断,马上。   成才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痛恨自己看得太清,他想像许三多一样天真专一眼里只够装下眼前人,这样他就不会有这么艰难的抉择。   已经有人率先到达终点,名额三去其一,还有越来越多逼近然后把他们甩在后面的人。他和许三多不可能带着无法行动的伍六一追上去,该怎么做!成才慌了,时间,他要时间,他要时间理清理清思路他要时间权衡利弊。   又有人从身边超过——决定下的无比仓促但那一刻没有更正确,成才你觉悟吧,这不是完成,是竞争!   竞争。   再回过神来已经身在终点。   脑子跟天一样空茫。   他又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身心俱疲,从大脑到手指都无法感知,精力被压榨的涓滴不剩。   他一直在走这样的路,但这样的经历不想再有第二次。   累的快死了,试着回想胃里便一阵痉挛被神经拽着起来干呕。   哪有什么可吐的,两天水米未进超负荷运转——充饥的老鼠肉——   伍六一……   成才昏过去之前想的是所有人都在冷落嫌恶,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一直说讨厌他的人板着脸朝他伸出了手……   ……   三个名额,终于满了。   还在路上的、就差几步的兵们露出了解脱的表情,谁也不遗憾谁也不可惜,没有得失胜败,炼狱结束了,可以睡了……   “齐桓!发什么呆呢?!”袁朗懒得看到了终点坐在地上朝着医疗车离去方向嚎啕的许三多——他不承认是不忍看,生硬的转身踹了踹蹲在地上的副手,在失去知觉的成才旁边。   齐桓抬头,眼神涣散又对上焦。他倾着上身,手停在一个极不舒服的位置,好像是要把成才扶起来。   “晕了?找副担架弄走啊,喂,担架,担架!”   最后两声袁朗的嗓门实在太大,两道俊眉一皱成才有醒转迹象,可还没睁眼就是一阵看得人心惊胆战的干呕好像要把内脏吐出来。五脏六腑都在痉挛抽痛,亏他那么健壮高挑的身体被火烧了的毛毛虫似的蜷作一团。   齐桓也顾不得发愣,赶紧搂靠过来扯开上衣给他揉搓腹部,他试过那种痉挛的滋味,疼的人就想死了算了。   手掌的热量杯水车薪,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是下一波更汹涌的剧痛,成才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睁开眼的,他快被疼痛溺毙,艰难转头找到在哭的许三多,到了就好……   到哪儿,在哪儿?什么人?不知道,通通不知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到了就好。   最不放心的也放心了,挣扎在剧痛和疲惫里强打的精神和成才松了这口气一起泄的干干净净又陷入了下一场无觉。   状态如此糟糕的成才当然看不到不远处慢慢合上的车窗。   送走一个腿断的——很难说如果伍六一自己不放弃那些急的眼珠子通红的医疗兵会不会坏了规矩还在选拔中就冲上去,救死扶伤是为医道,令行禁止是为兵道,一把黄烟算是救了这些被情感和职责撕扯的医疗兵。   袁朗对伍六一表示应有的敬意,只是,这些最终入选的又算怎么回事?最先到那个疲劳过度勉强正常情况,可这还有有哭的虚脱的、不知什么时候得了肠胃病全面大发作的是闹哪样?袁朗表示这两个“入围者”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最好的操练,什么样子嘛,这么一点小事儿。至于现状,总之,一齐进了医院。   “说真的,我真希望能和他并肩作战。”守在手术室外的袁朗对高城说。   “这是你的歉意还是敬意?”   “个人的歉意,作为军人和个人的敬意。”   高城冷笑了两声,“我和你不同。”   “什么不同?”   身高并没有差太多,但袁朗觉得自己正在被俯视。他并不畏惧,与之对视,收敛自己的一切气息任凭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割了一刀又一刀。他们送伍六一进手术室高城在通知单上签的字,他们知道这手术意味着什么。钉了钢板再不能恢复如初,伍六一断的哪里是一条腿,分明军旅生涯。军龄更长经历更多离别的袁朗必须比任何人都理解此时高城心中的沉痛,沉痛到无力抱怨愤怒触之即化灰,而用短短四十八小时战无不胜又最终用一个拔开信标的举动终结这一切只带走所有敬意的那个老兵,沉痛恐如黑洞。比起这些沉痛,袁朗觉得被迁怒也好误解也罢,都太微不足道。   对视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高城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他没回答袁朗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个:“你会善待他们吧?”   “他们”指代谁彼此心知肚明,袁朗佩服自己居然守住了心里有溃散迹象的防线同时唾弃自己因为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信誓旦旦:   “同袍之宜。”   “你说过的话,不要忘记。”高城回过头来。   自己有答应什么吗?袁朗觉得要么自己被绕进了一个圈套要么高城自己挖了个坑又跳进去,一定有哪里不对,心思习惯性的犹如脱缰野狗而又无法不认真。   高城的眼睛是金棕色的,沉静透彻,不会因为色泽较一般人浅淡而觉冷漠,认真起来仿佛能静止一切。宽和仁厚血性坚毅,看见他便有滚滚历史烟云扑面,隔着千年风沙操着冷兵器的年代,他披着漫天朝晖从古书里信步走到眼前。袁朗在心里纳闷儿,高军长是怎么教出这样儿子的?教科书的经典,梦幻般的古典,将门虎子,如是?   也幸是托庇将门。   袁朗看人可要比高城毒辣得多,你以为是在为他们搏,殊不知,泥菩萨过江你也在樊笼里,隐患一旦爆发你未必如他们坚强也不会有人帮你……还是别想那么多了,各人的路要自己去走,没有谁能仗着过来人的身份指手画脚。   等待的时间里再没说什么,手术很成功但没人高兴的起来。   唯有伍六一还笑着,热络络的和袁朗打招呼,叫“连长”的时候像个羞涩大男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好事正不好意思的接受表扬。   高城捏吧捏吧伍六一的额角,“睡一觉,多睡,要不麻药劲过去疼你知道吗?” 德行,又在死撑淡定!伍六一点头,“知道了连长,我闭上眼睡觉,你也别笑了,比哭难看。”   高城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没说,闭上眼又怎地,好兵的眼角还是亮晶晶。   手术腰下麻,伍六一清楚地看了全过程,切割,钢板,缝合,包扎,无影灯下血迹殷红刺目。   被医生包围着处在陌生人的世界,伍六一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人能哭给谁看?好像是很难过的,木然的看医生操作,手术刀止血钳眼花缭乱,确实没有眼泪,呼吸平稳柔软的都像睡着。   应该想想史今,他最好的朋友。有些头疼,下次写信要怎么小心翼翼不被看出端倪,都怪他的朋友太了解他,早知道找个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的。   乱糟糟的又想了好多,直到手术结束。出了那个门,似乎久违了自然光。   连长啊……   应该不会怪我把他当成了妈妈一样的人吧,委屈来的好生无状。伍六一,你这是撒娇么?   行了,有他在就安心了,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四十三 爆发   下楼,另一条走廊。   病房很大但就住了一个人,睡着。   高城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袁朗在后面叫他:“不进去看看?”   “不了,我还有事。”头也不回。   袁朗一个人进了病房,一线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刚好照在输液瓶上,晶莹剔透,无声流动的药液也仿佛沾染了淡金色。   合眼安睡的青年脸色苍白又泛着不正常的黑气,失了健康的气息怎么看都有点憔悴。   袁朗仔细端详,已经入围就不是可有可无。之前看照片,一大堆惨不忍睹的证件照里他那张还算端正,见了本人有了生命的灵气就显得不错,在军营里混个中上,毕竟基数庞大,俊俏的大有人在。   大约是眼睛太过夺目,总要闭起来旁人才能注意其他。比方说现在这样睡着,那两条眉就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修长,凝黑,流畅成韵,是谁伴着杳杳一缕檀香揽袖提笔,紫毫轻扬画出剑锋成双。眉梢若黛,轻柔氤氲偏又线条干净,剑锋止而剑意驰,虚穴以汇天外寒水,丝竹空,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齐桓是为这个发呆。自己也稍有失神的袁朗表示理解。   要是没亲眼见过,袁朗也不相信有人长得就让人心碎,看着就提心吊胆,生怕他作出个好歹恨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为什么舍下队友独自奔向终点的是你,尘埃尚未落定,遗憾就提早报到。   转身出门,再下一层楼这回进的病房热闹些,许三多醒着在吊葡萄糖,这也是个让人操心的主,难道他们钢七连是专门出产问题儿童的?不过许三多一眼看过来袁朗还是松口气,管他挨骂还是挨揍,反正比起先前那三个许三多是既好A又有热乎气也没逼死个人的压迫感。   袁朗也不会知道,他刚离开的病房门口站了个应该走了的人,雕像似的矗立了好半天终于推门进屋,随手关门,状似平常。看他行动路线倒像是专为远眺窗外风景,途径病榻只是稍作停顿看了那么一眼。   双眉颜筋柳骨,人非瘦金难比。   昔年学字,情景恍如昨日。   高城习正楷真书,浩然刚劲尤擅欧体,于平正中寓险绝,诸家皮毛粗通,唯瘦金,慕之恶之,情何难言。初时恨徽宗昏聩,不取,博览诸帖偶见秾芳诗,飘忽藏锋切金割玉,气定神闲杀人于风生谈笑。似有云行薄刃划过双眼带出血珠成串,久久凝视竟想无端落泪。一时兴起,临之,反震指腕若冰火淬。   爱不得,憎难舍,其字其人,云胡我命?   背后幽幽一声唤,“高副营长……”   成才早就醒了,只是饥疲过度外加肠胃不适又不是被轰了脑袋变植物人,先前被袁朗盯着扫描那么久他要是还无所觉也就别当什么狙击手干脆洗洗睡得了。成才不愿意面对袁朗,自己心里的空茫疲惫还没排遣再应付一双似能洞悉一切又因自身过于强悍而稍显侵略性的眼,忒雪上加霜。成才对袁朗那是憧憬而又忌惮,可他当时真的很懒一点不想动脑,索性装睡蒙混过关。   那么高城呢?不用睁眼看听响动就知道是他,成才能在想象中描摹他一路的动作神态,那睁不睁眼就更无所谓。关门轻微钝响,封闭的空间里就剩他俩。是不是过后才乏的原因,曾经倾心的人现在涌不出热情,仿佛两团纠缠在一起的根系终于被分开,成才平静地望着柔软纤细沾着新鲜泥土的根须飘渺独立渐远遁向星空深处。   高城,也许他不能让哪里都觉得累的成才放轻松,但他就是能让成才睁开眼,和他说说话。熟稔随意无关风月,仿佛相识了几千年,姓甚名谁都记不清,只是认同依稀尚在。   两两相对却像直面巨大虚空,身形弥散抓不到实体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不会错,对这个人,心里总是不设防。该说说该做做,于是高城连句客套都没有,脸色阴沉开口便是“你怎么能丢下伍六一?!”   你要说的是这个?成才意外也不算太意外,他们之间早晚得发作一次,从高城一身低压进了这个门成才就知道今日事必不能善终,可他们的大脑回路确实不太一样,导火索居然是这件事?成才望向高城不解的眼神瞬间引爆了这头强压着怒火的老虎。   “你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   震耳欲聋,久违了的装甲老虎的嗓门。成才有点短路,就算他当初炒了七连高城似乎也没像今天发这么大火?   闭眼,深呼吸,睁开,顶得住高城怒火还眼神这么沉静,成才至少前无古人。“当时的情形,我别无选择。”   “当时什么情形?”高城耐着性子问,他想知道他亲眼所见在成才看来又是怎样。   “名额只剩两个,我们又不断被别人超过,越来越多的人接近终点,再不追上去就没机会了。”   “所以伍六一就成了累赘?”   “带着他我们不可能超过前面的人!名额只有三个,进不了前三跑完全程有什么用?再说当时伍六一自己知道我们也看出来了他的腿伤的有多重,就算到了终点老A还是会把他退回来!”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起伏的厉害,沉静的深潭泛起了水汽,成才大睁着眼睛努力克制,依稀又看见那人摆张臭脸伸过来的手却温暖无比,“我也很难过啊。”   嗔怒时挑起的眉尖平缓成蹙,像脱了力的秋叶唯有随风飘零,他的难过是真的。   能把成才逼到这份上,高城又何尝不是开创先河?   高城觉得自己快疯了,这简直就是一场连环爆破,负面情绪的炸药被逐一引爆,闷响里镜头切到最慢,他眼睁睁看着巍峨华美的建筑群轰然倒塌无力回天。气的,恨的,闷的,疼的,还有更多,搅成了一锅热粥碰一下就燎起一溜水泡。   高城……慢慢红了眼圈。   当事人自己不知道成才看得见。   心跟被扎了一样,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高城摇了摇头,自己怎么样他不在意,他心中的一切在清晰的一刻沉重起来,他试图向成才描述,不为了被理解,只是成才必须知道而自己也必须告知:“成才,你想想,你的难过是遗憾他不能到终点还是内疚自己抛弃了他?”   成才要说话高城却抢在他前面:“兼而有之,对吧?”   成才点头。他有些不安,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眼前的高城忽然笑了,伸手胡噜了一把成才的头发——他上一次这么做是什么时候……   怒极反笑,一边无比清醒的拼出这四个字一边恍惚,高城的灿烂笑容似乎已是前世的记忆,是自己老了吗?亲昵的举动四两拨千斤,闸门大开眼眶腾地热起来,此刻成才甚至希望高城继续暴跳如雷,至少那证明他们都还年轻。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暴风雨前的宁静。 四十四 雪月   来了——   “我们泉下有知,会感激你的怀念的。”   “什么意思?!”   “在战场上你的抛弃就宣告了他的死亡。不止伍六一,我相信换成任何一个或者一群人你都会按照自己的逻辑做出同样的选择,事实上你早就这么做过,只是那时我想也许你还太年轻经历的不够多不知轻重,现在看来,我死有余辜。”   话说的太重,重到成才看见自己被压出的第一缕裂纹。不能再让高城说下去,而且他说的根本就不对!   “那不是战场,那只是一场选拔!你凭什么说我害死你们?!”   “出发前袁朗说过,进入战区就等于进入战场。”   “高城,你是不是把自己催眠的太厉害了?战争,战场,战争在哪里?战场长什么样?老A的选拔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个短暂的经历,那些人凭谁失败了回去原部队都能继续当尖子继续风生水起,伍六一,他是老七连的人,有你庇佑着老七连的人到哪儿不被高看一眼?他们都有这样根本不用担心足够滋润的前程,我替自己争取一下为什么就要被你这么说?!”   “别人失败了都能回去,你为什么不接受这样的可能?!”   看高城隐忍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想说一句“就因为五班埋没了你?”可高城怎么会说?他从来就是最温柔最温柔,除了必须说的话他从来舍不得伤害任何一个人,这样咄咄逼人的质问在他看来无异于生揭成才伤疤,成才拼了命才从被流放的过往逃出生天,他说了就是否定成才所经受的几百个不得志的日夜的苦,可他不说内伤的就是自己,他最爱的人最偏心的兵,为搏一个前程就撇下了战友!   高城……   有那么一刻成才是想哭的,很多情绪他来不及分辨是什么就直达泪腺。   从头到尾这都是我和伍六一顶多再加个许三多的事和你高城有什么关系?伍六一都没来找我麻烦你急着做什么出头檩子?我的选择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至于这么纠结么?难道进这个门之前你自己心里没有定论?!你现在痛苦什么?你在期望什么?!高城你根本没资格说别人是你的地狱,每每看见一个火坑你就亟不可待的自己往里跳,没有火坑你能自己挖出一个跳,被地狱的业火焚身,你怪得着人吗你?   高城皱着眉,他总是爱皱眉,弄得看见他皱眉的人心都跟他一起皱巴起来,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但有一点不会错,痛苦又怎样?痛苦只会显得现在的高城愚蠢透顶!成才忽然就对自个折腾自个的高城失去了耐心,你温柔你善良你秉承着你的道义你觉得我如此不堪还为我痛苦,那么不如我来结束这一切?   成才笑,眉眼瞬间柔和。“高城,放轻松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说什么?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一个快溺死的人幻想着不存在的救命稻草,现在真的让他抓到了呢?如果高城没有目瞪口呆还能说得出话肯定又要结巴,哪怕失望透顶快被他气死,就因为这个人是成才总抱着侥幸的幻想总想挖出个隐情为他脱罪。高城没工夫鄙视自己的偏心,成才的气定神闲让他相信那张莫须有的底牌真的存在,瞬间错愕然后眉梢的喜色和成才眼底的阴鸷一样难以察觉。他希冀的模样让成才有恶作剧得逞的快感,不过那和淡淡悲哀一样转瞬就化成了无所谓。   把扎着液管的手抬起来,成才歪着脑袋说:“先帮我把针拔了。”   液瓶快空了,成才在撒娇,貌似。高城犹豫了一下最终在床边坐下,揭起胶布压着棉球拔针,腰板还笔直但肩膀已经放松。成才默默望天,略得意,一物降一物,本人专治暴脾气。   针头扔一边,高城要站起来的时候猝不防被拉住了手腕,成才长身跪起在高城抬头的瞬间拥抱他,瞬间呆掉的人不会注意到自己被居高临下不露痕迹的压制住了起势。   鬼知道过了多久高城才系统重启,CPU依旧不大灵光。   抱一下而已又不是没抱过,以前他拿这样冠军得那样奖作训出尽风头时不都抱过么?就抱一下,淡定淡定别僵硬跟木头似的,耳畔的呼吸胸前的心跳都是浮云,环抱的力道正好不送不紧不用想太多,说起来被完全占据的空间充满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也不灼热——啊,果然是最讨厌暧昧这是安慰还是撩拨明示还是暗示?   成才抱着他当然第一时间知道他紧绷的腰板也松下去了,这很好。   真是太容易哄了,心里那么善良给个棒棰就当针。   高城是看不见成才此刻笑容的,清凉又邪性,带着某种对鲜血和毁灭的兴奋。   耳垂上有雪落的轻微触感,湿润安静。   意识到可能是什么高城脑子里轰轰作响。   一场无风的雪。   月下雪。   纤若微尘,而无一不被镂刻精美花纹,管他冰心易融玲珑脆,无数天工造化纷纷扬扬自深蓝天幕以降,奢靡浩浩荡荡,无人惜。好大手笔,敢问哪位仙人排场?瑶台群芳夜宴否?簌簌,素素,雪月交相映,弥极天地杳无声。机缘何日成仙骨?雪落千载犹不觉。   莫非月神寂寂,心有悠悠所系?   末了,三五雪花落至唇上,似星辰灰烬,熠熠亦翼翼。   雪尽空如洗,雪月辉如彻。   高城,该回神了。   不,高城,是该相信了。   唇唇相依,这是一个吻。在等待千年的雪后,清晰而皎皎。   血液重新澎湃心脏重新跳动——哗哗,咚咚,高城煞风景的想正所谓东风吹战鼓擂,所受刺激太大他也只能想一件事,一个人。   一个傻小子。   成才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或者说,真要那么做吗?   零距离,最细微的动作都能被对方感知。双唇微启——   成才探出舌尖没遇到任何抵抗对方城门大开引着自己进去,还没疑惑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城门就关死,十则围之,一眼咕噜噜冒泡的泉水硬是被整个大洋涌入。高城翻盘顷刻颠覆,以下克上后发制人,拦腰一带成才失了重心后仰跌在床上,刚想给自己找个支点,胳膊还没动就被趋附而来的高城半骑半抱压在身下强势啃咬。   这叫什么,作茧自缚?高老虎享受的很,成才被他突如其来的炽烈弄得一愣然后哭笑不得。原来他少的那根筋长舌头上了,成才被带的晕晕乎乎完全丧失主动权,敢情人家好整以暇守株待兔,自己还真就一头撞上去了,哎,大爷你真以为我是小白兔呢?!成才折腾到舌尖发麻舌根发酸都没组织起像样的攻势,老虎得意的在他嘴里无法无天。   成才暗骂高城可恶,这厮搂抱着自己的腰和后颈,整个上半身都处在微妙的悬空状态,指尖能摸索到床铺但根本支撑不住,重心都压在高城手臂上,所以要么抱紧我要么放开我你选一个行不?成才总觉得这个彼此都累的姿势特不安全鬼知道会不会摔到后面去,抱着要死一起死都是你害的心态紧紧圈住高城把自己挂在他身上。   其实重量一直都压在高城臂上,但是否成才自己愿意都交给他就是两回事。肩颈上骤然紧了的力道让一开始只是本能行事想全面压制住成才不惜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高城明白过来,见鬼的眼眶子又发热,真是白痴,你担心的怎么可能发生?我怎么可能放开你?   心软,那是真软,慢慢把人放平在床上,也不再搞他一线平推式的啃咬,真正温柔缠绵的亲吻。   成才一边懒懒迎合一边不禁恶意揣测高城是不是有什么“前科”,接吻好像很熟练从容嘛,难道久经沙场?是啊,比自己年长五岁呢,说不定——酸溜溜,微愠怒,心里另有打算才不做表示。不过成才弄错了一件事,自己的经验是一张白纸,高城又能高明到哪儿去?不济到就是一张透明的纸。真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是高城,而且成才自己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高城绝对不会拒绝的,你说那会是谁?   先主动的人懒懒散散且脑子里有功夫流转各色念头,被动的那个在跳火坑一事上向来比谁都主动这次也不例外,前者看似反抗不得任后者肆意施为又怎样?所以高城,你觉悟吧。 四十五 风花   成才望着天花板,那里有夕阳光照不到的晦暗。   高城膏药似的糊在成才身上,亲够了也不肯起来把脸深深埋在他劲窝。隔着薄薄眼睑,成才的脉搏沉稳安详,他不说不动安安静静任凭高城胡闹,那不是乖巧不是耐心而是——漠然,高城微微颤栗起来。   成才看着天花板没有眨眼,辉煌苍凉一线之隔。身上的膏药把自己缠的死紧,孤单无助彷徨恐惧,像只走丢了的小兽在寻求庇护。得有多深的眷恋才能向把自己逼到角落的人汲取温暖,这样的高城,成才开始怀疑他是否依然代言着自己最盛大灿烂的梦想。   没有安慰做迷魂阵,高城很快清醒过来。   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梦想并非遥不可及,现实也并非无法接受,他们谁也不曾仰望过谁,角度改变不了心态。枕在洁白柔软的枕头上,成才的眼神清澈干净沾不上红尘烟火,被他平静的看上一眼,日月星辰轰然坠地。高城勉力撑起身体,沉重仿佛担山挑海,然而他做得到。   成才笑了笑,这才是高城嘛,不然自己废了半天劲岂不是要抛媚眼给瞎子看?   舔舔被亲肿了的嘴唇,成才说,“看这劲头,你还真是爱我啊。”   懒散的仿佛打了个哈欠,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戏谑。   高城想揍他。   成才伸手去摸他的脸,这才刚开始眼里就烧着恼羞成怒可不好。   高城不耐烦的躲开,成才一愣然后笑得眉眼飞扬。   如果这个人不是成才,高城一定会认为他疯了。忽的翻身坐起来,高城不想再看那张脸,他不疯,但他能让别人疯。   成才也坐起来,盘着腿,手搭在膝盖上舒适而随意。他歪着脑袋看高城:“好了好了,咱不闹了,说正事儿。”   牌都在成才手里捏着,光杆一根的高城跟自己发了发狠终于转过脸来。   “我真的不能回五班。”语音低柔拖着无奈的尾音,成才垂下眼腼腆微笑,这情景让高城从浩如烟海的记忆里准确无误地抽出特定一页,恍惚时光倒流回到诀别七连的那个晚上。   “高军长……你父亲,他知道你爱我。”   睫毛颤了颤,这一次成才自己仰起脸来看高城。看他浑身一震,看他瞬间瞪大眼睛,看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看他震惊惶惑完全找不上头绪……眼波流转如撇捺的滑落,成才又垂下眼,目光所及是高城紧紧攥着床单发白的指节,寥寥数字的描述也耗去了成才太多力气,哪怕噩梦已经醒来惊悸已然不再,沉闷禁忌依旧稳如磐石。   饶是如此,与其等高城问,不如自己说,成才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一鼓作气早死早超生。 成才不能回五班,溯流而上得看看他为什么去五班。   上次在医院遇到高军长成才就有所怀疑,独行惯了总是对危险有超乎常人近乎神经质的直觉。成才本以为是自己心里有鬼见到高城的父亲才觉得哪里不自然,但既然起了疑他就不会置之不理,如果猜测是真的,那么成才所认知的一切就都是假的。成才当然知道隐藏在帷幕后的恐怖,但他必须得击破笼罩自己的幻象回归真实,即使无知是福成才也不能容忍浑浑噩噩被人玩弄股掌之上。   刚起了念头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力,无迹可寻无从下口,成才本想这个谜题先搁着有机会再说,但如果事情会朝着坏的方向发展那么机会就会迅雷不及掩耳从天而降,突然的让人发懵。   三连长去看他时发了好一通脾气,到最后不知是恼成才还是恼自己。原本成才提士官安排的是某班副班长,待个一两年就有副排的缺等着他,大家都以为顺风顺水的时候原来的五班长李梦突然调走,这国不可一日无君,难道班就可以一日无主?送走成才就跟从三连长心上拉下块肉似的,但三连长也说了,这都是命,李梦在军报上就发表过一篇文章居然还真被咱们军长看上又夸了几句,团报那边儿,咳,张干事听着信儿还不巴巴的把人要过去?再说全军文化建设王团也想团报那边能好看。论人才,十个李梦加起来跟我换你我也不换,这都是命啊。   说到这儿成才停下来,面前的高城沉默不语眼中斑斓变换,成才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下去了,那些斑斓最终会沉淀于某种笃定。自己明白,高城也不糊涂,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想到了一块儿,很多事没有百分之百的证据,但我们都知道那就是真相,哪怕这猜测再大胆再无端。   如果再靠近一点也许成才会感受到面前人的贼去镂空,指尖在抖,腿脚已经感觉不到。   脑中有无数人低语窸窸窣窣,熟悉的带着回声的嗓音清晰自天外飘来——   “爸,我刚失恋。”   “我知道了。”   ……   “哎,爸,你在医院看见……”   “成才吧?看见了。”   ……   自己儿子都二十六七快三十了才悄没声的恋爱又失恋,当父亲的焉能一句知道就完事?   穿着军装也是父亲,最亲近最信任的父亲,私下里再顺理成章不过的淡化了军长身份,做儿子的总是忘了一句,我又没说您怎么知道他名字?成才再好可也没到让父亲印象深刻的地步。   眉峰散开眼神发直,高城瞬间白了脸,谁把天捅了个窟窿白炽的光芒倾泻而下湮没所有,亲眼目睹核弹爆炸眼球被灼成浆糊只剩空洞眼眶,血肉滋啦消磨成灰,然而这一切都不可怕高城也根本没注意到,真正让他恐惧到无法接受的是——如果不是自己说失恋父亲就不会查,父亲不查成才就不会去五班。父亲啊,那是他的父亲!个头还没枪杆子高就在部队摸爬滚打,白手起家一路抗过了腥风血雨做到军长,二十七年来他一直仰望着父亲的身影,高城想自己也就只能仰望了,整天梗着脖子叫嚷不沾父亲的光却一直心安理得接受父亲的爱护,安逸的他都忘了父亲是怎样杀伐决断手眼通天的人物,这一次父亲一反常态如此不着痕迹的处理了这件事,大概就是怕自己知道闹得不堪。自己活在无知里继续心安理得继续无忧无虑,可他最爱的成才早就成了他愚蠢的牺牲品。当初说那话装深沉装悲痛妄图搪塞父亲还自诩专情痴情默默守护,现在看来,去你的专情痴默默守护,你把他害的还不够惨吗?!   他没有勾引你,是你自己喜欢他明明倒贴还道貌岸然讲原则!   父亲的态度再明显不过,没直接让成才退伍不是妇人之仁是怕你抽风心疼你!   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他自己,草原上星辰轮转长风哀嚎他一个人面对巨大黑暗孤寂恐惧抑郁的快发疯的时候你在哪里!   师装甲侦察营高副营长,英姿勃勃意气风发,可曾想过他身上所有深可见骨的伤都是为你所累?你是有想起过他,但那叫什么?单相思相思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感情里残缺的部分!哪怕有过一个字问问他过的好不好,哪怕到草原上远远看一眼也算实在不玩虚的。名副其实被遗忘的草原被遗忘的角落被遗忘的人,他难道不是已经活生生的被你的遗忘送进了坟墓么!   你说爱他可你总让他一个人,你觉得这是信任是尊重,妙极,他“不辜负”你的“信任和尊重”咬牙挺过了漫漫长夜,他清除了冰坨里的气泡钢板里的缝隙再无弱点,他有一根通天的脊梁无畏风云变幻,他一个人足以应付人生无常,他也终于淡漠。你说淡漠不好,可你知他为何淡漠?他是大风翱翔九霄之上,飞来横祸被生生寸断了翅膀丢向无尽荒原,他本就是天空的鸟儿,你让他如何不思慕云端。他想做到最好捍卫自己的骄傲,他想践行梦想向不公的命运抗议,他有什么不对?再见面,知道一切的他没有抱怨,唯有沉默,唯有微笑,高城醒悟,成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真正伤透了,全凭着一股血性撑到这里都没低头看看身后拖了一地的鲜血淋漓。   以爱之名冤杀了成才一次,他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自己又迫不及待抡起石杵砸下去。别说不知者无罪,那是懦夫的借口。高城头一次知道,即使对的话,你也要有那个资格去说。 ~~~ 【大风】 传说中一种凶恶的鸷鸟。尧时为害于民,被羿射杀于青丘之泽。因其大,振翼则起风,故又说为风伯。其说始见于汉。 大风"又名"大凤",传说是孔雀的亲戚。性极凶悍,身体特大,一展双翅能遮住半边天,双翅一肩动就刮起了飓风,大树被连根拔起,房屋成批倒塌。根据《山海经》记载,状如犬而人面,见人则笑,其行如风。其现为大风灾之兆。其说始见于先秦。  ~~~ 四十六 无为在歧路   吵不下去了,争执依旧在分歧依旧在谁也依旧说服不了谁,但成才甩出的杀手锏足够堵上高城的嘴,一个人是吵不下去的。   从来都不被需要,现在更成累赘。   一粒尘埃的压力都能让高城瘫倒在地。   空气中弥漫着无数尘埃,近在咫尺被夕阳熔铸了的笑容。   酸腥苦辣咸。   高城不能怪任何人,无论成才还是父亲都没有错,他乖巧听话了二十七年,唯一任性一次爱了不该爱的人,结果就是父亲无从选择的为他收拾烂摊子成才也无可避免的无辜受累。所以任性才总是和自私搭配,一时意气连带拖了多少人下水?   好像张口说话就能吐出血来。   但他是高城,他没有不坚持的理由。   一个能写正楷的人必须压着自己的羞惭愧疚不立刻交待立刻道歉无异于泡在沸油锅里参禅。   高城最终决定什么都不说。   知道真相的成才也许会恨他也许不会,高城不知道在爱变成恨以前成才就果断的转身离开一切已成断章,高城只是不想眼前终于平静下来的仿佛星光落于大海的眼睛再起波澜,他要扼杀一切打扰成才清净生活的可能。就让真相掩埋在大地深处,我享受够了无知是福,现在换你走进我最后的也是唯一能供养的谎言。   成才等到了高城眼中斑斓沉淀成笃定,也见识了笃定之后的毫无血色的坚强勇敢,可他没有揣测高城在想什么,他们分道扬镳很久了。他看着高城微笑,一个吻,几句话,一天之中他两次把他击溃。良心作证,亲吻时成才有瞬间的犹豫,看见高城天真无知迸发的只想毁灭的怒火渐息,是否应该打破一贯乖巧圆融的处事习惯直接而不留情面的继续下去,无疑那会伤到高城。不过高城的表现让人惊喜,他果然是跳了无数火坑都烧不死的体质。   丢了包袱心里一阵轻松,欣喜之下成才怎么看高城怎么顺眼,长得帅性格好有家世有前途还有大把青春可挥霍,这么个什么都不缺的人居然让自己食言,都走出那么远了还折回来就为跟他说一声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自己看着办。赌气似的这样想,成才却忍不住笑意更灿烂,不爱不恨就会轻松,而看着他人好以后的路也好不必担心就会快乐。我想我们谁也不能为谁撑起无雨的天空,但我们可以展示给对方这世界的真实。   成才很会笑,雨后彩虹似的鲜艳明净,梨涡闪闪喜悦就跟流感一样扩散。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表达欣赏?稍微照顾一下大氛围成么?可这个人是成才,现在对着的是高城,他又管这些做什么?   于是高城也笑,他不太会笑,神色柔和嘴唇不再紧抿就算微笑了,暗骂了一句熊孩子,他的成才还是个孩子,像成年人一样思维比成年人更利落的行事,可这心还是剔透水晶呢。   亏欠了一个坏孩子。   就有了珍惜的勇气。   如果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多好,又是美丽的断章,很久之后成才摸着高城染霜的鬓角这么感慨,使人白发的不是岁月而是心累。高城瞪眼,还不是你误会我。成才捏他耳朵,还有脸说,还不是你什么都不肯说!高城低头让他捏的更省力,绕口令吗,我到底是说还是不说?捏着耳朵的手一松滑到脑后,亲吻,拥抱,被反扑,情动时发狠,你这张嘴就会亲,几时说过好话?一口咬在耳垂上吮吸吐字含混不清,说什么好话?我主内你主外,跟外人好话你去说,对你,我亲的好就够了!再后来高城被踹下床去,成才大怒,差点被你忽悠你个不学好的啥时候学会开黄腔了?!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儿啦,回到现在,回到只有夕阳光的病房,阴影之外一切都镀上了令人泫然欲泣的暖橘色。   “你爱我,但是我跟你的信念背道而驰,心跟着我跑灵魂跟着他们走,你把自己分尸有意思么?我不爱你,我们没必要互相折磨。草原上那些日子我常想我还有什么,我将何以为继,我只剩梦想了,要是连梦想都没了我也就完了。军长他也不想赶尽杀绝,所以我顺利收到老A的邀请,如果抓不住这个机会我就再没重返天空的希望了,这是一场竞争,谁都可以输唯独我不能。”   “……”竞争和战争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成才的哀兵政策太成功,高城难以反驳。   “我只想要一个机会,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的。”   高城不太相信这保证,要是秉性里根深蒂固的东西都能保证,他就保证自己做出取舍再也不矛盾,所以他不戳破,没意义。   “我想远走高飞,到没有军长和军长公子的阴影的地方,你能成全我吗?”   成才的嗓音温柔的能溺死人,目光和软带着央求的意味。他们都知道也知道对方知道,成才又在拿着高城的情意肆意挥霍。   他是他不会拒绝的人,即使心中无愧。高城刚认知到成才不爱他也不需要他关心就点头了,只要不悖道义有求必应,高城都替自己窝囊,这回算是彻底失恋了吧?过后自己一边疼去别怨人。   会面已到尾声,他们酝酿着说再见的气氛。   分别,成才不知自己将要去往何方,离开熟悉的地方,长久很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到身边这个人。记忆的片段在舒缓的河流上载波载浮漂向远方,当面告别算是先上船再补票的仪式,都过去了,也确实老了,否则青春昂扬当想念而非怀旧。   余音消散的差不多,高城起身。   “我答应你。不过你记着,抛弃七连抛弃伍六一,这两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高城说完就走,成才没应声,目的已经达成,何必计较他连狠话都不会撂。   高城临出门前顿了一顿但到底没回头,成才不觉得自己有错,那伍六一的状况就不必跟他说。   夕阳余烬在瞬间熄灭,暮色四合虚空苍茫。   在成才的逻辑里事已至此怎么看都该划上句号了,两次抛弃是扎在高城心里的两根钢钎,又仗着他爱他对他愧疚落井下石要求自由,大刀阔斧的伤人也替他砍断牵扯,不想再被撕裂下去就放弃吧。   然而。   高城是成才了解而不理解的生物。   就像不理解夹在婆媳不和当中的男人。   问题无从解决忍着捱着等着,一个都不放弃或许窝囊又烦恼,但放弃任何一个连人都不算。   高城认定的真相和成才认定的相差无几但多一笔少一笔真的很重要,遍布裂纹却固执不肯破碎的因而从来就不是一碰即碎的瓷器而是生机尽失却依旧在大漠长风里三千年不倒的胡杨。   高城和他的队伍一起离开,这次换成才看着他的背影——成才当那隐忍的坚持是决绝,一种并不适合高城却被自己逼的无可选择的理所应当的近乎宿命的决绝。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决绝什么呢?向着太阳走,太阳唯一的印记却是脚下拖出的长长影子,你回头他就在那里,但是你从来不回头。   天黑透了。   小护士急匆匆进来的开灯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床上坐着泥胎木偶,支着下颌放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和黑夜融为一体。   成才早就听见声音但是不想动,直到白光刷的充斥视野。   小护士后悔开灯,灯光一照诡异空灵的静好也就不复存在。并非遗憾画面不再美丽,从模样到气质病人都有种金秋墨菊的气韵,苍劲鲜艳,只是对上他的眼睛,美好便不带攻击性的与人对立起来。   成才不想说话,连一贯的招牌微笑都懒得披挂。   三言两语例行公事,小护士识趣的离开,把寂静孤独换给成才。   即使再关上灯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栖息的鬼地在醒悟现实的一刻就关闭了大门无迹可寻,成才揉揉眉弓决定下去看看许三多。 四十七 伍六一   太阳穴一阵阵抽痛。   这又是什么情况。   “三多。”也就是许三多能让成才有这么好耐性。   不过许三多不领情,更使劲的梗着脖子别过脸不看他。   成才狠狠抓了抓头发,还能是因为什么事?一个两个都这样,高城,高城已经走了!   “三多。”   许三多还是不理他。   呆劲儿上来谁也拿许三多没办法,成才再也提不起力气再折腾,好像对许三多是不能像对高城那么狠狠一刀砍下去的,无计可施,对坐干耗。   “呦呵,都在哪。”袁朗提着两包药用肩膀拱开门进来,许三多连忙转过脸成才也挂上笑容。   嘴里呼喝着“赶紧收拾东西一会儿都出院,还当自己真有病呢?”袁朗把药包往床上一丢自己也大马金刀跟着坐下,切,就这俩小屁孩也想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大爷我哪有功夫管你们的闲事,懒得揭穿罢了!   袁朗贼贼的笑容让成才打了个激灵,怎么就觉得那么不怀好意呢?袁朗这人气场强盛能带着人的情绪不自觉的跟着他跑,明明笑着却让人立刻上紧发条,成才打起精神,未落的眼泪葬了草原的荒凉及至更遥远的少年时的无忧无虑,都成过往啦,他得往前走不被落下不是么?   成才之所以是成才,他从来不会失去生的勇气,不管是对是错遗落了什么,希望的火焰长明,所以能一个人一直扛。   袁朗没工夫给他俩当保姆,办了出院手续约了来接的时间剩下就让他俩自生自灭。俩小兵非要送他出门,袁朗不跟他们客气,送就送呗。汽车扬长而去许三多立刻收了大白牙绷起脸,成才头痛,他不会看错的上车前袁朗意味深长的目光,那意思可以理解为你们小哥俩有啥事儿赶紧解决别膈应别人,可见天下到处是明白人为什么偏偏许三多是根木头?还有比他更认死理的么?   “哎,三呆子,别板着个脸了,伍六一也送这家医院了吧,咱去看看他去。”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成才看着许三多出膛炮弹似的扬长而去恨不得把自个儿脑子拿出来检修检修!认命的追上去,从小到大第一次被许三多抢白的无从辩驳——呃,成才本来也没打算辩驳,和爆脾气一样,他熟知这些“七连人”的脾气秉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他都对付得了七连头头还怕了许三多?许三多恼就恼呗,你让他发泄够了就好了,这不,耍够了脾气还得跟着自己出来给伍六一买礼物。   成才一眼一眼瞟着许三多,个死小子,咱俩是绑死在一块儿的谁也扔不掉谁,非得闹这一通劳心劳力么!   席卷了几排货架子大盒小盒可着气派抢眼的拿,收银小姐想着要是自己工资能按绩效算今天这一票可就赚大发了,趁着扫码的机会多看了那高个子兵好几眼,啧啧,这财神长得还挺好看。   可惜的是成才不是财神,当兵的兜里的银子就那么点,所有的都掏出来了还不够,戳戳许三多,“哎,三呆子,借钱,回头还你。”   许三多很想跟成才说别买这么多,吃不了也没啥效果,不如直接给钱实在,伍六一想干什么都得花钱不是。可许三多究竟没说,他又不是真傻,发够脾气也反应过来了,他成才哥容忍他夹枪带棒的这半天为啥?成才心里也有愧,他难过,听自己发泄他还能稍微舒坦点跟赎了罪似的。   他成才哥以前不是这样的。   伍六一的腿不是他弄坏的,他是抛下他但他抛下七连的时候可没想着补偿什么。   像个知道自己做错事又拉不下脸承认的孩子,许三多第一次知道他成才哥的自尊也会小心翼翼,所以当然,善良厚道的许三多由着他去不忍多说。   许三多也没漏掉成才刚进走廊就深吸气的细节。   病房里有人说话,成才抬胳膊挡住许三多,偷听固然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但有时候天性使然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   一偷听就听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这腿居然能拖累的他再也当不了兵。   没有瘸腿的兵,没有瘸腿的司务长,没有——连高副营长保不下所有人都成了离开的理由。   掐指算算时间,高城真够有效率的。为了留住伍六一高城甚至违背了自己的某些原则,成才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些人你不想理他你想忘了他,但他偏就无处不在还做一些让人不敢深想的事。   许三多不是成才脑子里转悠不了那么多念头,他就知道伍六一要退伍了自己被震呆了。   他们飞上云端,他连走着的路都堵死了。   许三多从来不看人眉眼高低,但现在他和成才一样提都不敢提选拔的事,生怕自己那点萤烛之光加深伍六一的阴影。   伍六一何许人?光明磊落铁骨铮铮!眼前这俩人唯唯诺诺吓着了似的,尤其成才笑容那个僵硬看得人浑身骨头都嘎巴嘎巴的不舒服,好气又好笑,伍六一撸起袖子瞪人:“你俩来探病呢来添堵呢?俩死老A还好意思跑我这儿装熊,寒碜我呢?!该咋咋,我本来不脆弱让你们这幅德行整的我觉得不脆弱都不行了。”   许三多嚅嚅叫了声“伍班副”,挤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要不是眼神热乎伍六一真想一巴掌把他糊出去,没长进,伍六一瞪他两眼忍不住噗嗤乐了。   再看成才。   笑着,笑的假笑的做作,可几天下来像过了一生那么长的伍六一差点热泪盈眶,底气不足还死撑着站到自己面前,这就是成才他就那样,你可以看不上他这看不上他那,但你就是不能不服他笑着面对一切。伍六一不瞎,他看的见成才闪烁的眼神,讪讪的,梗着脖子做出一副我又没错我怕什么的架势,别扭的像极了七连的人。长日无聊,伍六一考虑过要不要埋怨他丢下自己的问题,但现在这么一看,总觉得自己更想安慰他。   “哎,许三多你看,跟成才这样乐呵呵的就对了,心里高兴摆个哭丧脸干什么?那才真刺激我呢,我用你们可怜呢?!讨厌你俩,懒得跟你俩多说话,有话快说说完赶紧滚蛋。”   许三多说,“班副,你想开点……有事说话。”   伍六一白他一眼:“真没创意,知道了。”   成才说,“伍班副你放心,我们一定在老A闯出个样子来,对得起这一趟辛苦。”   伍六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话少,情多。   话多……不好说。   乍听着是敷衍的客套,虚浮的刺耳又刺心。再想就回过味儿来了,都已经这样,不如做点实际的,伍六一赔上所有都没得到的名额要是这俩混球不好好珍惜,那才真是讽刺。认清现实不是本事,接受现实冷静走下一步才是能耐。从不无谓的浪费时间和精力,你说这人怎么能精明成这样冷血成这样,他的薄情根本就是对自己的残酷。   端详了半天,伍六一说:“还记得史今吗?”   “不能忘。”这话是真的,但成才还是不喜欢他,那人淡雅形容和热忱性格正好和自己走俩极端。   “他说你这人太独性,总想自己一个人走,但你厉害就厉害在能走的坦然,不坑人,不欠人。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成才不明白伍六一为什么叹气也不太明白史今话里的意思,他只明白这一刻伍六一是真正接受自己了。   为什么?不是一直讨厌还被自己抛弃么?   在伍六一看来成才此时的表情很好玩,眉尖儿一皱,张口欲言又没词儿,一脸的困惑和不安,这是受宠若惊了?还挺可爱,加上旁边无辜澄然的许三多,一对儿小娃娃。笑,又说,“不用你说我也放心你,心无挂碍,你肯定能走的最远。就是你得时常提醒许三多,他脑子不够用还死心眼儿。”   “知道。”   “那就没事儿了,滚吧。”   “保重。” 四十八 好风凭借力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忍够了枯寂无聊在指不定的哪一天,睁开眼就看见云朵在蓝天上跳舞而自己心里有只飞翔的小鸟。   成才,别那么小家子气,不止一颗心,你整个人就在天上。成才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舷窗外的风景,大片大片的蓝色和绿色在洁净的空气里闪烁着金光,直升机的轰鸣像是某种欢快的乐曲。   “是不是很想自己出去飞一圈啊。”袁朗抬脚踹了踹成才大腿,俩眼一睁一闭像只特大号的猫头鹰。   “报告首长,想!”   许三多也凑了过来,猫头鹰果断闭眼——开玩笑,这俩一个白牙晃眼一个眼神灼人,凑一起足够矿井照明的了。   五分钟之后。   “成才,你看我说的对吧,他是个好人。”   成才紧紧身上的装备,嘿嘿笑不答话直接招呼许三多的脑袋,许三多哪能站着让他打,身子一矮一记勾拳挥出,成才早有准备侧过身去别许三多下盘,俩士官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受阻碍的来了一出全武行。   动手动脚打情骂俏成何体统,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袁朗木着脸旋开舱门,狂风倒灌俩士官被吹得一趔趄终于老实。   “过来。”   目前在袁朗心里已经被定义为南瓜一和南瓜二的俩南瓜靠过来一左一右站好。   “你俩哼哈二将呢?站一块儿去。”   旋开大半的舱门能有多宽?袁朗往中间一站也就左右两边还有空地方,现在他一点不挪窝还非  要撵成才许三多站一块儿,俩南瓜挤一挤总算站稳,看着袁朗露出了一模一样“首长你好”的白痴笑容。   尚未经历日后血与泪的成才还不知道,常人眼里不正常的袁朗才是正常的袁朗,要是他哪天在常人眼里正常了,你最好已经买过保险。成才和许三多很快就明白了袁朗为啥非要他俩夹心饼干似的站在一起,在袁中校袁首长慈祥和蔼的笑容里,俩南瓜被一脚踹下了飞机。   对袁朗深深的“问候”被拼命往头上涌的血和拼命从鼻腔往肺里灌的空气堵死,身体急速下坠眼前花白一片,拉开降落伞阻止出师未捷先摔成饺子馅的厄运,妥妥的飘在空中的成才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喊了声“许三多”,许三多在离他不远高度略低的地方眨巴着的眼看过来,得,又是一个依本能行事才拉开降落伞的。   成才仰头找到了直升机,舱门缓缓关上不紧不慢地撇开他们朝前飞去直奔一片驻地。成才打赌一毛钱袁朗肯定在上头得意,说什么体验飞行的感觉根本就是为了捉弄人,自己一定是傻了才相信他!磨牙泄愤,回头望望,许三多晃晃悠悠跟在后面飘着怀里还紧紧抱着他的军帽,切,欺负老实人有意思么,要不是反应够快老A史上最见不得人的死法今天就要新鲜出炉了!   心里翻腾着小情绪成才也着实紧张,他第一次用降落伞啊他那不靠谱的首长随便介绍了两句就把他俩踹下来了!   停留在空中的时间并不长,数次呼吸的功夫就要扑上地面的树冠,俩人果然吃了新手的亏,葫芦似的挂在树上大眼瞪小眼,略动动身子就被绳子甩的荡来荡去。   “三儿,你说咱俩这像啥?”   许三多眨眨眼,灵光一闪:“葫芦娃!”   “我还孟姜女呢!现在就差有人出来喊一声‘大师兄,师父和二师兄都被妖怪抓走了’!”   “成才哥,你说的真像!”   “像啥?!还不想想怎么下去!等一会儿来人看见了咱俩还不丢人丢死!”   许三多扁嘴往头顶上看,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他在冲成才翻白眼,还是特大号的那种。   “你说这绳子能割断么?我带军刀了。”   “这是部队的财产,割断了不好吧,那就不能再用了。”   “那你说咋办?”   “成才哥,你在常服兜里揣刀?”   “顺手放进去的,哎呦——”成才惨呼一声把许三多吓了一跳,“咋了?”   “现在不用烦要不要割断绳子了,刀丢了!”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话粗理不粗,许三多手脚并用满头大汗硬是从吊在空中的状态翻身爬上树,一边飞快地往下扒降落伞一边喊:“成才哥你别急,我这就去帮你——”   噗的一声闷响,许三多有点不明白这世界怎么了,他趴在树上他成才哥站在地上冲他乐,没错,降落伞挂在树上伞绳也完好无缺的从树上垂下来,就是他成才哥已经稳稳的站在地上。   “三儿,我记得电视上好像有演降落伞是可以弹出的,我刚找了找,按一下搭扣就下来了。”   小土狗登时气鼓鼓,“成才!”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逗你,要怪就怪袁朗偷工减料消极怠工没告诉咱们——”   说实在的袁朗不意外这俩南瓜把两副降落伞完好的带回来,不过他不知道不擅长爬树的成才还是费了点口舌说服许三多帮他把降落伞摘下来并且很没情义的鸟尽弓藏表示自己不是爬不上去就是懒得动弹,三多你能者多劳不用客气,额,这也是小哥俩之间气氛又微妙的让袁朗起鸡皮疙瘩的原因。袁朗决定赶紧打发走这一对儿竹马竹马,脑袋一歪扯开嗓子喊“齐桓,齐桓!”   “一大清早的叫魂呢?!”齐桓没好气的从楼里出来,就这几步成才许三多行了一路的注目礼,不算生人但也绝对不熟,不过成才亲眼见证他是敢翻白眼给袁朗看的,那必须得是一牛人。   一大清早?成才默默瞥了一眼几近中天的太阳。   被甩脸色的袁朗岿然不动,很久以后成才确认他这就是本色出演脸皮厚。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不,给你送俩南瓜。”   “这都几点了才到?直接吃个中饭再来得了!”说后一句的时候侧过脸瞪成才许三多。这边成才还想着论嗓门也就是那谁能跟齐桓一拼他们都是蒲牢托生的吗之类不着调的东西,那边——   成才是所有人的变数,许三多是成才的变数。   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齐桓既然和那谁一样嗓门嘹亮那和那谁一样容易被许三多无辜的眼神激怒就绝对不奇怪,忽的往前一探头,几乎脸贴脸齐桓再近一点就要和三呆子来个毛利风情的碰鼻子礼。   许三多是被那谁瞪出来的这会儿他也不怕,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齐桓再怎么扫描他就是一扇干净玻璃,要不是气氛不善成才都要放心许三多能轻松过关了。   天下最可恶的就是没事找事还来头不小能稳稳吃住你的人,找不着许三多人的茬可以对许三多的东西发难,行李被齐桓借题发挥好一通摔打,许三多一个人泥人成才一个冰人火气上来了又拿他没办法,一个有容人之心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想着不搭理齐桓这一页翻过去就算完,哪知道齐桓目光一转落在成才身上,大事不妙。   “呦,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林妹妹么?”   知道不是好话不过——林妹妹?什么林妹妹?成才一头雾水,他知道林黛玉,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正好楼上有个贾宝玉,”齐桓瞥了一眼许三多挺遗憾,“可惜这个不像薛宝钗,要不你们仨都能唱一台戏了。” 春日不胜·清明番外 【香渡】   仲春入暮的时节,高城从师部开会回来被当值的哨兵叫住,说有他的东西搁在传达室。   东西?什么东西?高城疑惑着下了车跟哨兵进去,还没进门先闻见一股凛凛浓香。   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高城看见了那嚣张的半人高的巨大花束,是的,是花束不是花篮也不是盆栽,不到十平米的传达室因它枝条繁茂显得满满当当。   一览无遗的传达室也造不成什么误会,他的东西,就是这束花。   没有一片叶子,笔直朝天的花朵硕大而玉白,香味浓的化不开。   高城认得这是什么花,只是——“谁拿来的?”不好意思说“谁送的”,从耳根子到脸颊都在发热,心里隐约有个答案,因此欲盖弥彰。   “来了两个人,搬花的说是你以前的兵,叫成才,他还留了封信给你。”哨兵指点着卡在花枝间奶油色的信封。   高城黑(红)着脸同手同脚尽量不惹人注意的把花束抱回宿舍,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碰了枝子,但说真的,以这束花的体积和形态,不让人侧目都不行。   好像一束在走路的花,人们欣赏够了才顺路分一点视线看看是谁这么不低调。   然后纷纷假装没看见。   例外的是甘小宁拖着马小帅勾肩搭背的过来,俩人脸上挂着一模一样意味深长的笑容:“春天来了啊,春天赏好花——”   高城抬脚去踹忽的想起自己还抱着祖宗赶紧收力结果大腿差点抻了他的。   两个孬兵哄笑着跑开。   上楼,又倒退着下来,在工具间寻觅个崭新的塑料桶。   打了半桶水,把花插进去,花枝扑剌剌的散开,高城对着稍微打蔫儿的花瓣儿发了个怔,然后提到窗前有太阳的地方,这才扯过椅子坐下把揣怀里的信封抽出来。   大概是在车上急匆匆写的,字迹潦草,简短的像个便条。 高城:   刚才看见路边一户人家院墙里的花树,花开的特好看,都朝天,特别精神,雪白雪白的,映着蓝天和旁边的绿树,跟白云落下来一样。然后我就去那家敲门问能不能给我一枝儿,结果给了我这么多!都送给你啦,   纯洁高贵的你! 成才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还特意另起一段怕我看不见吗?!高城快把薄薄一页信纸捏散架,眼珠四处乱晃就是不敢再看通篇已经背下来的字句,脑海里清楚分明的是那混小子笑的眉眼弯弯桃花乱飞贼勾人贼勾人的说着什么“纯洁高贵”——去你的纯洁高贵,信你字面上的意思我就是傻的,哎,怎就觉得被乱摸着下颌撩拨?   高城你真是不纯洁,枉费成才热情洋溢的赞美你纯洁高贵。只有和成才同行的吴哲才知道,平时酷毙了的狙击手小狗似的趴在车窗上眼巴巴的看着窗外琼花然后眼巴巴的转过来央求“锄头咱停下车好不?”   是啊是啊,就是看见向着蔚蓝天空怒放托起灿烂晴阳的姿态便被整个春天生命的昂扬感动,热闹的,蓊郁的,芬芳的,洁白的,让我把这份安宁喜乐送到你手上。   不吝赞美,肺腑之言,那必须性感的要死。   早过而立之年的高城老脸一红罕见的害羞,摩挲着信纸磨蹭许久,再抬头,花儿吸饱了水都支楞起来,明媚晶莹,果然精神。   走过去推开窗,自然的风调匀了满室不胜的浓香和,幽幽隽永。   眼底和太阳一个颜色,总要和花儿一处,才好享受这灿烂春光。 【影留】   成才扫了一眼就认出熟悉的铁画银钩,喜上眉梢,高城,你这次又要说什么?     捏住信纸往外一扯,跟着掉出两张小小黑纸片。   捡起来一看,面皮儿发热。   一对儿剪影。   对,是一对儿,不是两张。   剪的极好,传神,一看就是成才和高城。   面前突兀的多了个相框,成才扭头,吴哲面无表情地说:“这样你就可以摆在床头天天看。”   怎么忘了这屋里还有另一个成员了。   成才讪讪的接过,小心装好——摆在床头。吴哲扶额,“等会儿别忘了收抽屉里。”   高城在信里说,去外地学习,一伙人饭后遛食儿,偶遇剪影艺人,别人只能剪一张,我能剪一对儿。   成才有点儿不明白,拿着信问吴哲。   吴哲撇嘴,你是成心显摆还是就在这事儿上智商捉急,他这是跟你邀功求表扬,那一伙人肯定就他一个随身带着老婆照片。   挺甜蜜,那是应该表扬,成才暂时忽略了哪里不对。   秀恩爱,瞎人眼。吴哲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和恋爱中的傻瓜计较,不过看着那一对儿安静的黑色的小纸人,虽没手拉着手啃啊抱啊的,但就是知道,他们是一起的,恬静的,安然悠哉的,在红尘里留影,SO,   恋爱真好啊…… 四十九 风来双璧响琳琅   成才习惯了蜂窝一样的宿舍楼,不过这里的人气好像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挤压干净,当着明晃晃的日头阴森压抑的像个牢房。   齐桓带他们在其中一间“牢房”门前站住侧耳去听里面的动静,不管里面住着谁,成才由衷希望他们现在安安静静一声都不要出。   也许成才的祷告有用,齐桓听了一会儿确实没动静找不到由头气恼的直接把门踹开,门板咣的一声拍在墙上震耳欲聋。   一天之中第二次冷不防挨踹,踉跄着进屋,新世界的大门在成才身后关上,新世界是一扇透进了灿烂晴阳的窗,窗下坐着年轻的校官,蔚蓝的海军常服倾注着大洋的碧波万顷。   校官和旁边的尉官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成才和许三多的肩章行李挺困惑的歪头问:“你们也是来参训的?”   “报告首长,是!”成才比许三多慢了半个拍,脑子里天马行空想的是齐桓乱戴帽子了,眼前这位哪里像贾宝玉?不过宝黛初见,好像是有那么一句看着就像以前见过?   有些人天生精明比如成才,也有人天生心净比如吴哲,较之常人敏锐十倍,他注意到成才看自己时略有异样的目光,并不冲着他肩膀上闪亮的两杠一星倒好像是看到了——同类?那也是吴哲看成才的感觉。   随意也好矜持也罢反正都结束了,吴哲自觉也不自觉地站起来,阳光像抖落的披风倾泻而下。 互相寒暄分床安行李没什么好说,也许除了成才对拓永刚的反感,对吴哲好言好语对自己和许三多就目中无人,根本不知道傲慢这玩意儿等同愚蠢而成才最烦的就是蠢人。   吴哲留意到成才的不快不着痕迹抢先一步选了成才的下铺,趁那两个不注意才冲他眨眨眼,成才恍悟报以一笑,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此结定无怪多年后回忆往事袁朗狠敲许三多,你居然浑浑噩噩就错过了见证一场狼狈为奸的诞生!彼时被调侃为A大队双璧的二人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共同举杯,含沙射影往事不堪回首的说敬我们好傻好天真的青春年华。   那一年士官与校官相遇,那一年他们都是二十四岁。没有五年追不上的时光差,他们用同样的心情看着同样的世界。   收拾内务的短暂时光是未来三个月最后的安宁和乐,不过就算当时只道也不会抓紧时间做点什么,太平盛世急躁不得。   袁朗特意站在楼门口等齐桓,就为了跟他说今年削南瓜总算换台词儿了啊,整的还挺有文化,林姐姐宝哥哥的,管他们懂不懂咱们用的对不对,反正膈应人的目的达到了。齐桓等他啰嗦完淡淡丢下一句,都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得像吃饭喝水一样每天忍着不揍你。   别这么小气嘛,袁朗没骨头似的跟齐桓勾肩搭背,出任务的时候没饭吃没水喝的日子多了去了。   你是说我可以揍你?   不,你不应该忍而应该习以为常甘之如饴。袁朗一边说一边指指宿舍楼,南瓜们都在里头呢你要是动手我就喊给你看。   说真的,齐桓看着密封箱似的楼房叹气,福祸相依,不进A大队未必是坏事。   袁朗不关心谁进A大队,他致力于南瓜山大魔王的“光辉形象”,专注缺德三十年。   “三十九,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在床上摆大字的拓永刚匀速转过脑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机器人。   吴哲仰面躺在床上,今天是第三天,体能训练堪堪把他残存的体力消磨干净后续又跟不上的最艰难一天,跑步跑到自己都没知觉机械重复前进的动作,集合的时候要不是成才拉着自己估计又得被袁朗那烂人逮着出洋相,解散之后吐得天昏地暗,现在成才正给他揉肚子,唔,或许说顺肠子更贴切?他感觉自己腹腔里现在有个中国结。听见拓永刚问,吴哲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句“能止小儿夜啼”,从撑开的眼皮缝里看见成才泰然自若不免好奇问了一句“四十一,你和四十二也太淡定了,就一点情绪都没有?”   成才还没想好怎么说许三多先开口:“他是个好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行了行了,”拓永刚不耐烦的打断他,“三十九你就多余问四十二,他就是个圣人啊,扛得住魔鬼训练还感恩戴德。”   许三多嚅嚅的看着拓永刚说不上话,这情景轻而易举惹恼了另一个旁观者。成才刚要张嘴就觉腕上一紧,回头一看吴哲正一边扣他手腕一边给他使了个眼色。   哼,成才瞪他,我这是给你面子。   多谢。享受按摩服务的大硕士心满意足眯起了眼。   许三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拓永刚看这俩眉来眼去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一样的年纪成才还是士官吴哲已经是少校,不说吴哲,就说成才他心里居然不别扭?看着就是个心高气傲主儿啊。   所以说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拓永刚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但他已然忘了自己在这个年纪的天真与无畏,看对眼了,那就是朋友,所谓一见如故,不外乎看的清,信得过,玩得起。   成才和吴哲军衔差着好几级但两个半大不小的青年军龄确实是一样的,他们甚至有着同样卓越的头脑区别仅在于其中一个有高人指点,在还没不知道梦想是什么的时候就先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大学主修军事专业,吴哲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消磨时间,辅修外语拿了学士学位之后自问实在对莎士比亚没兴趣又看不上文字把戏就转投光电怀抱,毕业那会儿仨学士,部队呆了大半年硕士也修完。这些“光荣事迹”都是四个难兄烂弟苦中作乐天南海北胡扯的时候流出的形迹,在某月某日被好记性的许三多整理出来成才帮着完善几句,拓永刚表示还有人消磨时间消磨成硕士的,真开了眼了。   吴哲抻着懒腰说哪里哪里,安恬闲适的让人羡慕又嫉妒。   许三多翻身趴在床沿上,两排大白牙闪烁在黑夜里让吴哲想起了古龙小说里那些无招无势寒光一闪吾命休矣的绝世暗器,他说,吴哲,你真是个幸福的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行啊你四十二,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孟子。   啊?我就是上学的时候在作文书上看过,顺便记下来了。   哦,吴哲沉吟片刻再开口便带上了些许怀恋,当年上学的时候就爱摘抄几个风流骚包的句子写在作文里,自己都未必知道原文的意思,断章取义都是轻的搞不好就画蛇添足自相矛盾还自命风流,我妈还留着我以前的作文本,上次我收拾东西翻出来,看了两页就臊死了啊。   屋里一时安静,没人相信这是有天使飞过的鬼话,描摹着当初一心盼望长大的学生时代,回头看看幼年的自己,那滋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甜蜜又感伤。   幸而这是一群糙爷们儿,风雅如吴哲也会第一个开口“破坏气氛”:哎,四十二,我这不是讽刺你啊,我就是想想我小时候。   三十九,没事儿,我知道。   现在写作文儿我可不会摘抄别人的话啦!   为啥?   王冠上的顶珠不捡现成。   对!不过我还觉得把别人的话掰扯明白了也是一篇好作文!   四十二,你真内秀。四十一你咋不说话,睡着了?   我在想……   想什么?   明天上格斗……   呜,不带你这样的——吴哲哀嚎。 五十 良材堪削   那晚的睡前会议结束的拖拖踏踏,吴哲非要报复成才让他睡前不安生万一做恶梦怎么办云云,踩在自己床沿上攀着上铺的栏杆扒在成才枕边好一通掐吧直到成才压低了声儿跟他说“小心门外有人”吴哲才兴意阑珊的放过他,嘴里咕哝着“干嘛说的跟‘身后有鬼’一样神经兮兮”缩回自己床上。   吴哲躺平了也还睁着眼,他在看上铺的床板。刚才天南海北胡扯一通想哪说哪儿,吴哲琢磨着成才这半天不说话肯定在走神,该不会是哪句话勾起他心事郁闷了可就不好,特特的装作打闹爬上去看一眼才能放心。俩人一照面成才就明白他意思了,更何况太相像的两个人有堪比心电感应的直觉,彼此交换眼神之后打闹显得欲盖弥彰,不然你以为吴哲会满足于捏脸而成才真那么容易让他捏着?   要说成才想什么想得那么投入,吴哲呗,博闻强识有见地,俨然又一个谢飞飞,但他没有她的孤高乖僻,天真烂漫不知愁。成才可能会成为谢飞飞却绝不会成为吴哲,白纸是纸,泼墨成画,经历过的进了棺材都抹不掉也忘不了。吴哲不是他的过去他也不是吴哲的未来,一样的花种绽开不同的成长轨迹。为什么格外“关照”吴哲?沧桑初试,情不自禁就想保护无忧无虑。   成才走了会儿神心下安宁,闭上眼睛恬然入梦,可下铺的吴哲脑子一转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太相像了,那自己和成才的区别在哪里?想了半天意识到太晚了而这确实不是急在一时的问题,吴哲命令自己收起思绪赶紧睡觉,听动静那三个早睡熟了。   吴哲这一觉到底没睡踏实,第二天早起一边揉太阳穴一边又念叨“我不记得我有强迫症啊”之类,拍了把两水在脸上总算精神点,哎呦喂,一想楼下烂人和屠夫的嘴脸就一阵肺疼。   天刚擦亮,照例先跑上个十公里,袁朗一如既往在喇叭里宣泄他无处安放的青春愁怨——“队列队形呢?说你们是南瓜你们还不如南瓜,真拉来两车南瓜顺着山坡骨碌一地都比你们整齐!”   “个烂人,他倒是找个南瓜骨碌上十公里我看看!”路程刚过一半吴哲就喘的不行,两句话断断续续倒像是临终遗言,左近几个人都比他体力好有闲工夫想象袁朗手执打狗棒戳着一个南瓜冲下斜坡身后带起土龙飞扬的情景忍俊不禁。   什么叫作死?这就叫作死!成才翻了个白眼进入待机状态,做好随时接应的准备。吴哲记吃不记打还有闲心磨嘴皮子,等会儿岔气了再让你美!   滚南瓜滚南瓜滚南瓜,要真是个南瓜就好了一口气滚十公里不费劲。成才死命按着肋下心想我这是中邪了还是怎的?鬼使神差全为研讨的说那一句“不管南瓜还是人都是被削的那一个”干什么?旁边吴哲力竭还有最后一口气吊着,自己却倒霉到姥姥家就为一句话十五个字岔了气。   而且A大队的磁场具有增幅作用。   今天的项目是什么来着?   成才小幅度的左看看右看看,第一个被齐桓摘出去的吴哲正哀怨地递秋波,成才自动翻译“小生去也莫牵念”,要是脑电波能具象化,整个A大队上空盘旋不去的都是《分骨肉》。许三多那边——成才突然发现这心地纯又有本事的人别看平时不起眼但不管放在哪儿都落地生根从生理到心理让人放心,感觉到成才目光许三多往这边偷瞟一眼,怕吓着了似的露出个小小笑容,完全不像被丢进滚筒洗衣机似的又揉又甩这么多天。   很好,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事了,成才心中一动,他突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预感成真,袁朗突然出现在眼前笑的满脸都是褶子酷似一个风干的苹果。   “我来跟你一组啊。”   ——白雪公主当年吃的是这个苹果吧……   袁教官你都不掩饰你笑的多么不怀好意了我不瞎你最待见的不是许三多么按照你的性格你不是该去跟三多“亲热”么三多你别怪我这会儿出卖你哥哥我现在肋下还疼着呢吴哲你今天自求多福吧我都不知自己是不是有命回去——好吧以上这些念头通通没有,成才稍微分神思忖的是当年被这人一枪废了现在是不是能找回场子。   从袁朗那儿找场子?听着很像拔眠龙的须。   让我们复习一下成才最大的特点,越有挑战性他就越兴奋,如果把任务改成给火龙的须子打个蝴蝶结他大概俩眼能闪亮的照彻马里亚纳海沟。成才舔了下嘴唇的小动作落在袁朗眼里明摆着不安好心的教官乐了,行啊,当我是大餐呢?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南瓜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成才连吃三记天翻地覆的背摔,在这飞机大炮轰隆作响的信息化战争年代无异于被冷兵器重复割喉还是个三花,天空的背景下袁朗得瑟的笑脸倒挂在视野里,“再来?”   成才从地上弹起来。   第四记背摔。   你有完没完?!   一上午过去成才这组就是个异数,他倒不是一次都没占到过上风,问题是数字过于庞大的背摔几乎摔散了他的自信。   他有那么差劲?三花?现在他都松鼠桂鱼了他!   中午吃饭的时候成才周围就是一低压场,还是匆匆过境的,从吴哲进食堂到打好饭走到餐桌边这几十秒的功夫成才已经完成填肚子的任务打了招呼就走人。许三多放下筷子就要去追被吴哲按住,“溜得比兔子还快不就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么。”   “可是——”   “吃饭,吃饭。”   许三多这顿饭吃的那叫一个食不知味,吴哲很想问他一句你得痔疮了不过碍于教养没说出口。   远远观望的袁朗扭过脸似笑非笑对齐桓说,“我这手段不错啊,才刚开始他就不淡定了。”   “按照规则你不觉得你对他‘关照’的有点多么。”   “‘关照太多’?这又不怪我,要怪就怪他起点太高常规方法根本不起作用。这么多天一点火气一点怨气都没有这不是讽刺我削南瓜的手艺么。”   “许三多也很淡定。”怎么不见你连给他几十个背摔故意折辱人。   “他跟许三多不一样,跟别人不一样。目标感太明确,除了坚持根本不会思考别的,他撑过这三个月比喝水都容易,我不想三个月之后别人有所长进就他还在原地踏步,哪怕他的‘原地’已经很高是他们的‘目的地’。”   齐桓斜眼,这评价高的都让袁朗为了实质公正都抛弃程序公正了,果然是应该怪材料太好打磨起来太费劲两边都痛并快乐着么,只不过既然实质公正了那成才就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结局从必然坚持到最后变成可能坚持到最后,凭空悬心——“袁朗,你别玩过火了。”   “你就不好奇他身上的种种可能性?好久没见到这么有可塑性的南瓜了。”   算了,齐桓懒得多说,他的朋友聪明过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好奇心害死猫,你袁朗对他寄予那么高期望对他那么有兴趣,万一最后一切搞砸了你以为你自己不会失望难过么?   会?不会?袁朗无所谓齐桓的忧虑,发掘未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风险固然有但不能因噎废食不是?可能性,可塑性,光是想想袁朗就眼放绿光,就冲他这但求真理甘为科研献身的精神他如果不当兵一定会成为学界的狂人,而作为他亲自选中的“小白鼠”,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也许有朝一日“小白鼠”会知道袁朗的“良苦用心”,但现在么,他毫无悬念的选择了反义词“险恶用心”,重复单一的背摔是说明袁朗不喜欢他么?不喜欢没关系可以用实力说话,但怪圈是他怎么发现袁朗不喜欢他来着?三十六次背摔,摔得背水一战的成才背疼,精神压力大的足够他躲出去自省了。   着急发狠还是别的什么?千万别自暴自弃啊,袁朗拍拍齐桓的肩膀,“别操那个心啦,我看你对他关心的也不少。” 五十一 水来土掩   不得不说禁止外出的规定还是有好处的,吴哲沿着走廊一路找过去,在尽头的立柱后面见到了他要找的人。   拍拍成才肩膀顺便在他身边坐下,“怎么了?”吴哲挺意外他会突然情绪失控,虽然表现的不激烈。   成才勉强挤出个笑容,“许——四十二呢?我以为来的会是他。”   “他?”吴哲咧嘴一笑,整齐的白牙晃得人心情稍微晴朗,“他早坐不住了,不过我觉得他来不如我来有用。”   “因为你来他就放心了?”   “小生不才,就有这样的人格魅力。哎,咱别管他,说说,你照顾我这么多天怎么今天自己先撑不住了?你的格斗总不会比我还惨。”   把上午的事儿说了一遍,成才总结,“那烂人不喜欢我。”   顾不上别的吴哲先扑哧一乐,“还喜欢,你以为谈恋爱呢?”   成才瞪他,这笑话一点不好笑!   “哎,别恼啊,不带脸皮儿这么薄的。”吴哲去推扭过脸的成才。   “这不是脸皮儿薄不薄而是神经强不强的问题!”   “这不是神经强不强的问题而是你思路就岔了道儿。”   思路?成才瞅着损友小狐狸似的神情直接翻了个白眼,我就不问,你爱说不说。   真不给面子!吴哲忿忿,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他今天故意找茬扣你分儿了吗?”   成才仔细回想,没有集体扣分的状况,格斗虽然很烂但自己是技不如人不是故意懈怠,“没有。”脑中有灵光一闪而过可惜太快没来得及看清。   看成才先惊觉又迷惑,吴哲得意,“我数十个数,想不出来今天给哥打洗脚水。一,二——” 漏掉哪儿了,哪儿?挺郁闷挺严肃个事儿被吴哲搞得像有奖竞猜,成才还真就上套脑子噌噌转悠想要再抓住白驹过隙的灵感,吴哲在暗示什么?扣分,扣分——有了!   成才抬头瞬间在吴哲眼前亮起了两盏探照灯,大硕士扁着嘴抱怨:“我这都数到八了结果还功亏一篑……”   “是啊,我管他喜不喜欢我呢。”成才眨眨眼,“只要他不乱扣我分我还是能坚持过这三个月,我本来就是来当老A又不是处对象的!”   “舍本逐末。哎,你干嘛去?”   “回去,教训四十二,我这郁闷呢他敢在屋里舒服着?!”   “等我一起的!正好出出上午在屠夫那儿受的一口恶气!”   许三多是不会问一句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的……   袁朗千算万算漏算了1+1>2的情况,把狼狈凑一堆儿,就算他是火龙遇上了也得不大不小犯个晕乎吧?一个人精一个天才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半天,“对待烂人就要在肉体上服从在精神上不屑”——摘自吴哲原话,高屋建瓴气势磅礴,成才没察觉哪里奇怪因为他的精力都集中在对“阿Q精神处处放光芒”的鄙视。   下午再上训练场更沉默也更坚定的成才让袁朗毫不避讳的眯着眼盯了半天,最后以“目无教官”被扣了二分。成才在心里哀嚎,你不必怕袁朗,你只应该怕他乱扣你分,折腾一通又回到原点,因为生杀予夺的大权在他手里从来就没动过分毫。展望前路还有两个多月,注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操练,操练,与屠夫和烂人周旋,糟心的日子里“同仇敌忾”惺惺相惜哥三个眼见就要变成哥四个,所以才显得那天的意外简直是天命不可违。   拓永刚。   那一天之后吴哲说,这仨字儿个个锋锐无匹,有君无臣。成才接话,你不用遗憾都这么文绉绉的。   回到“命定”的那一天,一大清早被袁朗堵气,拓永刚累积这么多天的负面情绪终于冲破临界点,他不相信袁朗所谓“合格成绩”的可能性,要么退出,要么弃权,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要么你不配跟我玩,要么证明我玩不起。   袁朗证明给他看,他会第一个离开,袁朗的遗憾只多不少。至少拓永刚的潜意识里A大队和普通部队并没有什么不同,别说这些南瓜,就是真正成为老A的又有几个能有这种觉悟?真可惜了,也真头疼,一个个的都是有这样没那样的让人操心,品质难得却坚持不到最后。   一弹夹子弹很快打完,枪响一停沉浸在节奏里的成才意犹未尽。   袁朗把枪丢给拓永刚,最后一发子弹上靶的时候伞兵的故事就暂告段落了,他现在留意的是那几个还没三振出局的有趣的人的有趣反应。   许三多的反应一如既往的没劲好像刚才自己表现的不像个神射手而是“今天天气很好”。   吴哲惊诧,成才看都懒得看。   还是这俩有意思,明显一个不相信自己一个早就心中有数。作为秩序的维持者,袁朗一言不发悄然隐退。嗯,他也不用发什么言,他那一梭子打碎了拓永刚的质疑也打碎了南瓜们的幼稚念头,想挑战就来试试看啊。   貌似腰好腿好没烦恼的袁朗晃悠着去跟铁大汇报,留下几个小的年轻气盛精力无处发泄不“趁机”折腾才有鬼。   晾衣场上成才撑着洗衣机望天,我是不是该给自己画道符?一言不发直勾勾瞅人,瞅到你浑身发毛不得不搭理他,这就是笨人的笨办法偏偏还能得逞,成才破罐破摔的转身:“我说许三多,三十九也没去拉他你怎么非得背后灵似的缠着我?”   “你离得近。”   “他离得也不远!”   “我和你近!”   哎呦喂,不带突然这么肉麻的!冷不丁被热乎的六神无主急于抨击许三多犯规的成才张口就是一句“你暧昧你!”不一样的嗓音一样的声调语气,俩人全愣住了再一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某个话题没有提起的必要,而成才急剧变幻的脸色更让许三多沉默。   成才定了定神,这是三多不是?那我就给你讲讲我的理由。   我烦他,轻狂又看不清现实。这里是A大队,步兵之巅虎狼成群,我没说他脆弱,他是没有能留下来的人的坚持,哪怕这坚持是变态的。你还没看出来吗?A大队根本就是个变态横行的地方,常理没有生存的空间,今天没出这事以后也会出别的事,他总有一天会坚持不住。   沉沉目光镇压了镇压了许三多的言语,就像袁朗看似不可能的“合格成绩”,变态的坚持也有人做得到,你眼前这个,可以为你现身说法。   每一个故事到了尽头,每一场相聚到了离别,好的坏的都随风逝,就剩这一段缘分暗香盘桓不肯去,成才深吸一口气,“现在说啥也晚了,他要走了,咱们多少回去安慰安慰。”   坏孩子有糖吃,许三多还是乖乖跟在了后面。 五十二 来自天空的人   阳光晴好的和初见那天一样。   他也和初见那天一样,穿着伞兵常服坐在窗边,逆着光,看不清面容,金光在肩颈衣袖上迷离跳跃,背后是整齐打包的行李,只是这一刻才谦和柔软仿佛初来乍到。   拓永刚笑起来也有一对酒窝,灿烂静好的有点不像他。   他不是许三多纯然本分心无旁骛,他不是吴哲见多识广胸有丘壑,他也不是成才无路可退一往无前,他对世故的通达匹配不上他的年纪,换了成才就绝不会沉不住气,当然,那是因为他们想要的不一样。他只是有着他们当中最端正心态的一个普通人,词组“A大队选拔”于他是偏正而不是主谓,他并不是为老A而来。   他是骄狂毛躁,可他从来不伪装,心里有多少爱憎会一分不差的表现在脸上,小坦克似的横冲直撞终于有一天踢到铁板,梦想碎了一地。爽利的认错爽利的说后悔,你得承认,他潇洒坦荡。成才并不觉得苦涩的笑容是哭泣的一种形式,至少对此刻的拓永刚不是。平静的伤感,平静的接受现实,平静折射的何尝不是一种担当,成才心里终于有什么地方松动了,相聚太短,相识已晚,没那个缘分做朋友,你且放心好走,我不会有你的遗憾。   天蓝蓝海蓝蓝,成才拍拍吴哲的胳膊,你也不用那么伤感,我相信比起老A他更喜欢伞兵,走着一趟就当心理培训了呗。   吴哲摇头,物伤其类,要是有一天轮到我走,不知道什么光景。   你不会走的。一脸执拗不知在跟谁较劲的许三多跳过了几乎全部推导环节,聪明人就是想得太多,光听这俩人说话浑身骨头就隐隐作痛。   呆样儿,成才嘴角一挑浅笑飞扬,有时候尽管想得多,临门一脚还是靠直觉,自己想这么多和许三多什么都不想结果是一样的,伸出拳头目光灼灼,“咱们三个一起到最后。”   吴哲举起拳头磕上去,“是约定?”   “是誓约。”许三多的拳头靠港。   成才肃容,“是誓师。”   三只拳头紧紧抵在一起。   很多事不是从这一天才开始,但很多事都是在这一天初露端倪,总有人一语道破天机,从来不是我们选择命运,而是命运一直在等待我们。   约定,誓约,誓师。   神仙,义士,枭雄。   我们的主角在他还是个士官的时候就敢说“誓师”,所以他要么真傻要么真有野心。   青年们在这一天邀约承诺一派青春励志的景象,再回训练场,原木上肩十公里一趟心情舒畅,射击天花乱坠落花流水虐哭了替他们丢人的靶场,原来离愁别绪激起的热血不过尔尔,于现实撼动不了分毫只是一把皮鞭抽飞了骄矜自恃的少男情怀。   不会再有新人搬进来,拓永刚的铺位当然的一直那么空着,有一天成才午睡醒来,睁开眼看见斜照里的空荡荡的床板顿时被强烈的视觉刺激正面击中,胸口的窒闷证明着这一场触目惊心。“再见到他的机会很小了,”明明不久前的某一天他还在那里,嬉笑怒骂神采飞扬,骄狂的熟悉而可爱。但今天他不在了,以后也不会和这铺粗糙的床板再有什么交集,哪怕它承载过他筋疲力竭后休养生息的沉酣彼此这么的亲密无间。   成才翻身,天花板四角的空白敞开上帝视角的门扉。成才很清楚,没有离别时的坦然潇洒他可能永远不会承认拓永刚,那么再给他一次机会,是不是应该考虑许三多的意见?不,不被承认的没必要挽留,被承认的不需要挽留,因循而下整件事都没有成才强求的必要,看着他自取灭亡再向新生,并没有哪里出问题。在这个完整的故事里,遗憾显得毫无意义而尤为重要的是,那粗糙的床板原来空在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你经历过这么一个人然后再不见。   那是成才一生里,有关鲜活生命的启蒙教育。   指尖摩挲着床板,这些木头曾属于一棵树,有青翠的枝叶摇曳在春风里,现今褪去了生机与水分,只有一波波深褐的纹路清晰而永久的记录着昨日歌声。   人能记住自己全部的事情么?从过去到现在,回忆如此疲惫,以至于感慨在经历的时候,居然那么不厌其烦。   幸而皮肤接触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不似钢铁冰冷不得长久依偎,一时觉得断茬粗粝也亲切无比,好像年幼的时候,拉着父亲劳作的手。   温暖悄然滋生,盛装在那些永远弥补不上的缺憾里。   成才站起来,阳光为他披挂了一身辉煌。从里到外,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在蔓延。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拓永刚的离开只是个开始,只不过别人再没弄出过那么大的声光效果。集合报数的时候从实到四十二变成四十一、四十、三十九,每次和上一次的数字不一样的时候总觉得有口气没呼出来,被砍断了尾巴似的滋啦啦。袁朗像个不合格的羊倌,抡着皮鞭追在日有所亏的羊群后头,在他的吆喝声里绵羊也憋着一股狠劲疯跑颇有一撒半山坡的声势。一天又一天,便是成才吴哲也甚少有时间再去伤春悲秋思考什么,渐渐沉寂渐渐习惯,生活本来如此此处即是安身处,想不了太多早上睁开眼摊在面前的就只有“今日”。   在暴雨倾泻最猛烈的时候硕果仅存的二十八个南瓜从375狂奔归来,真正一群落水南瓜稀里哗啦载波载浮。袁朗眯着眼观望了半天,隔着暴雨腾起的一片片水雾,狙击手出身的成才也没看清袁朗的表情,只听哗哗的雨声里那烂人懒洋洋的喊,“半天假,不许出基地。解散!”   解散。   收到命令的南瓜们傻愣愣的站在原地让袁朗心情大好——   “耳朵都聋了吗?!解散!解散听见没有!”   ——袁朗嘴角眼角一起耷拉,齐桓你不要老拆我台,他们多站一会儿也无妨的啊……   二十八个南瓜争先恐后往宿舍楼冲,成才觉得一马当先的许三多神气极了,可惜他跑的太快带起一溜水花让紧随其后本就湿透了的同伴饱和不能群情愤慨,为首的吴哲扯着嗓子声讨“四十二你威武你霸气你是艳压群芳的弹涂鱼!来呀哥几个炖了他!”   暴雨压下一片喧哗,许三多总有万夫莫挡之勇也难在无赖的人海战术中翻身,被压迫着压迫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对,难得聪明一回喊着“放假了快回去休息吧”妄图围魏救赵结果声东击西被唱成了引狼入室彻底淹没在人流中。   吴哲很没义气的打够了太平拳跳出战团,围脖似的的挂在成才脖子上叹气表示本来就没力气现在彻底瘫痪了。   “你这叫欠。”成才掰开他的爪子连人一起丢开,除了吴哲成才还没见过这号巴着自己可劲儿无赖一点没有大两个月自觉的。普天之下没有比形式上是哥哥实际上是弟弟更令人郁卒的状况,这么看来究竟是谁一直在介意“被”大两个月?   又下一秒,“弟弟”望着窗外磅礴雨幕冥思若赏,角色进入之快匪夷所思,成才不便打扰默默离开,一步跨出第一个跌入袁朗设计的突然闲下来何以适从的圈套。 五十三 岛,半岛。   雨来的凶,打在窗户上轰隆隆的响,室内晦暗一片,吴哲诗情画意够了顺手解救许三多,拎着毛巾脸盆晃悠进洗刷间成才早在那儿了。哥三个弄干净了自己赶着投胎似的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寝室,吴哲第一个扑上床嘴里嘀咕“天阴正好眠”。   成才看看被雨水打的嗡嗡震颤的玻璃疑惑,“就这你也睡得着?”   吴哲扭股绳儿似的和被子缠作一团好像一根大麻花,脸蛋在被子里懒洋洋的蹭了蹭才回答他:“午睡时间,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啊?”   被吴哲的从容舒适感染,成才鼓鼓腮帮子也爬上床,至于许三多,手离笔尖一寸远眼里书本一尺远争分夺秒的写日记,享受着那俩祸害模仿不来的情调。   成才磨蹭半天没睡着,习惯性拿许三多练手解闷,“四十二,你写什么呢,我总觉得咱们这日子真没啥可记的啊,要么涉密要么没意思。”   “没写什么。”许三多应声,想想觉得像敷衍又补充:“我记日记,看上面的数字就知道日子过了多少天。”   “过了多少天了?”还没睡着的吴哲无意识的追问。   “两个月零二十三天。”一贯的许三多式认真。   “这么说还有一个星期就熬出头了?”吴哲一股碌爬起来趴在床上正式加入聊天行列,眼睛贼亮,这消息听着可真让人受用。   “嗯。”许三多闷头应声,和吴哲的神采飞扬形成鲜明对比。   “你不高兴?”   “我还有十五分……”   “哎呦喂,我还有二十三分——”吴哲恨的直磨牙,还睡什么睡立马吓精神了,抓着床柱子死命摇晃,“上铺的睡死了没?你还几分?”   成才犹豫要不要跟吴哲说实话,他还真怕这时不时就要忘点什么事儿乐天派的大硕士被刺激的人来疯——不过那不也挺好的么?成才抿嘴儿乐,故作云淡风轻的来了一句“四十五。”底下吴哲果然满床打滚。   看许三多还是闷闷不乐,成才说:“三儿,你也别太担心,最近扣分越来越少了他们的脾气咱们也摸清楚了,不用那么紧张,七天很快就过去了。”   “嗯。”和“成才哥”一样,那声“三儿”似乎也有神奇的魔力,许三多爽快的收起日记本爬上床,吴哲也不折腾了,三个年轻人老老实实听着外头雨声。   足有半个多小时雨声才渐渐小下来,对面许三多面朝墙躺着,成才探头往下看,吴哲搂着被子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下床,穿好鞋刚一抬头迎面遇上黑白分明的眼吓了一跳。   成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许三多点头压低了嗓子问他干什么去。   “闷得慌,出去转转。”   看那小孩巴巴的眼神,成才觉得自己特多余的问了一句你去吗?   蹑手蹑脚二人组溜出宿舍,被露天的沁凉一扑俩人一起打了个激灵,猛吸了两口清新湿润的空气,四肢百骸一阵通透。   楼道里空荡荡的,隔着几个门的宿舍里依稀人声,光线依旧不好,许三多扯扯成才袖子,成才没回头,说:“我也觉得咱俩像是要去作奸犯科的。”   但他俩还真不是作奸犯科的,要转也是去开阔的地方转,一出楼门成才就有了方向,许三多纯属漫无目的跟着走。   每天跑上N圈的训练场这会儿正热闹,一帮老A踢足球,呼呼喝喝的声音在雨后竟有点悠远润泽的意思,莫名觉得身体跟着活泛起来。   成才看见了齐桓,齐桓往他俩这边看了一眼没搭理。啊,不找他们麻烦成才就谢天谢地了,他才不指望这帮老A会带他们玩儿——放眼望去根本就是足球比赛橄榄球打法纯凑乐的人数嘛。   地上全是积水,唯一露出水面的是库房门前延伸出的台阶,汪洋孤岛似的显眼。   成才踩着水过去,浑不在意的就地一坐。   气氛就在他从许三多身边经过的一刻沉郁起来。   安慰你的人其实比你更需要被安慰,他笑着,可怎么看都觉得有隐衷,或苦涩或凌厉都沉在眉梢眼角的澜渊里。许三多能察觉他最细微的情绪变化可大多数时候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从小到大成才太多次像现在这样看向远方,远方有多远?一定很远很远,远到许三多不理解,渴望那样存在于虚无缥缈中的地方有什么意义。远眺,从年幼时满脸纯真热烈到长大成人后眼睛里渐渐腾起云絮一般的迷茫,成才始终保持着这个姿态仿佛与生俱来至死方休,于是喜欢看着脚下坚实大地的许三多,没办法看到一段别样人生的山高水长。   “你过的还行吗?”许三多斟酌出个还不错的句子,有关心,有询问,很好的表达了心意也完美略过他所不知晓的部分。   成才常笑,不笑的时候也少见像现在这样薄唇抿的锋利如刀,他说,没啥行不行的,这跟新兵连一个样。   新兵连,士兵们的唐古拉。   那一段时空的成才跃跃欲试,那一段时空的许三多满怀希冀又诚惶诚恐。   成才有点后悔提起它来,他以为许三多会想一个人想到快要痛哭。   事实上许三多只是短暂的沉默。   成才疑惑又释然,想想也是,从新兵连到老A,花三年时间走完寻常士兵一辈子走不完的路,承担得起这样急剧压缩的经历,他不该小瞧了每一个人。   许三多的新兵连还有人让他沉默,那自己呢?   他第一次见到他,都没来得及多看别人一眼就被他的意气风发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在一段新生开始的时候,最初的梦想在这里萌芽。   是他的闪闪发亮让成才确信,军营就是自己想要的地方。   为了他守护的那扇门里泄出的荣光,一条路一直走,总有一天会抵达。   梦想就是看清梦想本身。   太执着于脚下的路,因为它通向彼岸,所以没啥不一样,你展现的价值将决定你去往何方。   尊重,友谊。   成才不禁自嘲,果然还是偏心许三多,不然该跟他描述一下最后一次见面被打碎琉璃世界时高城那堪称经典的表情。世界本就这样,光影并行,那尊最大的光之化身底下,投射着最大的阴影。装甲老虎,钢七连的神祗,他面对真相面对现实不也失措么?一股灰败寒凉的气息在胸腹中游走一圈,成才忽然没由来的笑,当时心狠手辣毫不犹豫替高城撕去最后一层遮盖,时过境迁,现在面对同样揣着纯净信仰的许三多居然这么有耐心,为了让他继续活在童话的世界里妥协不去争论。 距离他们的初见一晃三年过去了,成才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所以越是时至今日成才越是难以理解,有关神圣,有关信仰,他到底为什么纯洁无暇坚定不移。   一个人,一直好好的没心没肺的快快乐乐的活着,突然有一天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就擅自决定让他发现自己拼死守护并赖以立足的东西远非想象中美好……换做自己会怎样?过去倾尽全力的付出值得吗?未来还要继续义无反顾吗?而现在,现在又将去往何方?爱着的人对他手起刀落,父亲的雷霆手段让他无从反抗,烂俗苦情却想想就知道置身其中一定是一部血泪史,尤其这个人多情又重情。   这么看来,其实自己比高城容易多了,毕竟所相信的没被动摇比之苦难怀疑才是心灰意冷的源头。   成才打了个冷战,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后果。他好像毁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个人天真的可恨但天真又不是罪。   后悔也来来不及了。   高城说过,永远不会原谅他。   当时还笑他不会撂狠话,现在才知道没有比这更狠的。   他一定是疼极了,所以不会再回来。   这一刻成才忽的就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来,壮士白衣渡水而去,也不知岸上燕丹是何心情。   成才不说话,许三多也不说话,俩人默契的发闷,许三多想开口,他实在担忧心思太重的成才,直接问他“你怎么了我觉得你太压抑?”会被直接丢进水坑里清醒清醒的吧。   许三多过于关切直白的眼神儿让成才任性不起来,护着什么人会让自己坚强,成才做了个鬼脸,“我早跟你说了,这人只有能扛不能扛,你看那群人了么?”成才朝着球场扬了扬下巴,许三多顺着看过去的时候听见成才说: “彼可取而代之。” 五十四 七天   小哥俩回来的时候吴哲已经醒了,被子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抵着下巴颏,目光幽怨哀婉成才一推门差点被吓了个跟头。   “你俩当我是外人,都不叫我!”吴哲这么控诉。   “啊,不是,那个……”这个时候就不要指望许三多,还被成才挡在门外都不耽误他结巴。   所以说这就是命,成才忍住脸颊抽搐嬉皮笑脸的走过去,“哪儿敢,这不你睡着就没敢打扰你么,我发誓我绝对没和他背着你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   哐当——这是许三多,他被成才吓得不轻,这是他成才哥么?虽然成才很不成才的罕见的对吴哲好,但也不带这么——肉麻的!许三多被酸倒了后牙龈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床上那俩一模一样“你怎么了”的笑容又让人一阵恶寒。   可也有人不待见他们的“兄友弟恭”,要说吴哲和成才像,当然包括他们看起来跟许三多八竿子打不着边儿可实际上好的穿一条裤子,三角形的稳定结构没少让袁朗窝火,好不容易要撬开其中一个的壳就一定会被另外两个破坏,尤其是在成才的问题上,袁朗直击要害逮到了他的弱点出工又出力把人摔熊了结果一中午还没过去呢,人小哥俩嘀嘀咕咕三八两句话下午没事儿人似的又回来了,你说急人不急人?比起马失前蹄的愤愤袁朗更哭笑不得,这三人成虎,可又不是到哪儿都能你们仨一起,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就勾画,非要把你们仨拆开挨个调理,我让你们再黏糊一起膈应人!   笔尖敲着写字板,从小鸡吃米放慢到老鹳瞌睡,溅出来的墨水无意识的涂成愁眉不展,好像一张自画像。袁朗愁就愁在,舍不得。   削过的南瓜多了去了,袁朗用数字称呼他们但他们在自个儿心里还真就不是数字,一张张鲜活飞扬的年轻面孔跃然眼前,不知是不是自己这两年真的显出“老态”了,看着他们就想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   尤其是那个成才,他太特别,每每提到他总得加上“尤其”二字否则不足以精确描述。   来来去去没见哪个南瓜哪个兵这么让人纠结,袁朗从来没像担心他这样担心过别人。至少在心里袁朗必须得向齐桓认输,已经不是刚见面那会儿可有可无好奇心大过天,现在么,两个月零二十三天,也算很熟悉那个一笑俩酒窝衬着一双水亮大眼晃得人直想叹气的年轻人,他身上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为什么又要用“年轻”这个词?   还不到而立之年居然在一天之内接连感慨时光。   窗外桀桀呱呱的水声,袁朗不记得什么时候基地里养了水鸭子,想着要不要探头看一眼声波却先钻进耳朵里——“小生决定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内人!”   “谁是你内人?!美得你!”   “是你自己说不是外人的那就只能是内人!四十二你快帮我抓住他!”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你个叛徒敢来真的——”   后一句是说许三多的?袁朗终于放过了被染成抽象画的纸片,往椅背上靠靠闭目养神,并不是自己老了,就是你遇到了这样明净快乐的人忍不住涌起对青春的向往。   老A,老A,你们都想来老A,你们知道老A是什么?   踏进老A的门槛戴上老A的臂章,别以为洗礼之后就万事大吉了,成为老A是个过程那不过是一切的开始,直到老A生涯的尽头所谓的“洗礼”从未止息。不过三个月你们就生出“这么多年过去了”的感觉,而真正熬过这么多年,那感觉——真的,袁朗打了一个冷战却没睁开眼,他想起铁队明确表示有意让他接手队伍时说过的话:   我们是用无情保护有情,职业太特殊,在明知没有未来有去无回的黑暗里还能坚持还能保证完成任务,你可以为你做出的牺牲骄傲。把所有的感情压在心底,使命高于一切。而支撑我们完成使命的,就是那些不见天日的感情。   不见天日。   不能更贴切的形容。   除了我们彼此没有谁会了解这种压抑。   要想成为“我们”,条件就是死去活来,比起凤凰的涅槃,鲲化鹏会更准确。   人命,人命。过于频繁的人命来去乃至非命。   茫然过,不知该相信谁,构筑自己世界本源的生命都在自己手上自己眼前湮灭,空茫孤独无依无靠,袁朗不否认那种恐惧冲击过生存的意志。   后来呢?坚持过来,再睁眼,一切已不复当初模样。   不是没怀疑过信仰,毕竟脑子太活络。   眼前飘过一张张灿烂笑颜,像是暗夜的火苗连成一片燃烧着对美好生命的敬畏与渴望。   一辈子用脑过度的袁朗起码有一件事是适可而止的,何必关心那么多,很多哲人想了一辈子没搞清的问题在自己这里没头绪不是错,他不够明慧,但他可以保护现有的、心里愿意保护的,于是作为实干家的袁朗,真正有了牢不可破的信仰。   窗外笑声去得远了,也不知这些孩子又疯到哪里去了。他们自以为都是老兵了,看起来最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成才也都还没考虑过也不了解前方究竟是什么,要不怎么说他们还是孩子呢。等在前方的,是袁朗他们这些人不惜性命立志守护的东西,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进了军营的一刻就不再有年少无知,袁朗还是觉得,跨出那一步是骄傲又残酷的,因而也只有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袁朗会想着不来也没关系不见得是坏事,一旦成为或被视为成为老A,人之常情须得沉沦于不见天日。   想的有点远。   他向齐桓认输,真的忍不住为了成才提心吊胆了。一教就会一点就通,骨子里还有那么点儿成大事的狠劲儿,真的,怎么能不起爱才之心,看着就想一股脑把衣钵传给他。   笑起来闪闪发亮——这无关紧要,划掉。   真怕他撑不过最后一关,真舍不得。   这也是袁朗对南瓜们从未有过的情绪。不过换句话说,他看上的南瓜也多了去了,就没哪个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又不能给他老人家一颗定心丸的,你看人家吴哲,你看人家许三多。   吓,到了这个岁数还得经历没经历过的,讨厌。袁朗吧嗒吧嗒嘴,小南瓜,你可千万别……   不管袁朗心里怎么纠结,到了人前还是一点儿破绽没有。   吴哲拉着成才的手很认真的说,你说世界上能有比那烂人更欠的人吗?   成才笑,没答话,七天很快就会过去,比起媳妇熬成婆,烂人屠夫都是浮云。   七天,就差这一哆嗦。成才小心翼翼的不叫抓出错来可这心里就忍不住偷笑,他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刚来的时候自个儿一副“我一定成老A”的心情现在想想挺可乐,但要没那份“悲壮”也坚持不到现在吧?   枯燥,乏善可陈,可劲折腾。   朝阳起夕阳落,明月上了柳梢头。   万里长征的最后一步总要迈的格外漂亮,齐桓眼瞅着这些打了鸡血似的南瓜,觉得从自己到袁朗都特缺德。   路过成才跟前没好气,“讨厌”他弹无虚发的射击,进步太快一日没有千里也有八百里,这是个玩枪的天才。   大意失荆州,最近心情不错而且本来也笑习惯了的成才一个没控制住泄了一丝愉悦表情,这可了不得,已经要走过去了的齐桓又咯噔站住扣他二分,理由是志满意得什么样子!   果然是不能骄傲,成才虚心接受教训,确定齐桓真过去了视线有了死角飞快的冲许三多扮个鬼脸,不过唬的许三多一愣目瞪口呆被齐桓抓到扣了分可真不是成才料到的。   近墨者黑,齐桓敲了敲记分册,四十二四十一往上还有个三十九,不是三剑客么,怎么好单让吴哲自己舒服啊,时间还早再来一场格斗好了。 五十五 天地之间   手里没有记分册,还真不习惯这样的齐桓。   许三多太厚道,只有成才懂吴哲的挤眉弄眼。   七天已经过去,到底熬了过来。袁朗特别关照的成才和齐桓特别关照的吴哲大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扬眉吐气之感,在训练场上拔直脊柱,军姿亦含着一种我们终将冲破一切黑暗的狂傲,天空宏大辽阔,悠远的没有尽头,似有云絮徜徉肩头,足下却如生根稳扎在大地之上。   从今天起正式成为老A,他们是这么认知的。   齐桓把臂章重重砸在每一个新人的胸口,肋条仿佛都断了几根,并不是非如此不可,但对齐桓来说这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他像个舞弊的考官,恨不得把有关未来与心中信仰都砸进他们的胸膛继而融入骨血一往无前。他不考虑他们是否能懂这么深沉的希望,他只是这么希望着,盼望着,甚至祝福着。   新成员一一抬手把臂章按紧在胸前,在这一刻完成对老A这个身份从仰望到驯服的过渡。   轮到成才的时候齐桓多停顿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零点零一秒。   充了三个月的黑面教官齐桓和任何一个参训者都谈不上交流,单方面的督促命令对应单方面的执行,正好可以不被打扰从旁观察,日子久了,也就生出对他们每一个人各不相同的单方面的感情。这些人里,齐桓和袁朗说的最多的是成才,袁朗不积口德的比喻,不是老大不是老幺不是香火,这个娃儿占了爹妈大部分精力搞得别人都好像抱养就因为他体弱多病。   成才的胃不太好,破毛病发作起来他训练会比别人吃力,集训之前齐桓还挺担心但三个月下来居然一次都没犯过,袁朗说他瞎操心,人成才那毛病是神经性的,知道啥叫神经性不?不刺激狠了基本和正常人一样。齐桓瞥他,你不操心,你不操心你怎么知道是神经性的这么细节的东西?袁朗摊手装无辜,这不上次在医院顺便问的么。瞅了对方两眼,俩资深老A一起沉默,逆推一下,敢情放弃伍六一对成才刺激也不小。于是不知怎么的都有点高兴。   这是说出来的话,话赶话碰到这里顺路提起而已才不是“体弱多病”的真意,早已达成的共识理所当然无须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出来表白。   一定要留下,成全你自己也成全我们省得我们白操心白悬心。   短暂的零点零一秒里人精成才也领悟不了这么多东西,屠夫的形象深入人心而成才也曾在某一个闷闷不乐的午后被他一见如故的朋友点醒,其实你不需要在意那么多,你的目标是留下来而不是人人都爱你。   人人都爱你。   吴哲虽没明说但这意思传达的很好,要是吴哲明说了,成才应该会急于辩驳而话到嘴边又哽在喉头组织不起语言,啰嗦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成才又会错了重点,他想起自己曾经途径了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曾经都爱自己,有一个还特别爱。   不,是两个,这样的地方有两个,甚至遇到的人都出奇的相似。   七连,五班。   不同的是成才和七连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他的心思都陷在这个泥潭里无暇他顾。   成才也想把这一页轻轻揭过,畏惧着什么似的不敢再看,可这和那张空床一样,除非你能骗过自己或者抠出那一段记忆。路过的地方走过的时光似乎都是为了繁华散尽的孤独哀伤,遇见的人也仿佛打了个照面就为了以后好长长久久的彼此折磨。   是否迟钝了些,在吴哲描述学生时代勾人回忆的时候只有自己不合群不合时宜只顾着欣赏他神仙似的悠然与从容,要欣赏何时欣赏不得?抓错了又迟来的重点萦绕着些许不甘。   从新兵连出来,从老A选拔出来,成才都最终抵达了想去的地方,只是这一次,没有谁欢天喜地的站在那儿等。成才也终于看见,云路上到一半悬在天与地之间,前后皆茫茫,没有画龙点睛的一笔,一直觉得美不胜收的无尽的金光云絮晃出雪盲。   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只有一个人的路。   ——思绪还没回来,人却先动了。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吴哲颀的身板闪进来然后咔嚓关门落锁,成才颔首,瞧这冠绝A大队的利落劲儿,齐桓功不可没。   “提那屠夫做什么,扫兴!”   吴哲说着一屁股坐进成才刚让出的椅子,也倒骑着,懒洋洋的把下巴架在椅背上。   成才懒得和室友产生什么交集延伸到物品,不去拉另一把空椅子身子一蹭靠坐在自己桌沿上。   “有事?”   “真没情义,非得有事我才能来?切,要不是那屠夫在许三多屋里我才不来呢。”   成才踹他,“懒死你。”没事往自己屋里跑,吴哲一准儿又跟他的室友不对付干脆溜出来眼不见心不烦了。   吴哲没接话伸出食指去戳成才搁在桌上的姓名牌,他进门的时候看见成才趴在桌子上对着这个小黄牌参禅来着。吴哲摘了自己的姓名牌把成才的扒拉到一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参禅”。   “成才。”   “嗯?”   吴哲捞过成才的纸笔刷刷写了俩字,成才低头一看,他写的是“吴哲”,一上一下竖列着。 字写得够大,吴哲两只手掌各按一端盖住一部分,纸上“天折”俩字赫然入目。   “小时候外婆给我算命,算命的说我这名字中间是个‘天折’,‘天折天杀’,凶的很。”   听无神论者测字算命,成才觉得还挺新鲜。   “但是,”吴哲撤开手,“一上一下多了两个口字就成了‘吴哲’。”   成才不怀好意的嘿嘿一乐,“一口高过天,这不就说你话唠呢么。”   吴哲瞪他,“这不还有一口藏地下呢么?你就看不见我好呢!要我说,这天字上面一张口是我天才的头脑,脚下踩着的这张口是我的信仰,四四方方多像一块结实的板砖!”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看吴哲陶醉的表情成才没法儿不打击他:“你说的那是地砖,板砖是拍人脑袋的!”   “地板砖!”大硕士死犟。   谁跟他争这个,成才瞅着吴哲的信仰板砖问:“信仰在这儿?”   “我也想把信仰挂在天上指路,但是,唉——”吴哲瞬间泄气,胳膊像晒化了的胶皮管子耷拉在桌子上嘴里嘟嘟哝哝,“我不行,我怕上天不着地的没安全感,还是踩在脚底下放心。”也不知这小子神经质还是怎地,成才刚酝酿出回应的情绪他又腾地弹起来,变脸比翻书还快:“我可不是没出息啊,小生我跟植物一样,坚信根扎得越深长得才越茂盛,信仰是妖孽的根基嘛。”   吴哲眉飞色舞的样儿让成才憋了一口老血——以后我要是再觉得你脆弱我就是傻的我!   膈应了成才的吴哲心情甚好,吹了个口哨扬长而去,成才转眼就一个人被扔屋里气得干瞪眼,吴哲你个没良心的!   这正是“金陵公子风流客,花开而来谢复去,既解一春香幽语,怎道薄情与轻佻。”   被吴哲一搅合成才也没心情继续多情,捡起姓名牌挂上,单纯对着这个具象化的名字的时候,好像它才是成才而自己……审视着成才也被成才审视。 五十六 任务   “南瓜们”跨过老A的门槛训练内容立刻更新,身边搭档少见熟悉面孔,一张张黑面分辨度低的要命,项目完成倒在地上“苟延残喘”,齐桓挨个踩过但没叫他们起来,居高临下趾高气扬:“怎样啊,都三个月了还当自己是新人呢?出任务的时候都是统一规格,没人考虑你们来了几天!”   如齐桓所说,一周之后紧急集合,瓜熟蒂落没多久的南瓜们即将开始第一个任务。   许三多被成才和吴哲一左一右夹中间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抓紧最后的时间叮嘱,成才怕他不果断,吴哲怕他不机灵,总归起来就是怕他性格柔软的那部分俗称呆劲儿的上来后果无法预测。成才说他不害怕,吴哲说他平常心,真的吗?可不管怎样,听着伙伴的絮叨许三多莫名不再那么害怕。   电子屏还在闪,斑驳的光影落在脸上色调幽蓝。   漫漫长夜,枕戈待旦。   夏日天亮的早,开门的一瞬间成才被泄进来的光线惊醒。睡前全副武装醒来之后几乎没什么要准备,再次确认装备就随人流出门,觉得少点什么回头找,吴哲紧随而至,俩人一起等落在后面的许三多,这呆子急死人不偿命。齐桓嫌碍事使劲把他俩推出去,登车的时候情势一转许三多吴哲上二号车成才被带去三号车,三个人错过来错过去跟着各自的小组奔赴传说之地。   跳下地道,据说修建于五十年代的防空洞也不知多久没有新鲜空气流通,成才推了推防毒面罩,比起惨淡的白光照在黝黑墙壁上反射出的压迫感,流窜的化学烟雾才真要命。   小组行动,编号E4。   带队的E1在最前面,紧跟着E2,再下来是成才,殿后的是E3。   第一声枪响从后方传来打断了绷紧的神经,耳机里传来E1气急败坏的声音,“该死,快走!” E3回击了两枪掩护前进,成才来不及多做观望赶紧跟上,他再磨蹭就要挡E3的路。   E3那两枪没打中目标反而捅了马蜂窝,身后的枪声立刻密集,子弹紧咬着跟上来,再不解决掉几个眼看就要陷入被动。成才往旁边一歪身体紧靠在墙壁上让出E3通过的空间,循着枪火亮处寻找目标,瞄准射击,动作比平常更利落,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弄明白怎么回事却因为惯性越过成才又急刹回来的E3一把抓住成才袖子拽他,“别磨蹭,快走!”成才不恋战也不敢耽搁,他自信打中了目标。   砰——   敌人组织反击比想象中要快的多。   “E3掩护,E2、E4跟上!”   身后空了,岔路近在咫尺,拐进通道的时候成才听见了奇怪的声响。   ——“等等,E3中弹了!”   成才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声奇怪的声响是子弹扎进人体的声音……   “我是E3,胸肺贯穿,你们继续。”E3用尽可能简短的语言陈述现状,在枪声里显得虚弱急促,杂陈着某种没心没肺的释然。   “收到。”E1咬牙。   “E1等等!”一丝凉意从空了的后背爬上来,纷乱无序里成才隐约知道了什么,直觉告诉他不能留下E3。   “E4别废话,这不是演习!”E1有些暴躁,成才的话似乎刚好给了他宣泄情绪的机会,成才还想再说什么,身后枪声陡然密集,子弹和炸飞的墙皮碎石在腾起的烟尘里布成一张网填满空荡的甬道,成才再慢一拍就要被裹进去,避无可避唯有前进,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E3所在的通道淹没在枪响里……   有如兔窟的地下通道里,成才他们现在所处的一段又是不利己方的狭长直道,而且这段通道好像长的有些过分,以他们的速度测算至少前进了一百米还没看到头,什么道需要修的这么长?成才疑惑但是不敢分心太多,在这种没有掩体的地方多呆一秒担着的都是活靶子的风险,如果不能比子弹更快那就最好在敌人开枪前发现并干掉他。   又前进了十米,可视范围的边缘迎面出现了一堵墙,E2放缓速度喊:“E1回来,前面好像没路了!”   成才目力好眯眼眺望:“前面是拐角,路在左边!”甬道尽头正是一处九十度左拐,出口狭窄低矮不近看很容易忽略。E1确认环境之后先进入通道,枪声在E1身影消失在拐角后的一刻响起,遇到麻烦的不止E1,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尚不及进入通道的成才和E2面临的近乎绝境,背上寒毛直竖不用多说什么转身拔腿就跑。   闷响、气流、热浪,成才终于明白过来看似是他们甩开了敌人而实际上是敌人相互配合把他们引到这儿来!   耳机里E2喊了一句什么成才没听清,也许是咒骂疯子混蛋之类?最小当量的火箭弹在拐角爆炸,冲击波连环震荡刚跑出两三步远的成才被掀翻在地——他该先趴下的!扑地之前成才恼恨自己居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可是如果他不先跑这两步——容不得成才多想,轰隆巨响伴随着石块砸落,空气热的吓人,天崩地裂的十几秒太过漫长。   短暂失去知觉又找回来,熄了火的引擎呻吟着重启,成才努力贴着墙壁爬起来,每一个细胞都以形容不出的钝痛强逼着他打起精神,哪怕震荡似乎把脑浆冲成了一团浆糊。抹掉糊在视镜上的烟尘,疮痍入目通道面目全非,嘶——腰侧滋啦作痛,被落石擦了个边儿,伸手一摸创口全是血,伤的不浅但好歹没有开膛破肚。四周全是碎石,去路整个被堵死,半封闭的空间里一览无遗,成才没看见E2。   呼叫E2没人回答,与此同时成才也发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接连喊了几都是一样,成才只得接受现实,尽管张嘴还是被刚才的爆炸震得失聪,耳道里隐约有湿热的感觉,不知这失聪是不是暂时的。   两头夹击,狭长没有分支的地下通道尽头很适合来一发火箭弹,爆炸波及范围小了但密闭空间的高温坍塌下来的碎石一样没浪费,打法比蓝军还缺德,那扛火箭筒的,就不怕自己跑的不够快也折进来?!   腰间的伤口还在流血,成才挣扎着起来踉跄两步到了那堵石墙跟前,顶端没有空缺,是拐角整个塌了,几斤几十斤几百斤大小不等的碎石从三米多高的地方下坠,他有点不敢想象E2经历了什么。   手指不太灵光,但成才抓牢了自己的枪,不知道烟雾中还有没有敌人也不知道松脆的墙壁会不会再剥落,唯有和时间赛跑赌自己的运气,一只手挖了半天除了半个破碎弹壳一无所获,哗啦—— 仿佛凝固的水突然恢复了流动,一阵阵细微的嗡鸣绵延不绝,成才花了半秒钟反应过来,他能听的见了。   “E2?E2听得见吗?我是E4,听到请回答!”   回答他的是一片枪响,突击步。   成才翻到一边借助刚才坍塌碎石的掩护,枪声震的尘土细砂簌簌下,这当口成才顾不得枪响可能会引起再次坍塌,他在等时机干掉活着的敌人。   注意力高度集中高度猝不及防后襟被拽了一下,成才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狂喜,可这狂喜在他看见E2面罩里糊满的血迹的时候烟消云散。   “E2?!”   E2的右手弯成一个常人不可能的角度,左手费力的扒下面罩成才反应过来腾出手去拦已经来不及了。   E2是成才并不熟悉的人,确切的说直到今天任务才有第一次见面,现在他满脸是血的靠在自己怀里,血液从肋下破碎的布料里往外涌。成才按住E2的伤口,这是他第一次触碰贯穿伤的伤口,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碎肉的浮动,奔涌的热血从指缝溢出不多时就覆盖了整只手掌,E2想说什么张口先吐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他说不出话,抬手指了方向整个人倏忽脱力。   脉搏,呼吸,失去活力的血液,直到成才顶着枪火从E2所指方向重新清理出通道远远甩开身后追兵在寻找E1的路上前进太远直到绝望才意识到,他刚刚亲眼见证了一场死亡。 五十七 苹果   成才所处的通道异常安静,他差点以为自己又经历了一场爆炸被震得失聪。他急于寻找声音安抚惊慌,最终的结果是自己被防毒面罩放大的粗重急促的呼吸,好似火上浇油下意识的去摸后腰,没摸到想要的东西脑子里那根弦终于断裂湮没在狂风海啸里……   后来的事成才不记得了。   当他重新见到日光见到白云懒散的游荡在天边,他只觉得全世界都亮了。   又黑了。   压力势不可挡从天灵盖直冲肺腑,这是——五雷轰顶?   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成才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他得到了一段真空。   聪明的成才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七窍玲珑心也有干涸的一天。   什么都没想。   ……   吴哲并没把油门踩到底,虽然他急于去见他的朋友。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   十分钟之前他在集合地见到袁朗也见到许三多,看起来木讷又认死理的战斗英雄委委屈屈靠墙蹲着,嘴上刻薄袁朗眼睛瞅着许三多,吴哲心里发暖也发笑揣测着这小孩该不会是呆病又犯了吧一点没觉得也想不到哪里不对。   潜意识里等着大会师的吴哲哪会想到他们等不到成才了。   袁朗说成才中途放弃了任务。   吴哲瞪大眼,他不信,这一定是袁朗又在满嘴跑火车他一句真话都没有!不要相信他! 然而,许三多的表情比什么都说明问题,得到肯定的回应吴哲雷劈了一样半天回不过神。   袁朗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为什么我说真话没人信呢还得让许三多从旁佐证?   花了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吴哲拔正军姿高挑的身子像一竿翠竹。   “报告!”   袁朗先眯起了眼再淡淡丢出两个字,“说话。”    “我想去接成才。”吴哲在心里发恼,个烂人,你以为我愿意有求于你?!   袁朗故意抻了一会儿最终当然答应同时回头瞪了许三多一眼。   许三多没被袁朗吓回去,事关成才他好像一直都特别有勇气,他之所以欲言又止乖乖退回去,那是因为吴哲轻轻摇了摇头。   袁朗黑着脸,你们当我是空气?一个两个的皮都紧了!   吴哲看都不看他转身就走,许三多退回墙根发呆,没人搭理的袁朗略显烦躁的噼里啪啦按着游戏机,磋磨的肩膀脖颈更不舒服,谁闲着没事儿愿意消受火箭筒的后坐力呢。   成才的手冰凉。   一路心神不宁的吴哲真到了成才跟前,这小子坐在碎石堆上充什么思想者呢,一句废话没有拉起人就走,原来自己设计那些预案屁用没有。   把成才塞进车里砰的关上车门自己再绕回驾驶席,车子发动驶出了一段距离成才终于有了正常情绪——显而易见的不安。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命运的法庭,自己这个逃兵,无可避免最后的宣判。   吴哲不能说什么,他们像,但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在这个时刻尤为凸显,甚至于,吴哲自己都是矛盾的。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个漏洞百出的骗局,可就是这样的骗局设下的陷阱却是真的得到反应也是真的,成才放弃了任务,凭吴哲怎么机变百出伶牙俐齿也无法偏袒开脱。 可他们还是朋友,是彼此明白的朋友。陷于失败泥淖的成才不想见任何一个老A,也唯有吴哲能在看好他的同时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   所谓朋友,明明想叹气却因为更多的尊重选择沉默,所谓兄弟,明明气他先放弃了一起到最后的约定却因为护短在他把自己关进宿舍之后守在门外不许人打扰。   许三多和吴哲一起,但他几次想进去又在吴哲制止前打消了念头。   对面楼上铁大队站在窗前拿着望远镜乱晃,“看见了么,人家那门口左边尉迟恭右边秦叔宝。”   袁朗冷哼,“拉帮结伙,歪风邪气!”   谁没有个没大没小的部下呢,铁路想得开嘿嘿一乐,“怎么,看别人团结友爱你牙酸了?”   谁又没个爱才如命的领导呢?虽说喜新厌旧还经常分不清谁是亲生谁是抱养但总比爱财如命强得多,袁朗习惯了铁路这一点也懒得跟他打哈哈,“大队,别一要走人你就舍不得。”   “你舍得?”铁路反问。   袁朗一愣,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   “要不再看看?”铁路趁热打铁。   再看看?   “他将来能接你的班也能接我的班。”铁路甩出最后一张王牌。   一将难求。   该说的都说了铁路专心去欣赏银河如练,至于怎么决断那是袁朗的事,他铁路是不屑于滥用自己权力的。   袁朗腹诽,你倒是会偷懒把费脑子的事都交给我。   想想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的被自己祸害碎了的游戏机,袁朗摇头,他说,“苹果。”   “什么?”   “苹果。”袁朗敲着自己的太阳穴重复了一遍,“智慧树的果实。”   闻弦而知雅意,铁路悠哉惯了难得无奈,点头,“我赞成你的意见,明天会和你口径一致——不过我就不发言了,都让你说吧。”   这是让我黑脸唱到底了?多早晚让吴哲见识见识你我就能摘掉烂人的帽子了。   袁朗从大队办公室出来直奔军容镜,他就是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腹诽铁路的时候想笑,想起成才的时候想哭,一照镜子——   果然没有表情。   反正也失常了,袁朗难得第二天考评发现铁路当了甩手掌柜把事情一股脑儿推给自己的时候没有腹诽,如果不算“敢情您老把自己当吉祥物了来一趟就为了象征会议严肃性”。   哄吴哲,哄许三多,慈善和蔼真心不适合袁朗憋了半天脑袋都快长出犄角笑容也要僵掉总算等到一个能让他毫无保留发泄一通的。   袁朗花了比谁都深的一眼去打量这士官,评价和当初一样是完美的狙击手,为了毁灭性的爆发能静止到生命体征停摆的天才,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先被令人惊艳的力量席卷然后才注意他还这么年轻——他太年轻了,年轻到有许多东西要学也年轻到他身上蕴藏着无尽的希望与可能,然后问题就是别人的,谁能给这匹天马戴上笼头?真假参半的大戏在成才这里必须做足九成,火箭弹、坍塌、创伤,除了人命哪一样不是真的?想想现在还在医院里打着石膏绑着绷带的同袍们,袁朗设想要是对待吴哲也这么不惜工本哪会被刚熟的南瓜坐了个屁墩。   袁朗不会跟成才说,他被寄予过多大期望,袁朗也不会跟成才说,他这样的才华和个性左边天堂右边地狱从来就没有中间路,譬如,要隔许多年才会有数量稀少的幸运儿在还是南瓜的时候就被以继任者的要求倾力考校。这些话为什么不能说?因为在那深深的一眼里袁朗已经看见,这可恶的人精对结局早已心中有数却还不认错,他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气势,如此显眼的狙击手总会被集中火力优先干掉。   唯一一个在见到本人之后才最终确定评语的被考核者,袁朗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等他,一直在精心准备这个个案,及至更早先的一直拒绝着苹果的诱惑。   你很好,但是机会只有一次,别慌,士兵,你的机会还有很多,我说的是我只有一次机会。   我用性命去信任你而我最终失望了,我是个怕死的人,我没有尝试第二次的勇气。其实我更怕死的是战友,所以我的抉择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漏掉一个。   你有独自撑起世界运转的能力,可爱,但你还有独自称其世界运转的心,这就太可怕了。 你的生活并不会因为没了谁而有所改变,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会不惜性命保护一些看似和你不相干的人和事?   人命宝贵,但有些窟窿,只能用人命去填。   我们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对外甚至是不存在的部队,不管做出了多大的牺牲立下多大的功勋都不会有人知道,你期待的我们给不了,这是一份不值的差事,咱们彼此不适合,所以在你抛弃我们之前,我只好先拒绝你。   你有梦想,我们想要的是信仰。   ……   我很遗憾你明明就念过一所那么好的学校得到了学位却没毕业,不知是你看走眼没发现那六个字的宝贵,还是高副营长教的太坏误人子弟。 五十八 南柯   夜色尚未褪尽,南国的清晨湿漉寒凉,成才赤脚踩着木梯下床,安静的像一只留恋阴冥的魅。他径直走到窗前,鼻尖离帘布只有一寸远,呼吸被织物阻挡,团团的扑回自己脸上,带着水汽,却没有热度。   从“任务”到现在,成才整整四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黝黑的地道惨白的灯光,然后是青天白日里,风中摇曳的蒲草,交替出现的场景,是他做过最平静的噩梦。   梦……   拎起衬衣,展开,穿上,腰间的伤口平整服帖的缠了绷带,灰白扎眼仿佛腐朽多年的枯骨。臂弯内侧,青紫连缀成片,那是他自己掐的,咬的,漫长的黑夜里他悄悄的没出息着,这是一个梦,噩梦,醒来就会好。   吮吸自己的血液,和倒灌的眼泪一起淌进肺腑,两样滚烫的东西汇成了洪流,却怎么都暖不了心窝,反倒是,越来越觉得窒息。   血与泪是两个贼,搬空了这副躯体的精华,哪怕他饮鸩止渴的把它们喝下去,逸散在空气里的失物也找不回来。   空了。   都空了。   弃,被弃,到头落得一场空。   遥远的下榕树,近前的A大队,这中间的部分,怎么丢了?   一片混沌的白光里回荡着缥缈又嘈杂的话语,有谁急着要告诉他什么东西,竖起耳朵去听那声音却越发急切在惊恐中被一股力量撕得粉碎。   扣好最后一粒扣子,重新站回窗前,如果不是衣装的变化,人们会相信他一直站在那里甚至站了一夜。   一夜?他站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待。   朝阳终于冲破云霭,万丈荣光辉彻天地,那盛大的赞歌不遗余力不放弃每一个角落,挤进狭窄的窗帘夹缝在人体上镶了一根金线。   成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根金线,燃烧出了明火,熔断两半躯体,空腔子给不出任何回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脚为什么会移动就如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猛的拉开窗帘,金光劈头盖脸地泼下来呛得他差点招架不住。   太阳升起来了。   这一切都不是梦。   唯一的梦,已经没有了。   他睁开眼,从自己的梦里回到现世。   今天是回去的日子。   时间还早,于是继续等待。   室友着装完毕出早操,出门前过来拥抱他,轻轻一下只在末了紧箍,没说一个字,等成才反应过来门闩刚好入槽发出咔哒的轻响。成才回忆不出面容的室友,给了他一个平常仿佛出操回来还会见面的拥抱,自然的那么不着痕迹。   成才微微笑起来,然后起身,向着室友的铺位敬礼。   阳光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周围氤氲着安静的绿。门板再次被推开,许三多怕吓着什么似的钻进来,戳在地当中,手脚不知往哪儿摆。   黑白分明的眼依旧是一眼能看到底儿,他看他的眼神儿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对望的瞬间成才再也控制不住,热流直冲眼眶。   “三儿。”跟快断了气似的。这个糟糕的开头让成才输了阵仗,他开玩笑说“你个死老A下次再见面不能装不认识我这个大头兵啊”,许三多怎么听都不好笑,连传说中“比哭都难看”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我现在真想27号啊,他第一个走,我最后一个,”成才轻笑了两声,一口气舒展了许久才叹息说,“但是差了那么多。”   什么差了那么多?许三多听着,想着,从他们不是一路人开始,经历,境遇,心性,态度,还有许多他暂时想不到的东西,都差了那么多。人各有命,许多不可思议放在特定的人身上,就怎么都顺理成章浑然一体,当然,也没有谁能插手别人的人生,路从来都是自己走,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决定我们路过的光与色。   思绪纷杂的时候,许三多听见成才问,“吴哲呢?他个没良心的,我这一去都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了……”   许三多一听吴哲立刻着了急,“吴哲,吴哲说他不来了,他,他——”替那么个风流人物圆谎不漏破绽,你说这不是为难老实人么。   成才被许三多窘样一逗缓过劲儿来,摇头笑的无可奈何,“他要来了就不是吴哲了。”虽然不明白那个神仙想什么,但他肯定有他的道理就是了。   比起吴哲,还是——成才忽然记起许三多已经是正儿八经的老A了,笑容不由得发苦。“三儿,以前……以前我老是嘱咐你这嘱咐你那,老发愁你太笨手把手教你都学不会也领会不了精神,但现在我特庆幸你没听我的没学我的,你现在,现在你比我有出息了,我再也没资格也没必要嘱咐你啦。”   “成才哥,你——”   成才挥手打断了许三多本能的安慰与反驳,“没人需要我担心了,我也得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了。我现在有很多事儿想不明白,我回去,回去把这些事儿弄清楚,想明白。”   眼眶里泪花闪闪就是不肯往下掉,许三多也学会了假装没看见。成才坐的那样笔直,他心里有口气还没散,有这口气撑着,成才一时半会儿垮不了。   不用那么担心,所以才那么心疼。   成才眼神儿多好啊,他哪能看不出来傻小子要崩溃了。没由来的欣慰,也许不管是不是比你优秀,我都是你哥,可能不太明白不抛弃不放弃的含义,但它肯定是能让人勇敢面对的印记,你比我懂,你就更该坚强。   成才转身离开的一刻眼泪再也负担不起,许三多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其实吴哲不来的原因很简单,他怕哭。   长大后,我们得背着彼此去痛哭。   擦了一路眼泪,脚步在看到倚着车不知等了多久的那一位时骤然加快,成才一边赶一边好笑,这都八百杆子打不着边儿的关系了自己还这么勤谨干啥?屠夫积威一至于斯。   最后是一溜烟跑到车跟前,立正行礼,一笑俩酒窝。齐桓多看了一眼成才红肿的眼没说什么,倒是成才自己不好意思,垂了眼却不躲闪。   齐桓等他的笑容渐渐熄灭才拉开车门,“走吧。”   没什么,只是等了一下还在哭泣的灵魂。 五十九 又见   齐桓开车稳而且不快,窗外从容倒退的风景是成才生活了三个多月的地方,像许多和他不相干的人,在这希望的早晨忙碌于自己的生命,并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失意的人静静地看着,在难得的清闲里,悄悄羡慕着。   一转再转,成才觉出不对来,这不是去机场的路。   齐桓冷硬的侧脸给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   睫毛颤了颤,成才窝回座椅闭上眼,四天三夜殚精竭虑,模糊抓住了点儿什么东西就再撑不住,他放任倦意上涌,很快进入梦乡。   看似专心实则分心的齐桓在心里乐了一下,小孩挺有趣,没人陪他玩他就自己玩,自己发现问题自己找答案,找到答案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百转千回的看你一眼又闷下头去玩儿自己的,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一起玩。   草原上黄昏壮丽,盛夏罕有的长风徐徐吹散驱车十几个小时的疲惫,久久凝望着炊烟升起的地方,直到近在眼前。   “张越,张越!愣着干嘛呢?!快帮我——”   大水桶咣当坠地打了两个旋,白花花的水洒了一地,正圆的桶口和老魏闭不上的嘴有异曲同工之妙。   成才干咳了一声挥挥手,又过了两秒钟静立成化石的张越和老魏突然活过来,“班长!”“薛哥,薛哥你看谁回来了!”   兴奋的当口谁也不愿意眼前一花就扑了个空,两个暴脾气一块儿瞪着眼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冷面神,臭着一张脸做的事儿也不招人待见,一手一个推着他们不让靠近成才。   这三个股鼻子瞪眼的杠上——成才想笑又不敢怠慢,赶紧过去拉开了,齐桓也不是个惹是生非的,耐着性子跟那俩脾气还没顺过来的解释:“他身上有伤,你们别乱推乱撞的。”   这话立竿见影,俩人一脸关切一左一右凑到成才跟前顺便把齐桓挤开,齐桓不跟“小孩子”计较,反正人送回来了说声“我走了”就要走。   “哎——”成才叫住他,似乎觉得不太礼貌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称呼什么,立正敬礼,感谢这一程山水相送。   齐桓回礼,不多废话利落走人。车子开出很远成才才想起来,这是自个儿地头,都这个点儿了既应该留饭更应该留宿,让齐桓连夜赶回去也忒过分。   但人都走了——成才很光棍的想要是下次还能见一定还上,见不着就记账吧,齐桓哪儿能是就值一顿饭的人呢?拍拍老魏肩膀磋磨磋磨张越后颈,假装没看见这小子披挂着装备正应该在哨岗上。   回身看见薛林李晓光也不意外,他早察觉到了,歪着脑袋笑,怎么,不欢迎吗?   苟延残喘的游魂儿不改一张利嘴,他的话不要听不要接,薛林走上去拥抱他,回答他的问题满足他的恃宠而骄。   拍拍闷在自己怀里的薛林,好么,哭脏了我的常服你来洗?挑着眉扫一圈剩下的人,要抱不抱过期不候啊,李晓光第二个,张越是不管不顾的第三个。就剩一个老魏,本来还想提醒这些激动过度的人班长带着伤呢,一看张越都反水,嘿嘿一乐摸着后脑勺五个人扎作一团。   蹭着了腰伤,脏器的震伤也跟着起哄,成才疼出了眼泪。   透过泪花与人体的缝隙,打翻的水桶泊在许三多路旁,许三多是永永远远飞离草原了,但他种的花还年复一年这片土地上繁衍,水泼时溅上的污泥会在下一场雨后归尘归土,还花朵娇艳如故。 不言不语的大地,予取予求的泥土,愿在永恒的静默中,守望漂泊落地生根。   “我回来了。”   一个失了梦想失了信心失了热情的失意人,眼睛里都是迷惘,从钢七连出来,从老A出来,他都被发配向这片荒原,他该坚强的走下去,哪怕眼泪还在流也要挂上灿烂笑容以完成一段英勇的悲情,可故事到了这里,我们的主角很不爷们儿很破坏美感的病了。   那天他睡得早,大家只当他奔波太累,第二天也不叫他,直到午饭时分才发现人烧的迷糊。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风风火火的卫生员除了梁辉还能有谁,一把扒拉开旁边擦酒精降温的张越,直勾勾瞪了病人半天上来就去掐他的脸,“你个混球,你逗我呢你?!”   鬼知道梁辉使了多大劲儿,成才疼的受不住开眼,迷迷糊糊看见是他露出个日薄西山的惨淡笑容,“梁辉哥。”   上车,去医院。   这次没有成才拦着,呼啦啦除了轮值的老魏都跟上,小小的越野车坐不下老魏把张越拖下来,毛手毛脚别跟着添乱!结果这不听话的小子顿时急红了眼圈,李晓光不忍心就跟他换了。   在医院遇见的人几乎颠覆了他们的世界观,这才是逗人玩儿的吧?!梁辉傻了眼甚至忘了行礼,军长能大驾光临这小池子几次怎么都让成才赶上了?   高军长看见他们也挺惊奇,他确实不是没事往这儿遛弯的人怎么回回都能碰上这小子?军长就是军长,诧色一闪而过,很自然的走过来问,这次又怎么了?   梁辉最先反应过来舌头也打了个结,“像是感冒,但他腰侧擦伤还有脏器震伤,我怕小病闹大就带医院来了。”   高军长从昏睡的年轻人那儿收回目光,梁辉觉得不用刻意打量自己就被看透了,这些年没做亏心事,他不怕什么但还是紧张的背后冒冷汗。   然而高军长露出了一个真正长辈的笑容,“做得好,谨慎。”   梁辉抓抓脑袋,“应该的,应该的——”薛林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反应过来,“为人民服务!”   高军长笑着一边摆手一边往旁边退了两步让出路来,“行了行了,你们快去吧,‘人民’可陪咱们磨蹭不起。”   三个小的如蒙大赦,架着病的一溜烟儿去了,但怎么看他们也不像先前那么紧张。   “小刘,我真那么吓人?”不等小刘回答高军长先迈开步子,“走走走,咱们去看看我们家的那个小冤家。”   “哎,高叔你慢点,城哥还不知道你来呢。” 六十 父子   小刘说得对,高城不知道父亲要来熟悉的身影推门进屋时他还没准备好。   见父亲需要准备吗?   在有心事还是心里有鬼的时候?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父亲矫正了命运,高城觉得自己应该理直气壮,大人别管小孩子的事行吗?随即泄气,他和飞飞的孩提时光早结束在十多年前的夏天。   他甚至记不起那个夏天发生过什么,但无疑是“那个夏天”让他选择了早熟,在那之后他必须为自己做过的所有事负责。   可成才是无辜的,换做别人被自己连累高城也无法释然。   高城看着父亲像平常一样向自己走来,他似乎依然为他的儿子骄傲并没觉得自己败坏家风也没对自己失望透顶。   一腔愤愤都找不到发泄的契机。   上帝关起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也许这句话不这么用,可管它呢,高城觉得自己伤到了脸也不错,胶布和药物都让他客观上不能说话也就不必烦恼在眼前尴尬里何以自处。   高军长拎起被子,高城身上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刮擦而震伤是无法目测的,确认没缺胳膊少腿,高军长把被子放下再看高城的脸。   高城是真怕和父亲的对视,他毫不怀疑只看一眼父亲就能读出远超自己想象的信息。他为成才不平,焦虑,心烦意乱,这些从心底长出来的东西怎么能片刻抹去?而他又潜意识里拒绝忤逆父亲,至少争吵这种伤人伤己的事不该发生在父子之间,然后呢?然后他不得不别开目光躲避父亲的视线,行径鸵鸟。   这一躲就刚好瞥见了父亲鬓上白发。   英雄也敌不过时光,仰望伟岸身影觉得他无所不能还在昨天。   眼眶子腾地就热了,“爸”——虽然出口的只是一声含混闷哼。   高军长一直觉得而现在尤为强烈,那成才才是他的儿子高城则是完全不知道遗传了谁。心好当不了饭吃心好成不了大事,拖着这么个不让人放心的儿子还能不一把年纪还在一线坚持么?高军长懒得承认他的儿子也“体弱多病”更懒得承认似乎他的儿子就该是这样就该是高城。   高城也还真就相信父亲什么都没看出来因为他神色如常开他玩笑说“本来长得就难看这回破罐子破摔了。”   我长得难看?高城挺不乐意,但他确实长得不像父亲。   高军长在床边坐下,端详了儿子一眼忽然一乐,“你猜我刚才又碰见谁了?”   高城茫然,他自己并没意识到因为父亲的如常满腔澎湃渐渐消泯于无形。少将绝少废话,抛出这么一个问题当然也能成功吸引少校注意力。   想问一句谁,刚提气腮帮子就一阵疼,高城只得以眼神追问。   高军长不逗他,说:“成才。”   高城瞪大了眼就算没伤也完全不知说什么,父亲说谁,成才?!   高军长微微挑了挑眉,“我也不知怎么这么巧,我今年统共来了这边两次都碰上他。刚到,检查结果还没出来,烧的挺迷糊。”   高城点点头垂下眼,父亲说得挺轻松没掺什么情绪在里面,那为什么要不咸不淡的说这个?父亲还是看出来自己知道内情了?想要这儿兀自疑惑,下意识的一抬头正遇上目若沉渊,高城心里一咯噔,父亲真的看出来了。   好在这是一个和平的信号,高城从最初的被吓傻了回过神,一切暗涌都结束在黑夜,只要自己以后不再玩火这一页就永久揭过,他与成才是老连长和跳槽的兵,他的军长父亲承认这一关系,至于其他将不会再被提起如同从来没发生过,父子之间的心照不宣不同于掩耳盗铃,毕竟唯有感情的伤害覆水难收,如果都不去撕破最后的面子,那么完全是中国式的保留了各自尊严而又彼此做出妥协的选择,儿子知错能改,那么父亲原谅儿子的荒唐。   高城不会为了成才伤害父亲,亏欠和内疚都是他的命,所谓出来混,总要还。   高军长没再多说什么坐了坐就走,基于男人间的信任顺应内心的不忍,他给儿子急需的独处时间。   房门一关紧绷的弦嘎嘣断裂,高城整个人往下一滑。重复确认远没有知道真相时激动难平,可这如鲠在喉的感觉只让他涌起无尽的疲惫和颓唐。   不能都如意,不能都公平,不能都圆满,他终究是个俗人,当人生里重要的人不能填补在应当的位置,他无法当断则断更不能从容失去,遗憾,难过,愤愤,还有什么?他好久之前就失恋了,哀痛绵延到现在似乎扯淡,除了得失,还有惶恐。为一场自作孽不可活打碎了本来的琉璃世界,简单快乐一去不复返,直爽如他居然也接受了不见光的手段还妥协甚至觉得没有更好办法,心被攥着胸被压着总有什么噎的他难受——   很久之前他观看别人悲喜唏嘘一声这就是命,很久之后发现自己也没什么特别一样挣脱不出命运樊笼。高城哪里敢睁眼,他怕睁眼看到命运之神得意的嘲笑。   自己还要当多少次猴子?什么时候才能进化成人?   伤口沙沙作痛,久违了含盐的液体。   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睡得不安稳,不是因为他自己,同样该清静独处的时候成才并没有高城好命,颠来倒去抽血化验,偶尔几次迷糊醒来还以为又被丢回A大队操练,嘴唇粘在一起难说一句我没病,最后只好自己苦笑命犯折腾,想睡个觉也得遍历种种检查仿佛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   他没病,跟着来的薛林他们检查完了放心了想想也觉得没病,至少没啥大病。   可为啥高兴不起来呢?   是啊,为啥不高兴呢?   薛林和张越对视一眼诚心让梁辉先急出个好歹。   说什么?   说他们班长又被拧碎了骨头揪光了羽毛团吧团吧扔回草原了?就成才那么个心高气傲的主儿要是他醒着听见了绝对能把他羞愤死。   他们是这么觉得的。   终于能安生睡觉的成才只是在做乱七八糟的梦或者不做梦。   薛林给他擦酒精降温的时候听见他咕哝了谁的名字。   那名字不陌生,说真的至少全团上下没谁不知道,薛林几乎是立刻想起旧合影上的青春飞扬也就顿时明白,自己的隐秘感情告白与否相差不大,性别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心里早有人了。 七连是他回不去的家,那儿有他爱了又不能在一起的家人。   他们……   一个如日中天,一个光芒黯淡。   既然被成才看上,过人之处想必无人能及,服了。冥冥中生出希望,能不能让他们再见一面?谁叫对成才来说不是谁的话都能听进心里,而高城,真的看起来就是太阳,能照耀到冰川深处的太阳……   想着想着薛林就笑了,笑的有点苦,成才梦里的人不在这儿,重逢还太遥远,醒来只有消毒水白床单连阳光都是肃静的。眼眶微热,看他奔波到头一场空,自己帮不上忙即使聊天也不是知音,现实冷漠的让人直想叹气。   不觉握着了他的手,薛林唯独希望,眼前这一片苍茫的海会成为新的开始。 (三部完) 六十一 哑梦   似乎每一个夏天都是这样,空气湿热而蝉鸣不绝,无端的心烦意乱又在某个宁静的午后莫名抑郁。   十几年前的夏天,没有双层玻璃也没有吹到各个房间的空调,电视还是方方正正一个大黑箱子屏幕都突出着像死鱼的眼。窗框上的绿油漆久经风吹日晒不再鲜亮,却被太阳烤的有种快要融化的细腻光润。风从脑后往前吹,这个午后老天爷不肯赏下哪怕一丝微风,棚顶的吊扇呼呼的吹,回头看见桌上白惨惨的纸页以一种让人烦躁的速率在翕动。   纱窗上有只死蚊子,该把它清除掉,心里这么想着但是——但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纸页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俯身动弹不得。   该怎么办,蚊子,还是书?眼看着墨汁的瓶子摇摇欲坠,弄脏了摹本母亲会生气的吧?可是,可是——   那年还没住进两层带院子的独门独栋,通过敞开的窗户和第六感,整个部队大院都被疯狂作响的电话铃吵醒。   刚步入中年知书达理的女主人赶紧接起电话,这家里所有的活人都在屏气凝神,即使隔着墙听不见说什么。   听不见,听不见。   女主人挂掉电话一叠声的呼唤着谁,不是自己,但她准备叫自己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书房通往客厅的门口。   对面的门口也有一张年轻确切的说是稚嫩的脸,三个人六只眼呆愣愣的互相看了几秒钟,后来……   想不起来,似乎每个人的活动只能用看而不能听,他看到了他们的表情和声音,怪诞的哑剧到了头,徒留的也只有蝉鸣和风扇的呼呼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回到书房,蚊子的尸体还在,吊扇歪歪楞楞一副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墨汁瓶子翻了,母亲最喜欢的秾芳贴正在冒出黑色的血,沿着桌面淌到地上,嘀嗒,嘀嗒——   他走过去把残存的一点墨汁全泼了地上,挥发的味道不好闻,但他觉得,能盖住奶油甜腻的香气就好。   又做梦了。   高城想抿一下嘴唇缓解嘴巴里的苦涩,可这细微的动作直接把自己疼清醒了,就好像有把刀劈开你的脸一样。   只是疼,伤口没有裂开。   高城睁开眼,说真的,他承认术业有专攻兵种有不同,他不像成才一样直觉敏锐,非得看到他才知道袁朗来了。   袁朗也来了没多久但时机赶得好,赶上高城梦里微蹙的眉头将醒时的紧皱疼醒时的清明看到自己时片刻的呆愣以及过后友好的表情——以他现在的情况来说,表情也会扯着伤口疼。   袁朗就泄气了,扪心自问,自己没做错但确实过分。   高城一看那无赖笑容心就悬起来,袁朗不会正正经经的笑,但当他笑的眼角耷拉的厉害掺杂着黯然主要是不欠揍的时候,你最好祈祷自己刀枪不入。   也许高城是从来不会迷惘的人?从来一是二是二,瞪起人来全神贯注。袁朗望天,很显然有主动权的人是自己,但被完全被动处于待宰状态的高城瞪一眼只能硬着头皮上的感觉同样明显。   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折腾一个满身绷带据说甚至破相的病人吧?袁朗低头瞅瞅,他的良心还是大大的有的。   我靠,这话要怎么说?袁朗禁不住暗自爆粗口,不久的过去高城这么盯人的时候他说什么了?善待他——们。   ……   直入正题平静叙述事情的经过,说完了事儿了了主动权也交出去了,袁朗觉得至少自己很有原则也很有担当,除了高城的反应意料之中而又难以接受。   深吸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以及一个袁朗确实不能理解的奇异笑容——远离我与父亲,那孩子也没能把握好自己的前程,就如同困扰了自己十几年的梦靥如何不归结于命运。   再多一点一时间情绪就要把理智冲个七零八落,听见那边袁朗说,“许多东西他压根没有,许多东西他又超越极致,他是奢侈品,华丽有余实用不足,被人们狂热的追捧但是绝大多数人根本负担不起。”   水酒,喝着淡,后劲足。高城从袁朗眼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长久的军旅生涯让袁朗的陈述不偏不倚翔实可信,尔后听者会在平淡中回味出轰轰烈烈。   奢侈品,如此精致美丽匠心独运确实像个苹果挂在树梢无时不刻不在引诱人啃上一口,有人像自己这样站在树下仰望也有袁朗这般知道不妙毅然转身,忍痛割爱如割肉。   过程与结局是残酷了些,但那也确实是袁朗对他敬谢不敏的“奢侈品”最诚挚的尊重。   袁朗替自己冤得慌,他那番话本来不是那个用意。真汉子敢作敢当,拐弯抹角让高城理解自己原谅自己哪是袁朗的风格?袁朗真正想说的是,你觉得自己是“少数人”能负担得起那个奢侈品?不用刻意去发现什么,从一开始相遇袁朗就知道高城对他的兵个个爱若珍宝,倒不是他对成才有什么微词,而是明摆着太——奢侈!   直说?怎么就这么像劝善为恶?!时年二十七岁的高城眼神干干净净,看着他袁朗就说不出这些话,罪过如同破坏信仰。正纠结的时候高城端出少爷架子暗示会面该结束,做梦累得筋疲力尽,再添上这么个坏消息他得缓口气儿。   也许是天性里有奴性还是怎么着?当高城看起来像个少爷的时候,袁朗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明知是火坑也要跳这就是高城和自己的不同,他倒是没有成才那么困惑问一句为什么,人性而已,有些人天生善良有些人生性洒脱,常人爱着后者,埋怨前者婆婆妈妈,但袁朗不会,要是人人都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谁来接引失去航标的飞鸟。劝他放手还不如说是劝善为恶,袁朗摇头表示自己做不来。   自己还在病榻上就开始替别人操心,关门时看了一眼都不等自己出去就陷入思虑的高公子袁中校脑海中啪的亮起了一盏灯,薄情的成才遇上多情的高城,能不能感叹一声天意?这念头稍纵即逝,袁朗一路走一路敲着楼梯的扶栏,没弄出多大动静也就没人管他,一连串声响低沉悦耳些许排遣寂寞,不得不说,他在羡慕。   回了A大队迎面遇上要出去的铁路,袁朗懒洋洋的喊“大队,销假!”   铁路拿手里的文件袋往袁朗脑袋上一磕,袁朗没躲,耷拉着眼角可怜巴巴的笑容直让铁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销假就销假,你唱戏呢?”   袁朗继续装无辜铁路决定视而不见到底,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我出去一趟,老大看家,你给我老实点别等我回来看见整个基地被你掀了。”   “我这都三十而立好几年了,您能能不能给我应有的信任?”   铁路拿着文件袋又要打人,这小子没中邪就是受刺激了,三十而立?疏不闻一日是南瓜终身是南瓜。扬起的文件袋终于没落下,铁路哼了两声扬长而去留下袁朗一个人一边行注目礼一边想着铁大今天肯定中邪了。   你才中邪呢!铁路瞪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人影再瞄了瞄膝上的文件袋,知道为什么我是大队你是中队?破坏一点规矩多管一点闲事说是护犊子也没错然后亲自跑一趟北京。铁路有那样的直觉知道文件袋里的东西可能预示着什么,他们老A已经习惯的状况对当事人来说可没那么简单。   另一边病房里有人刚刚睡醒也有人刚刚睡下,一大帮子人的时刻表在状似平常的早晨又向前推动了一格。 六十二 恨水长东   “薛林啊,能赏我一个橘子吗?”成才睡醒了别的不提先要零食解馋。   薛林一拍脑袋,桌上零零碎碎蜜桃苹果薯片果冻就是没橘子,原来他喜欢吃橘子?难得成才不好意思的要什么,腼腆模样——算了,薛林嘱咐了张越几句赶紧下楼买橘子。   估摸着薛林走的够远了成才抿着嘴儿乐,谁要吃什么橘子不过是为了支开薛林好单独“审问”张越。一睁眼就看见薛林差点把“我有心事”几个字写在脸上,好么,你不想说我问别人去,当然成才没忘了搁薛林跟前儿装的什么都没看出来。   “对不起啊,我这闹妖的毛病折腾你们了。”   “班长你可别这么说。你们都当我是小孩儿其实我才不是呢,你不想提的事儿咱就不提,回来了就是到家了,等你出院了就都好了。”   被直来直去的人绕着雷区安慰,成才猛不丁就觉得自己挺感动,眼睛忽闪忽闪稀释了水汽眉梢一挑又笑的奸诈,“哪儿那么简单,你看薛林愁得快未老先衰了。”   “我觉得薛哥瞎操心又劝不了他,军长也不能禁止士兵头疼脑热啊,碰上了就碰上了呗——”   短暂冷场,张越终于想起什么不对啪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听那动静仿佛扇了自己一耳光,眨巴眨巴眼含含混混的咕哝——“薛哥不让我说。”   “他自己都写到脸上了还让你不说?我又不瞎。”成才把张越捂嘴的爪子掰下来,“急什么,我就当没听过不跟他说。”   “真的?”   成才翻了个白眼,怪不得自己不在的时候这帮混球都管薛林叫班长,这分明就是知道怕薛林不知道怕自己!   “什么真的假的,你要是不给我说清楚回头我自己问他。”   “别别别,我说还不行么,班长你可千万别跟薛哥说!”   所以即使自己得逞了他们怕的也还是薛林?!成才挫败的不行黑着脸听完了张越的“供词”。   ……   “事情就是这样,咱们碰巧遇见了军长,我觉得军长虽然挺吓人的但也很慈祥啊,也不知道薛哥担心什么还死活不让我告诉你。”   成才摊手,“我也不知道。”   是啊,他连自己做了什么梦都不记得更别提说过什么又念叨了谁的名字。   张越抹了抹并不存在的冷汗晃悠着去上厕所,成才自己从桌上摸索了果冻解救淡出鸟来的嘴巴。   高军长。   成才摇头,怨得了谁呢,回头想想这几年颠沛流离有多少是自己作的?倘或时光倒流他还是想要他还是做出同样选择,不后悔,但就是难受。   失去一切方知道,面对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因为你还活着还得活下去,而这世上的人和日出日落一样不会因此有任何变化。   挺讽刺的,可是……   奔腾的江河一股脑汇进湖泊,日光下水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   成才笑,什么都没有了,也就认命了。   成才,成才……他给自己叫魂。   薛林回来的时候成才扶着桌角咳的满脸通红。   橘色的小太阳噗噜噜滚了一地,“班长,班长?”   成才俯着身勉强冲他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晃晃另一只手里的果冻壳:老了老了,咳咳,不中用了,呛死我了——   潮红的眼珠满眼的泪花,薛林满腹狐疑盯着成才看了半天没找出破绽也就信了他说的话,又拿了一个果冻问他,还吃?   嫌我丢人不够?成才说着掀被子下床把地上的橘子捡起来。   果冻吃到一半成才骂自己睡傻了,当初他醒着第一时间猜出高军长来看谁,这一次到现在才想起来——   还是他?!他怎么了?!   那名字,那名字……   莫名的就想哭。   成才好不容易从张越薛林眼皮子底下溜出来,重症监护区的走廊空荡荡。一间间走过去又退回来,脸被缠成了木乃伊但成才认得皱出来的眉间纹路。   不愧是军长的儿子,病房又大又气派,把分明一米八多的体格衬得孤单伶仃。   他是军长的儿子副司令的外孙,他有企业家的母亲琳琅才俊的兄弟姐妹,他从来不用为了自己的前程操心他有的是闲心替别人操心。兼济天下?他只是为他的每一个兵上心。   嫉妒吗?成才辛酸辛苦求的,他几乎是从娘胎就带来。   可又嫉妒不起来。   穿上军装的时候还是大孩子,当兵的日子想家想爹妈,长大了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说给爹妈让他们白担心,生活的滋味自己忍着耐着一个人扛着受着,唯有进了七连营盘的幸运儿赶上了在这里起步早晚金鳞化龙的高城,每每多管闲事你得经历过他才知道曾经遇见一个多温暖的人。   因为我倒霉了所以我又想他。   门把手快被攥碎,成才没那个勇气进去。   你不关心他?   见了面全是折磨。   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言犹在耳讽刺一个接一个,以前他追着你跑现在你戳在他门口都不敢进去。   自己一定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错到连高城都不会再原谅。   高城是你的底线吗?你不能因为他人好他温柔他善良就可着劲欺负他。   成才觉得自己的报应来了。   医院被特别关照过谁也别想打听ICU病人的情况,无论你是不是知道他的名字服役的部队是不是他曾经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成才在花园里调整了半天表情,他不乐意回去让人看见自己多沮丧多颓废。   结果就是张越薛林分头找。   班长人精薛林也不傻,远远看见柳荫下失神的剪影不免叹气,他一定是背着自己审过张越了,张越不承认他也是小孩子经不住成才忽悠,张越要是全招,成才有什么反常那也只能是因为高城。   情到深处,想起那人都觉得痛。   傻到家的成才只觉得如果疼放手就好了。   再在后来重逢的时候死灰复燃。   成才以为那是命,别人没办法告诉他那是情。   “班长?”薛林追不上成才的大脑回路不去踩雷区,只笑的一脸如释重负。   成才笑笑不知说什么,风吹杨柳清香扑鼻,历历的静谧里有种子悄然生发,他摊开手,垂在近前的柳梢柔顺的滑落在掌心。   “之前在老A,想看会儿柳树都没时间。”   薛林无从回应。   “以后我就有很多时间了,挥霍不完的时间。”   烟堤柳岸初夏风,雾上青山云霞远。鬓染愁,少年游,漫天游丝飞。   “别担心,我不会再有遗憾了。” 微微一笑,天光正明。 六十三 奔赴   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每一次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奔向前程不敢懈怠。   北京的郊外雄鸡唱晓,电话铃不紧不慢。   “小铁?”   “谢叔,我这就要到了你可让哨兵放行啊。”   谢老爷子挂了电话没问什么事儿,这世上有很多不让他省心的事,从容等待并且解决它们就是人生的工作。   铁路进门的时候谢老爷子已经泡好了茶,一大清早有意无意幽香回绕。   “谢叔!”   “坐。”谢老爷子这么说的时候铁路已经一屁股坐在小竹凳上,吱吱嘎嘎格外聒噪,也不用人请咕噜噜把茶水倒进喉咙里,小半天儿之后铁路晃晃手里的空壶笑得特别不实在:“这一路赶得急渴死我了,我再给您续一壶?”   谢老爷子眯着眼,“铁大队长百忙之中到我这儿不是来解渴的吧?”   铁路赶忙放下茶壶,“谢叔你这不寒碜我呢么,我敢搁您这儿充大队长?”铁路也不跟谢老爷子耍花样,他得赶紧把烫手山芋丢出去。   “谢叔,飞飞在家吗?”   谢老爷子眼睛眯缝的更厉害:“哼哼,你可是飞飞叔叔辈的。”   “谢叔你想到哪儿去了!”铁路腹诽,知道您老有个宝贝孙女但您也不能觉得男人都要抢你孙女啊。   “飞飞不在家,她一年能有几天在家?!”   铁路选择性的屏蔽了谢老爷子话里深深的幽怨意味,“咳,谢叔,你看这个。”   ……   日上三竿,谢家爬满山墙的紫牵牛闭合了盈盈的花朵,谢老爷子把照片塞回信封再塞进文件袋还给铁路,“小孩子尽瞎胡闹。”   “那您看这事儿?”   谢老爷子瞟了他一眼,“就照你的意思吧。”   “谢叔,我可什么意思都没有。”   “那就照我的意思!”   “别,谢叔,我有意思,我有意思还不行么!”   事情解决了铁路还磨蹭着不走,谢老爷子不理他不过添茶的时候没忘了给他也倒上。谢老爷子知道铁路踌躇什么,可他不想给铁路解惑,照片的事他们都希望定性为私事,照片背后的秘密却谁也轻松不起来,对铁路而言或许只是工作,但对谢家,那是没人愿意提起的禁忌。   “走吧,飞飞那边我跟她说,她还是很懂事很听话的。”   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词不达意,于是铁路立正敬礼。   铁路走后谢老爷子独自对着山墙站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刚才忘了让铁路报销越洋的电话费。   铁路出门A大队没了盯梢的人不可不谓喜气洋洋,也许除了三中队长。大队在的时候他就作大队不在他反而老老实实,闲着没事不去别的中队祸害人,一门心思对付自己地里的秧。   算算日子许三多的相思病也该好了,袁朗一点不觉得三两天恢复常态有什么不应该。现在他托着下巴颏子远望窗外的风景,铁大神神秘秘的干什么去?直觉告诉他铁路有什么事儿瞒着他,还肯定是跟他有关的事要不哪来的直觉,但冥思苦想半天熬白了三千烦恼丝袁朗也没头绪,说真的他会在A大队坚持这么久,和这地方层出不穷的意外脱不了干系。   下一次又是什么?当对习以为常的无常感到疲惫时大概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没过多久突袭的吴哲一推门还真被袁队思考人生的情态吓到。   “吴哲。”   “是,队长。”   “轻松点轻松点。”   吴哲在他对面坐下。   “吴哲啊,问你个私事。”   “有多私,违反原则吗?”   “你自己判断。”这小狐狸从当南瓜开始就敢跟自己叫板,现在变本加厉了,不过——“成才的事你怨我吗?”   “队长,这可不像你啊。”   “啊?”   “难道你的决定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吗?难道你的决定没有报请领导批示吗?难道你的决定是错的吗?”   “那怎么证明你和成才是朋友?”   “有些人倾盖如故有些人白首如新,这些事我没法证明,我不是许三多,我不会想念他,但我深信只要我们照面就没有我们战胜不了的东西,包括时间。”   “所以测评的时候我才非得把你们俩分开。”   “队长,虽然你是个烂人,但你要是什么时候动摇了或者茫然了,你为什么不多相信自己多相信我们?我们喜欢他,我们也理解你尊重你,这并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自作聪明,你又知道什么了?谁动摇了谁茫然了?!”   吴哲耸肩,“不知道,我就是说我想说的。你们老年人的世界真麻烦,就不能阳光点单纯点?”   “去去去,轮不到你来教训队长,想跑375了?!”   吴哲毫不掩饰白了袁朗一眼该干嘛干嘛,袁朗瞅着他在自己屋里东挑西拣忽然就很开心,是的是的,他一直被理解着被信任着,这样的认同胜过一切安慰。后来人年轻有为,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就该放手一搏嘛。   医院这边成才办了手续走人,一年到头往这地方跑他都觉得自己难为情。   最后回头看一眼,高城,再见。   成才独自想了许久都不曾想出有价值的东西,索性不想只问自己一句,幸福吗?高城不会轰轰烈烈,他的老连长谦虚驯良能给人的唯有点点滴滴,对你好的半点花哨没有仿佛乡间袅袅的炊烟,当时从来不珍惜事到如今后知后觉被感动的稀里哗啦眼泪几欲决堤,被一个那么好的人珍惜过,世界也不再冷硬如刀,一程程的放下一程程的新风景,迎来送往即使不再被太阳照耀守着旧日温暖也足以相信人间的希望。   空着的心被无形的东西填满了,沉甸甸。   高城,再见,再见,如果命运让我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认识你,有多少遗憾多少午夜梦回也不后悔。   高城,再见。   对于高城来说,这一切都还太遥远,长辈,前辈,年轻人,他们无一例外看向的都是遥远天际看向未来,唯有他高城对眼前无法放手。   缠绵病榻被逼在医院挺尸身上都快长出蘑菇,吃不香睡不好,每天做梦都是同一个,睡神似乎把他的梦境永恒定格在了十多年前的夏天。   总是同一个梦,持续到可以拆线下床,漫步在水雾弥漫的湖边,他看见湖水里自己氤氲的倒影,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病容憔悴,忧郁的眉眼似曾相识。   那是少年时的他,可以追溯到军校之前。   因为他不愿意面对,曾经真实发生的一切就成了梦,现在,他在醒着的时候追忆梦境。   湖水里的倒影好像活过来,静静地深深地看着他。   高城动动脚想把石子踢进水里,碾压了半天没那么做,少年时的自己不是难堪的回忆,拔直腰板向后转以军人的姿态离去——   只是这才是现在的我。 六十四 风雨草原   草原夜色美。   守着地远天高看风云来去,战车扬起的滚滚烟尘一次次悄然落定终于把昔日满目疮痍深埋。   成才不知道他会来。   “去把水管都接上,加完油……别忘了添水——”   张越疑惑怎么说着说着班长的心思就不在这儿了,顺着涣散又不肯旁移的目光看过去,目之所及来人穿着统一制式的作训服扛着少校衔,兵们常年风吹日晒的肤色弱化了五官,帽檐一遮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应该长得很帅吧,帅哥走路都很有腔调。张越看看少校又看看班长,少校的神情都在帽檐下,班长这边……张越默默退开,他见惯成才的喜怒哀乐却从未经历此时一望之下便在心底悲哀绵延的反应,来的不是少校,那是主角来了。   成才真的不知道他会来,等人站在自己面前看清帽檐下的眼睛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敬礼。   只有真正面对的时候才会知道命运给出了怎样的算式。   “跟我们会个餐吧。”   “好。”垂下眼,邀请不是成才想的那种。   高城的眼睛清澈明亮,唐古拉流下的雪水里看不见日思夜想的柔情。   擦身而过的时候险些去拽他的手,推开了又挽留,想想都觉得熊,高城耿脾气哪里会待见这个。   被高城后面跟的昔日同僚瞪成才也没觉得什么反而笑的更开,哭笑不得那就笑,哪怕大家心知肚明他的狼狈,只要还能笑他就不算彻底废了。跟在甘小宁后面有点眼熟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瞪着黝黑的大眼睛看他,成才善意的笑笑,那孩子眼睛一亮,这笑容熟悉而易于接受,马小帅冲着成才嘿嘿一乐随即一蹦一跳去追高城他们,成才在后面唆唆牙花子,跟上去这么平凡简单的事让人无不艳羡。   嘿,八抬大轿狗血泼街,这就是生活。   “班长?”薛林从厨房的角落找到成才。   成才回身把餐盘递给他,“这份给高副营长。”   “他不吃茄子?”   成才一摊手,那人吃东西的习惯和性格成龙配套,要是给他盛在碗里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再不喜欢吃他也大口往下咽。   两个人守着一锅热腾腾的地三鲜水汽里看不清彼此表情,薛林接过餐盘顺手开了换气扇,成才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水珠,除了蒸出来的氤氲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刚才正忙的时候张越过来打搅乱,八卦业务不熟练轻轻喊了一声“薛哥”就没下文,小孩抻长脖子看的俩人让薛林咔嚓削断了土豆皮。   当过兵的腰板都直,军长家的儿子身形比脸更有辨识度——从照片到本人,他站在那儿,浑身散发着纯净安宁的气息,似乎能接纳一切忧伤与不幸。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话不会太多,因为落在知道秘密的人眼里一直都是成才不错眼珠儿的看着他。人群,战车,喧闹,薛林毫不怀疑成才随时会拥抱他的太阳。   视野里的两个人站成了一幅画,把枪王拉下神坛的画,成才刚强的天怒人怨也终究是个凡人,他也会这么眼巴巴看着的一个人而这样的人恐怕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个。因而感情无关争取,结伴生活并非真爱,别说今日一望便知璧人成双,纵使你死我活又当如何?他就是爱他。   漫长的几十秒什么可期待的都没发生两个人匆匆分别,人群簇拥着高城离开,留在原地的成才看起来那么孤单。   再转身就不见人影,一路寻到厨房他倒没事儿人似的在这儿给人家挑茄子。   出息。   对方是班长,薛林把那句“你不亲自送去他怎么知道你心思”咽了。他只当他喜欢又不敢追,  谁知道他俩之前恩恩怨怨。   夜幕很快降临,灯光火光交相映,许是他们的生活太单调,场景只在不断重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高城吸了口气招呼成才,“走一个呗。”   垂着的睫毛闪了闪,看他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满满一饭盒啤酒,成才不用抬头也知道高城的眼神不容拒绝,因为他的手很稳,金黄的液体表面连个水纹都没有。   周围静悄悄,不明就里的在好奇,知道怎么回事儿的譬如甘小宁却有些不安,眼珠滴溜溜的不自觉往车队那边乱瞟。   这一饭盒酒……   成才笑笑,接了。   咕咚咕咚——他第一次看见他,心生钦羡移不开眼,不知不觉在血气方刚的年纪稀里糊涂爱上一个男人。那男人炮仗脾气其实最是和善不过,提溜着一群精力无处发泄的小子在广阔天地安营扎寨,他说,兵和匪是世上最有血性的两种人,区别仅在于为了和平还是动荡。他是个少爷,被保护的很好,骨子里天真安宁跟他在一起很舒服,也就是这激不起惊涛骇浪的恬静让成才一度以为他和自己喜欢过的别人一样,到后来不了了之记不清面容想不起名字不是没用心但真的不过尔尔。   ……第一次离开,以为情不重。第二次,以为情不深。   咕咚咕咚,成才觉得灌进胃里的液体正在把自己交代出去。   烟与酒,都是他早就不碰的东西,但高城说喝,那就喝。   倒扣的饭盒没有液体落下,他都干了。   嘴边的酒还没蹭干净面前又多一瓶子,甘小宁挑着剑眉,“咱们也走一个。”   接下来的两秒钟高城没说话,眼睛漆黑不见底。   不说话,就是默许,成才笑着点头,成,走一个。   成才不记得那天喝了多少,甘小宁带头老七连的人没一个落下,和他们喝完又有师侦营的兄弟凑热闹。   薛林看不下去把成才拖走,背人处冷风一吹吐得天昏地暗。   谁管他俩先前的破事儿呢?成才那要死不活的德行看着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薛林忍不住:   “你非得喝那么多?没酒量就别来者不拒。”   是谁灌输了男人就要有量的思想?七荤八素犹觉自己被小看了的成才撑起腰来,“谁没量?你也不看我喝了多少!”   登时薛林给成才拍背的手就没轻没重,“你还想一个人喝趴师侦营?!”   成才没吭声,酒吐了脑子清醒不少,喝糊涂了的时候他单记着不要拒绝,那是高城默许的事情。心态矫情、行动毫无意义,可成才自己知道,听他话的机会不多。   “班长,回去吧?”   “我没事。”成才知道薛林是好意,可出口的回答就是这么斩钉截铁不近人情,脑子里清醒又糊涂,好像所有的劝告都在阻挡他奔赴唯一的渴望。   就那么急于回到能看到他的地方去?薛林追上去一把拉住摇摇晃晃离开的人,“你看不出来他们在针对你?!”   花了点时间硬成石头的脸才缓和下来,成才甩出的招牌笑容在夜风里有些凉,“你都看出来了我能看不出来?”自嘲一声冷笑,成才说,“我之前做的更过分,反正早晚都要面对,我不想拖了。”   “班长?!”   “放心,我能应付。”   “班长……”   成才轻轻地摇头轻轻推开薛林的手,夜幕里,他一个人迎向漫天风雨。 六十五 枪花   “还能喝?”   “报告首长,能!”   “行,够爷们儿。”高城揽着成才的肩膀把他带到人前,“你们这群小子成天志满意得无法无天,今儿就告诉你们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有个枪王,你们今天谁把他灭了我就满足谁一个愿望!”   意气风发铿锵有力,所以我们就叫,钢七连!   ——一直在脑子里回响,恍恍惚惚被推倒临时靶场,成才摸摸手里的枪,习惯了,在一个人的时候他能掌控的唯有枪械——   不对,他在看,站在他的目光里不光孤独更手足无措。   这不就是你要面对的吗?   成才想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可他没那么做,打靶不是走神的时候。   灯光重叠里地面的灰尘清晰可辨再渐渐涣散,多久没实弹了?飞上天空的靶子呼唤的是沉睡在灵魂里的野性!   硝烟弥漫,碎玻璃和着灯光晃出烟花满天,枪声渐远身体才刚刚开始震颤。   原来他想枪,想周而复始的轰轰烈烈,想那些喊着号子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日子,他想他的战友,他终于记起来属于他的入连仪式上他为了那首无曲的歌热泪盈眶颤栗更胜今日——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钢铁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所以我们就叫,钢七连!   回响合龙,管乐弦乐江河入海,他爱的人和他们共同的骄傲层层叠叠波涛如怒,热血铸就的交响里,成才终于开始懂了高城懂了七连。   成才觉得高城不厚道,自己的壳碎了他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可那又怎么样?难道不是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有觉悟才推开薛林坚持回来面对的吗?他不想再当逃兵了!   高城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篝火看看人群最后目光转到成才身上定住不动了。   高城啊,这个人时不时就要火爆其实回回都没啥大事儿,可他该发脾气的时候笑着,事情就不能再糟。来吧,我等着呢,成才浑身一轻,好像最后的解脱终于到来。   明的暗的直的弯的,在场的好多人从来不知道直肠子的高副营长精于冷嘲热讽,什么叫口角如刀他们算是头回开了眼。傻小子们听高副营长舌灿莲花如痴如醉,猛不丁看见风暴中心的成才登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他居然还笑着他居然还能笑,换了自己是否早就哭爹喊娘则个?   成才没那个脸皮抬头看他老老实实低头听着,纵然字字诛心却没有说错,知道自己错了所以不会像A大队考评时做无谓的辩解只把笑容里的苦涩给自己,这就是高城的锋芒,他在那个家庭里熏陶出语言精湛,人心世事他一直看的清除非像自己这样耗尽了他的宽容与仁慈才忍心下手直捏七寸。   关于高城的一切,成才不知自己明白的算不算晚。   擦身而过的时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划出的界线早裂成不可逾越的鸿沟,相逢陌路人去楼空,旧日废墟迎来了新的守望者。   成才想的还是太简单,当高城提到许三多的时候他几乎当场破裂,对弟弟的回护是他觉得自己唯一可取的地方,心里柔软的部分也被拖出来凌迟疼的撕心裂肺,他小瞧了高城,少爷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无所不能的枪王之王把枪口调转向自己。   “他不是傻子,也不滑稽。”成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副营长,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知道他们怎么看我,一无是处无情无义,但是,你就容我说一句,他不是那样人,不傻,不滑稽,更不是笑柄,他有我没有的东西。那东西几乎人人都有寻常到我一度觉得庸俗不屑为伍,可是我没有。   从小我们就在一起从小就被互相比较,我觉得自己比他强,后来才明白,我从来就没占过上风,我们的路不一样,我们起点一直在对方的终点。我当大多数人的目标也是自己的目标结果走错了方向,我以为我把别人甩的越来越远,其实是离我自己的未来越来越远,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到终点,回头晚了,可我还是得回头,至少我还能远远看着我心里想回去的地方。”   “你想回哪儿?”高城冷笑。   “七连。”明知故问,回答耗尽了一生的力气。   “我不信。”   成才看着他,隔着中间的千山万水咫尺天涯,这一夜他不用对着草原的无尽苍凉,有唯一的那人填补上了天地的空旷。在他面前也不用想着保护自己,成才就是想站在这儿,不管世界是怎样颜色。   “当兵的,穷,真穷。现在想想,除了团队,战友,坚持,可能最后啥也剩不下了……” 短暂的沉默里谁也不知道成才想了什么,笑容越来越浅看着高城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不抛弃,不放弃,我的上一个考官说,这是我错过的最好教育……我现在后悔,真的后悔,后悔当时离开七连。四千九百四十四,是我当时在七连的数字。我在是逃兵我知道,可是,连长,我想对您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错了……”   差不多了,高城,收手吧。高城对自己说。他看不下去,看不下去那孩子在人群里益发显得孤单无助,他做了一件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想做却一直不能的事——他拥抱了他,狠狠揽进怀里恨不得再不分开。   抱进怀里的身体还很僵硬,高城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在刚刚,当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强盛的仿佛回光返照一样的火焰,分明一种死志。   高城把他抱得更紧,这一个,人没了魂儿也没了,就剩一股意志在绝境挥洒生命的慷慨壮丽。不怕苦,不怕疼,认准了就义无返顾,像撞在悬崖下碎成泡沫的海浪,这才是成才啊。   月亮升起在深蓝海面,成才听见了风。不要想高城眼里再不见的深沉情感,他张开了温暖臂弯,欢迎走丢的孩子回家。   他终于又有家了。   成才别开眼,他不乐意让高城看到自己眼里的眷恋。   不自然屈曲的手指从脸颊上一带而过,高城忍着没擦他的眼泪在头上胡噜了一把。“走。” 成才被他拉着走不知要去哪里。   高城忘了那是几百万的国家财产,一脚踹下去整部坐车都在哀鸣。   “你就在里面装熊吧你!你知道我为什么挤兑他?!你敢不敢出来看他一眼?!”   “连长?”   高城没理会成才的追问,他想“收拾”谁不用报备。   “我欺负他,挤兑他,带着整个师侦营笑话他,他一个人,我们整个师侦营!你听见他说什么了?跌倒了爬起来,集团军的枪王、天马拉下脸来跟我说错了,我以为我把他逼到绝路结果他死都站着死!   你看看这片草原,你就是从这儿去的七连,你是不是忘了我死活不要你是王叔硬把你塞给我的?!七连整编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你许三多没血性白披了一张兵皮,你不服气是不是?你看看你自己!你心里有恐惧有迷茫他就没有?你难过有一大群人围着你,他有什么?这天,这地,这一年四季不断的风!你看过他建的补给站么,你看过今天的五班吗?你懂他的死去活来吗?!实话告诉你,你们入伍的时候我第一个把他划到七连,到了今天他也没让我失望,他是我挑的兵,他的血性你没有!   你以为这就算完了?我带着一大帮子人把他当猴耍作践他,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没忘了护着你。许三多我问你,你这一路失散了多少人?史今,伍六一,成才,五班,七连,他们走了散了但是你还在,你还穿着这身军装!当初伍六一怎么放弃的?他为了什么放弃你不知道?成才在这儿垒砖头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把史今拖累的这辈子只能在梦里重回军营你知道吗?!你许三多身在他们梦想的尽头,你挥霍的是他们奢望不了的幸福!成才跟我说你有情有义,但我没看出来,你根本就不珍惜,不珍惜自己不珍惜他们不珍惜这里这些兵的希望和信任!   你不是来道别的吗?成才就在这儿你敢下车见他吗?我祸害他你心安理得的听到现在,没胆气没血性没良心,他有的你都没有他用不着你道别!你要走就走,没人拦着你!”   嗓子里有股火在烧心里的火更大,高城训够了回头看成才,一脸呆样目光在自己和车上来回不定。混小子垒砖头垒傻了?正想着车门砰地被撞开——高城登时黑了脸,那是国家财产你给我爱惜点!   成才看着满眼是泪的许三多说不出话,想靠近手上却被拽的死。   许三多冲着高城吼:“你凭什么代表他?!”   啥玩意儿?!高城眉头皱成了麻绳。 六十六 被动   “你凭什么代表他?!你凭什么说他用不着我道别?!”   “许三多!”成才终于甩开钳制上前捂住了许三多的嘴,死小子好歹动动脑子,一天不捅娄子他就活不下去么?!   许三多犟劲上来死命扒开成才的手,“成才哥你别听连长的,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当兵,我明天就回去!”   “行行行,就当兵就当兵,别哭了啊——”   “我没哭,我是,我是——”黑白分明的眼珠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几圈,瞟到高城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我是让连长给急的!我不走!”   “呦呵,我削你个狗咬吕洞宾的!”高城说着掳袖子就过来被成才在中间架开,一高一矮俩人谁也不让步互瞪半天最后肯定是许三多先弱了气势下意识往成才身后躲,熊样看的高城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成才见势不对赶紧圆场,好容易说动高城放他一马许三多偏又好死不死用绝对不小的音量向成才保证——“我没说要走,我没说出来!”   成才哭笑不得,果然是在老A呆的久了连呆子都学会耍赖了?!眼睛留意高城那边,看那背影一抽明显是听见了但他也假装没听见,忽然就心安,这人能给的尊重和温柔不是一点半点。   背影渐渐被人群围拢在中间,火光为他们每一个镀上金色轮廓。成才知道,那火一定很暖。 如果可以,高城希望煽情的时光可以一直延续,这样他就能只做那一晚最满足而不用兼任最劳心的人。   五班厨房,许三多捧着面条碗和成才两个人相对傻笑半天没换过姿势也没换过表情,高城忍无可忍,“许三多,起立!听我口令,左手端碗右手拿筷,向左转起步走,立正——蹲下,吃饭!”   把许三多打发到墙角吃面高城回头瞪人,“吃个饭你俩绣花呢?”   成才讪讪一笑低着头不吭声,高城看他这样就没了脾气。“集团军要优秀射手,我决定回头把你报上去。”   “连长不用了,我在这儿挺好——”   高城好笑,“你没听见是‘我决定’吗?”   无话可答。   冷场也不是成才愿意的,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应该说什么。从前的高城很少挑眉,从前的高城绝少冷笑,从前的高城不会不容人拒绝。成才第一次觉得他害怕高城,虽然仅仅是一点,高城捉摸不定的言行让他隐隐不安,感情之外的不安,或许是高城变了,还是自己?在高城身边,他心悬着。他不想说话,说多错多这句话总是没错。   高城有些无可奈何,他不知道低着头的成才走神到了哪里,明白呈现在眼前的,不过已经成为成才一部分的静默微笑。   “谢谢连长。”成才笑的时候眼睛很弯,睫毛下光泽迷离。   “客气,好钢得用在刀刃上。”高城瞥了一眼墙角吃面的许三多,“再说,咱俩现在比跟他近,他个死老A,咱俩还是一个师的,等以后你发达了你的事儿我管不了了我就不管了。”   成才原以为他会炸毛跳起来说“谢什么谢,我可不是为了你。”所以成才又无话可接。   冷场两次,许三多终于把面吸溜完抬起头来说,“连长,我和成才一个村儿,从小一起长大的。”   啥?高城反应了半天才弄明白许三多指的是啥,“熊样,知道你俩好没人跟你抢他!吃完了都赶紧睡觉去,明天给你快递到老A省得那边担心,死小子我发现你不懂事儿你。”   许三多冲了他亮了两排大白牙,成才笑,还是不看他。   “行,我走了。”   利落的走,一点留恋都没有。   两个不省心的小子当然没听高城的话,吃饱了宁可一起晒月亮也不要回去睡觉。许三多是久别重逢撒不开手,成才是怕睡不着觉又没人说话。   “吴哲他们还好吗。”   “好,就是吴哲太累了,每天训练完还要被队长抓去整理材料写报告。”   “是吗……”   结了痂,也还是一块疤,成才走神许三多不敢多说于是又冷场。   等意识回来,地面空空如也,旁边许三多已经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玩的不亦乐乎。   “土里又没虫子,瞎刨什么。”成才一边说一边半点不犹豫的加入了划拉土的行列。   漫无目的纯粹好玩的许三多什么也没画出来但他什么都有,似乎什么都没有的人落实在地面上的还是那俩字儿,成才。   成才想究竟是自己对自己有多大执念呢?在老A的宿舍里对着自己的姓名牌好像上辈子的事。 那会儿吴哲也在,测字算卦瞎白话,心中一动,现在不知该做什么的成才也想从自己的名字看出点什么来。   成才。   多好的寓意,简单干脆且后劲悠长,一眼望去能延展成一生。   还有呢?照吴哲的说法,自己这名字连偏旁部首都没有,有君无臣孤家寡人。   执者失之。   “三儿,等这一期役满,我想退了。”他突然说,或者说,他突然这么告知。   “为什么?”许三多下意识的追问问完了却完全没注意成才的解释,他突然发现成才的眼睛不再望着几乎不可到达的远方,倒是远方细碎的星光都含进了眼波深深,看着看着心安了,人心不用再随着他的视线四处漂泊,安心沉在弱水三千心安处。   被忽略的耳朵兢兢业业漏进几句话。   一心想着比别人强,谁比我强,我就要超过谁。本来就比别人强的,还想更强。绷着,一直绷着。太紧了,都快断了。这次来五班,才真正明白了啥叫知足,懂了这俩字,才觉得,天原来是蓝的,空气原来是清的,草原来是绿的。   以前,我只知道谢自己。不懂得知足的人,不知道啥叫感谢。现在明白了,这辈子啊,要谢的人太多了。   成才不想提他最感谢谁,他觉得那会否定其他人为他所做的努力。   “人不能太舒服,太舒服了会出问题。”许三多岔开话。成才选择退伍对还是不对?许三多没考虑什么不容置疑的理由就是从心里觉得成才不该退,他没直接说是因为当兵这些年又在老A厮混,他再浑也该清醒过来了,为啥自己永远只能追在成才身后跑永远吃不下他?答案再简单不过,从小到大成才一旦做出决定,除非天地销毁日月枯槁否则没人能动摇,自己劝不了又放不下,无能为力可不就得输给破釜沉舟。   连长说得对,他死都站着死,玉碎了也还是玉,好骨气好血性,不枉费千里迢迢迎他归队。   然后许三多就笑了,“成才哥,你走不了,你忘了连长决定啥了?”   穿着军装就要听令,到了靶场他就不会放水,他的枪杆子还没荒废,而直觉告诉他,这一次是能改写一生的机遇。   “他就爱多管闲事。” 六十七 来时   “成才哥,我想七连了。”   “我也想。”   “是不是因为离开了才想,我在老A也很幸福,但没有想的感觉。”   “三儿,如果有一天你又得到了你想的你又回了七连,你……”   “我不回去。”许三多知道他要问什么,“活在过去就永远长不大。”   “哪怕再遗憾?”   “我的遗憾太多了,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当时再多努力一点,班长是不是不会走,伍六一是不是不会放弃,连长也不用操那么多心上那么多火。还好当时有你在,连长最喜欢你,看着你过得好我就像自己过得好似的。再后来,你走了,班长走了,七连散了,连长说讨厌我最后还送我东西,我就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事儿我没办法改变,但至少我得为了这些人不能再犯浑。   连长的意思我明白,所有走了的人其实都没走,我还在这儿呢,我身上有他们的期望和梦想,我不是独自活着,大家都跟我在一起,我得好好活。好好活,做有意义的事儿,以前我不知道有意义的事儿是啥,稀里糊涂说话不负责任,怪不得连长讨厌我,今天他把我骂醒了,我不该那么自私,做有意义的事儿得先守好战友的梦想吧……”   “你别把他说的那么崇高,再好的道理也得自己接受,你能想通这些就不会是他讨厌的那种人。”   “成才哥。”   “嗯?”   “别想退伍的事了,到稀罕货扎堆的地方让连长威风一回。”   有时候成才真的觉得什么都不想的人才听得出不显山不露水的话里藏着的心意,像自己这样什么都想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对显而易见视而不见。那高城是谁,他其实不会脑袋一热就拍板什么,他带着深思熟虑的决定直奔草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他手下转圜的余地。成才想起来,在心地善良婆婆妈妈的同时,那人也被称作“老虎”——就是这么一个硬汉,落到自己眼里居然成了平面的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不妨碍成才回手去敲许三多的脑袋,“好你个三呆子,你不老实吃面听别人说话!”   “成才哥别打——我错了错了,咱们屋子就那么大啊——”   闹够了许三多要回去睡觉,成才爽快放行,“你先睡吧,我再查一遍表。”   至于怎么查到高城门外,成才说不上。   屋里还亮着灯,等成才终于下定决心敲门只听里面啪的一声,心情跟灯光一块儿骤然熄灭。   成才死死咬住嘴唇。   ……   门突然开了。   高城显然被夜深人静时戳在走廊上的人影吓一跳,等他缓过劲儿来认出是谁,成才想跑也跑不了算是栽了。   “你进来还是我出去?正好我也想找你呢。”高城乐呵呵的说一点不觉得偶遇在深更半夜有什么不对,比起这份磊落成才都不知自己在尴尬什么。   “啊,出去吧。”成才无意识的回答。   “你行吗?今天你可喝了不少。”   “没事儿,都吐了。”   “不厚道你。”   高城把车钥匙丢给他,“让这帮小子折腾的,我可走不动了。”   成才噗嗤就乐了。   爬上车发动引擎,光景和上一次夜奔大不相同,侧眼去看高城,摸摸索索又在找他的纯音乐,脑后一缕头发翘出个尖儿。   大草原上没有路,追着月亮把油门踩到底,驻地被甩出后视镜连地平线都跟着推进了老远成才慢慢刹住车。   高城刚要推门成才拦住他,“草原上蚊子多。”   高城眨巴眨巴眼悻悻的缩回手,成才撸起袖子给他看:毒蚊子,咬完都这样。   拉着全肿的小臂按按,高城说回头吃点维生素B,长期吃。   半天没听着回音,高城抬头,这小子又低着头不说话。   “又没做错事你老低着个头干什么?”   高城看人的眼神不带旖旎,成才没法坦白你对我这么好我就更放不下的实情,想了半天成才说,“愧得慌。”   “你可别跟许三多学,牛人一副熊样。”   “对不起。”   “越说你还越上样了,一个许三多就是我的地狱这回整俩——”   成才打断他没再让他东拉西扯下去。“高城,对不起。”   如果高城满脸错愕那么他就拥抱,如果高城有哪怕一丝犹豫他就一定吻上去——无论哪一种成才都可以做得很好因为感情让人无师自通,然而最终内心的渴望在高城面前成了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高城微笑的的眼睛里只有一种东西—— 坦荡。   他都明白,但是他拒绝了,死灰复燃不一定要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咱们算是扯平了吧,要不是我你能过的太平点。”   “我不是来跟你算账的,”眼泪快涌上来了,成才闭上眼,“好不容易见面,你让我把想说的都说了吧。”   “嗯。”高城倒是随和习惯了。   从哪儿说呢?成才没打过草稿,高城这一声应允安抚下去酸和热,让他敞开了说他却在许多片段里理不出头绪,那一个瞬间仿佛忘川逆流无数场景流光闪烁,他甚至想到了他们的初见。   “在老A的时候,”成才最终选了这个切入点。   “刚进老A气儿还没喘匀就开始繁重训练,日复一日再多的花样也会枯燥。累,从来没经历过也想不到的累,别人抱怨,我不,再苦再累只要能把我送上步兵巅峰就成,看他们的训练安排我就知道老A绝对是值得我抛下一切的选择。三个月,我坚持下来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管别人能不能,我一定能。   老A我是真喜欢真想去,我觉得为了老A断了后路也没什么,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那么做了而那件事直接把我送进绝境,那一刻我开始痛苦成不了老A沮丧的以为后半辈子都完了。等我回到草原,对着天苍苍野茫茫……这地方空,又空又大,我半夜一个人跑出来,想发泄没人搭理想哭哭不出来想喊喊不出来,我就在这儿看草原看星星,看到终于有一天我平静的差不多能回头再想那件事。   我反复的想,想我为什么没坚持到最后。后来我想起来,我那时候居然想拉开求救弹。选拔的时候我把我的求救弹给别人,我觉得我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东西,可是,真到了绝境,我还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问过你,战场在哪儿,战争在哪儿,原来不管它们在哪儿,我都没那个本事面对。   弄懂这一点我就想立刻跟你说对不起,难怪你那天那么失望。   第一次知道自己错了,心里头就好像哪块儿松了,我接着想,想我还有别的错事没有。   这一想就想出好多,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势利眼,背信弃义,没良心……我以为我挺好的是个典范其实我差劲的自己都没眼看。我安慰自己说我枪法比别人好,但老A那帮人让我连这点想头都没有、这个优点站不住脚。   最难过的时候我想你,我真想你,我想那些在七连在你身边的日子,起起落落之后我才发现,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那么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   刚才三多跟我说,看见你能让我重新归队他可松了一口气。   你说,他知道什么呀。但让他一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没良心,不跟你说声对不起,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成才没提最煽情的那句。   许三多还说,“不能总是让连长失去,总得让他找回点儿什么,要不连长就太孤单太可怜了。”   也许吧,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成了背影,在被寂寞彻底蚕食前他也成为其中一员。那是什么心情?吴哲曾告诉他,海难发生时只有船长可以选择与他的船一同沉没。成才想,高城是愿意坚守到最后一刻的,直到他接受调令就此离开,那些没被成全的悲剧美,也从此淹没在时代的浪潮里。人与人为什么要携手向前?或许它只是让我们更加从容,就像每一个孤单的勇士都只能在别人眼里偶遇自己的无畏。   “三多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你能陪他走过在七连最后的路。”   “可是我好像让他那段时间特别难熬。”   “你听他扯。”   ……   “呆子想什么呢,笑得贼傻。”   “你好像比我们都了解他,你走了之后我们才觉得连长跟孤雁似的。”   ……   回忆终了,眼前人风轻云淡,他们不过是错过了彼此……最重要的时光。 六十八 从今生,到来世   “高城,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是说给高城听的,不是连长,也不是高副营长。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两双眼睛一齐看着窗外墨染的草原。   “成才。”   目光对在一起,彼时年少的鲜活明亮不知不觉爬满沧桑,平静底下他懒得去掩饰深深眷恋,我的心在这儿,掏出来给天看给地看……给你看,至于后来怎么样,那不是成才所考虑的。   高城的眼睛浸透了夜色,饱和过度就要离析,真是越活越倒退,成才已经忘了怎么保护自己。   “成才,别活在过去了。”   那一秒过的格外漫长,在高城注视下名字的主人慢慢瞪大了眼睛脸色一点点苍白,暗夜里寡淡的仿佛失去了一切生机。   全世界都在高城的一句话里静止,成才还维持着刚才的表情无法调整。心攥成一团抽痛的无法呼吸,耳朵里只有呼呼灌进的风声,他看高城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完了,但那和现在是不一样的,不一样……   被剥了皮的石榴,从玲珑宝塔碎成满地殷红。   高城说,放下吧,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你的症结在哪里。   你的退伍报告刚到老三案头他就给我打电话,我连问了三遍谁要退伍他连答了三遍成才,你让我怎么相信?!高城没说的是那会儿师侦营测试新武器他忙得分身乏术半步也走不开,逼着三连长压下成才的退伍报告直到下一通电话彻底引爆了他憋了半个月的脾气,成才许三多一个两个都作死?!一个也是削两个也是抽,欠收拾!   高城伸手按在成才后腰,脊椎骨被一节一节死命碾压过的痛感召回了成才的魂儿。   “我这趟来,就是来看看你这几块骨头还在不在。”   “连长——”   “别叫我连长!”   腰上剧痛,成才怀疑高城是不是想徒手捏碎那几块不争气的骨头。   “先前听你叫连长我还挺高兴,小子没忘本,后来我就不明白了,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我说知道错了想回七连一边交什么退伍报告,是脑子傻了还是精神分裂了?!闹了半天你这是挖了个坑把自己活埋在过去死活爬不出来了!”高城气得直哆嗦,封闭空间里全都是他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爆炸,“你想什么呢?!被老A退了你就走不出这个阴影拿不起枪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高老虎嗓门大卯足了力气更是吼得人脑子里嗡嗡直响,紧随而来可怕的沉默里成才忽然冷笑,  “你说我放不下什么?!”   高城被他的瞪得浑身一僵。   “你说我放不下什么?!”成才又问了一遍,月光下通红的眼睛转瞬就被泪花填满。   “你说我放不下什么?!”还是同一个问题,似乎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   ……当第一滴泪落下来的时候,他们就都输了。   高城看着他哭,梗着脖子一点声音没有就是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喜欢你。”   深爱早在坦承前就已刻骨铭心,直到说出口方知最大的秘密轻薄如纸,这四个字轻描淡写把日夜思念恨水长东一笔带过。   高城叹了口气,知道的是你在表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宣战,抱到怀里依然死犟,高城一点不心疼下死手往肩窝按,拉锯好久才让他松下来。   肩膀很快湿了一片,高城拍着他的背,“成才,你说你老跟自己较什么劲。”   “我知道晚了,”怀里传出闷闷的哽咽,“但是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   成才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累了没有眼泪了也不起来,每次跟高城相处都像抓着救命稻草生怕上天想起这茬来就要收回去。   “我这辈子什么都得到过,就是自己不珍惜,嫌累赘,什么都不留到最后孤家寡人。这回被老A退了再到草原,地远天高的出了门就好像世上只剩我一个人,时间长了心也静了,闲着没事儿我就想想以前,特幼稚特扯淡特让人难为情打打闹闹一路过来其实挺有意思的。我也想我经历过的那些人,跟做梦似的,梦醒了觉得活着真好,风越是吹的飕飕我就越觉得心里头热乎,想想那些蠢事儿自己能乐半天。   人生就像这草原,看着没路其实有无数条路,眼睛看着哪儿脚就往哪儿走,以前我太着急,马不停蹄净想着怎么到终点,身上有点什么都嫌沉都扔了最后差点把自己也丢了。有一天我的路断了走不下去了,我才终于有功夫想想目标之外的东西,我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幸福,晚是晚了点,但我知足了。我不想再走了,我想在这草原上四处看看,看我以前从来没看过或者看过了又从不放心上的。   就是见着你,放不下……”   不说了,说完了,嗓子疼。   高城的胳膊也早就酸了,这一晚上的时间他必须把所有问题解决,再者,安静异常的成才无论如何都是令人心动的,毕竟也就是这个时候爪子一划就能给人开肠破肚的小豹子才算彻底老实。 成才错过了他柔的能化出水来的目光。   “你才多大就一辈子一辈子的,你的一辈子还长着呢,别老想着对不起谁。对七连,你是靠着自己本事归队的,对我,咱俩是真的扯平了甚至到现在还得我跟你说对不起。”怀里的人明显哆嗦了一下,高城拍拍他,“早晚要放下,什么时候你自己决定,为了放下而放下或者已经能放下还死不松手到最后后悔的都是你自己,你一副狗脾气撞死南山不回头,但这回你无论如何要听我的。” 怀里的脑袋蹭了蹭算是点头,高城紧抿着嘴,那一刻不光成才他自己都要哭了。   “再有就是,我把你的优秀射手报上去,以后不管遇见什么你都得好好干不能丢我人知道么?我凭什么从军里弄来名额你也知道,你别因为间接沾了他的光就觉得不痛快,他也好袁朗也罢,我要是你我还非要活出个样子来让他们整天听我的光荣事迹我诚心给他们找膈应——”   “那是你爸。”   “别打岔!”   接着就没了下文。   “……高城?”   回应异常暴躁——“我正想我刚要说什么!”   成才闷头笑的直哆嗦。   让他笑吧,反正自己说的话他能听见。   “我让你从过去出来,包括你要正视在老A的失败。跌倒了爬起来是你自己说的,再让我听见你说自己一无是处我削你!还有什么想走不走退伍不退伍的,你那报告还在老三那儿,等你从靶场回来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撤回去,我没工夫管了。” 六十九 晨   沉静属于黑夜,第一缕天光透出来的时候整个营地又开始闹腾,然而这样的喧嚣不会持续到夜幕的再次降临。   高城靠在车上看他们忙碌,时不时有底下的兵来征求指示,他们以为副营长在走神,可反馈的意见着实无比清醒。   高城默默评估这片补给站,有些多此一举,如果这里不好哪会有长了腿的口碑,他真正在做的倒不如说是观光,透过被赋予生命的一砖一瓦寻找背后的灵魂,他真正评估的,也只可能是亲手创造这一切的人。布局有规划,配备懂协调,简薄的资源被利用到极致,欣欣向荣将孤寂掩盖,不仔细看不会意识到其实这里依旧寒酸——你看他多聪明,要不是当了兵放在地方绝对是一把手的好材料。   高城想起父亲曾说过,有些人,你别看他当兵当的磕磕绊绊,一旦出了军营就是平步青云,还有些人,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当兵的,人可以走,魂儿可是一辈子都在军营里。对前一种人,你不但不能看不上,你还要把他们送到合适的位置上去,在那个位置上,他能成为一条好汉,对后一种人,不用我说你也能做得很好,但你不能对他们太上心,你得让他们习惯独立而你自己要习惯人来人往。   父亲,我遇到了第三种人怎么办?他很聪明,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明明到外面能更有作为偏偏不知怎么铁了心要把自己掰成第二种人。   活着是军人,死了是军魂。   ——我找不到他会如此的理由,他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资历这样的和平年代,保家卫国还没从云端的梦想转变成赖以立足的大地,在应当成长应当准备的时候,我从没见过哪个兵、哪个人像他这样跟自己较劲,他每一次成长我都觉得他是杀掉了过去的自己。太狠,戾气太重,留他在七连挑他当狙击手,我都不敢相信我会一而再冒这么大险。他这兵当的,太跌跌撞撞,他本来不是这里头的人,他身上有无数的问题,但是到了今天……   视野里青年的身影来来去去并不出众,放在人堆儿里高城也没把握一眼认出他,孤寂的日日夜夜里他选择了坚强,铅华散尽终于不再清高突兀,他是这热火朝天里添砖加瓦的普通一员。   心有所感,成才在那一个瞬间回头,朗朗晨光,一笑倾城。   这是高城不会忘记的,就像他不会认错成才的眼睛,专属于他,专属于他们。   如果可以,真想和他一起去看看海上的日出。   高城也跟着笑,纵有无数的问题……一一解决不就好了。   成才忙,高城看着他忙,身边的欢腾让这个安宁的早晨异常踏实。   对于昨夜刚被表白过的高城,不是不遗憾,他终于等来这句喜欢。   被寄到上一站的礼物将在那里永久封存。   “我永远都是你连长。”   那也是一辈子。   永远护着你,永远对你好,除了也许不会在一起的一辈子。   高城没跟成才说,他的喜欢一直都没变过。   他像许三多一样“无赖”,我也没说不喜欢。   他需得时刻告诫自己,才能表现的滴水不漏连成才都看不出破绽。   他再摆明立场,让成才像自己期望的那样误会。   他想他能轻松点。   直到刚刚看见成才的笑容,高城忽然明白,他会把自己放在心上一辈子却不会问一句,值不值。   哭泣与质问是昨夜草原上的一场雨,雨后碧空如洗草色如新。   成才像从前一样聪明,看得清形势乖乖听话。当踏上一条不能选择的路,他只会活的更好。   高城其实挺想让伍六一看看,假孩子长大了,绕了那么远一圈吃了那么多苦也没放弃,抛弃的东西他一一找回,所以我原谅他了。   可是那笑容太温暖太清澈,高城还是想自己留着。没有自暴自弃没有怨天尤人,他的成才就那么笑了笑,他总是这么让人放心,优秀的让高城越陷越深。   不过,成才,抱歉,你的假期结束了,你得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高城闭上眼重新温习了一遍放弃的理由,等再睁开的时候,威风凛凛的高副营长又回来了。   突发事件让那个早晨结束的有些慌乱,袁朗电话打来先在屏幕上看见高城,愁色立刻掩不住,这份信任让高城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找许三多。   那边通上话这边高城把站的稍远忧心忡忡的成才拖过来,“站那么远你能听得清吗?你俩是兄弟站近点还怕有人说你?!”   唇语他们都学过,成才紧张辨认的时候耳边有人嘀咕:“看不出来个死老A还有好好说话的时候,之前他尽找你茬了吧?”   “啊?”成才有点懵。   “啊什么啊,选拔完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他不喜欢你,就算你没出错我估摸着他早晚也把你送回来。”   “连长,没有吧,他——”   高城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听我的,很快你就明白了。”   听什么?明白什么?问了也白问,表情恶劣的高城是不会给成才解释的。   许三多那边的情况让成才转眼又绷起了脸。   “一会儿你把工作交代交代然后跟我们走,这也没几天了赶紧上师侦营熟熟枪。”   “连长,你别光顾着我,三多——”   深的不见底的眼睛并不像嘴上那么不着调,成才觉得自己被这目光定住了,短暂的空白之后高城问他,“明白了?”   “明白。”   高城就笑,机灵果然是一直到死都不会磨去的。   “你又明白啥,我怎么不知道?”   成才也笑,“我去跟三多说一声。”   “别去。”看成才困惑,高城又说,“他在军营呆的太久了,趁着这次让他回人间转转。”   “不太好吧……”   “你们两个孬兵,一个平时装熊碰上你的事儿比谁都胆大,一个平时刀枪不入遇上他的事儿你能不自乱阵脚吗你?”   成才低头不说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不过此等哀兵政策对高城确实好使,装甲老虎放软了口气:“他不是你,他缺乏独自面对的经验。”   听高城的口气独自面对似乎是个挺感伤的事儿成才习惯了没觉得怎样,可天性里的精明却让他听出一句话里半是对许三多的期望半是对自己毫不避讳的肯定,忽然就想起来,昨天打靶之后高城好像把自己一顿狠夸,莫名就有点慌张脸红。   “等会儿你别穿帮了。”   “知道。” 七十 携   许三多愁眉不展的上了车没心思注意成才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眼见车后扬起一条土龙,成才还是心疼的够呛,没等他说什么,高城先问他,要是你,回去之后都该干什么?   取保,治病,还债,狠狠心又加上一条盖房子。   高城就瞅着他乐,混小子倒是狮子大开口啊。   你自己乐意兜揽事儿!   怎么说话呢,我就算不是你连长现在也还是你首长。   本来想说我就跟你这么说话出口又变成有你这么当首长的吗?   怎么没有?高城不以为意,等我回来你最好有拿得出手的成绩。   车队整装待发,高城让成才赶紧去交代,可跟五班说要去师侦营一阵子,这话怎么都让成才觉得自己跟上刑场似的。   草原,五班,四张熟悉的脸,他两次被掰折了翅膀丢在这个地方,每次伤一养好说走就走,成才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抛弃。大概是他磨蹭的太久,高城亲自进来寻人,扫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不禁一声轻笑:事儿还不一定能成呢,你要是舍不得到时候放水脱个靶就名正言顺回来了。   这高副营长怎么说话呢?四个人八只眼一起瞪过来。   高城没理他们,丢下一句你快点转身出门。   唯一没有瞪高城的人回了一句知道,把自己的兵看了又看,点点滴滴浮上心头,恍惚当年高城看着七连。   “谢谢大家。这句话一直都想说又一直没说出来,不管我这次是出门一趟再回来还是……无论如何,这片草原、咱们的五班,永远都在我心里,没有你们我就不会知道,简单平静的生活也是幸福,我永远记得和大家一起的日子。你们都很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咱们……再见!”   “班长再见!”   成才上了师侦营的车,再回来的时候可能带着调令一起。   “薛林,你看他们怎么回事儿?”老魏眯着眼视线一直循着车队最前头最嚣张的那辆。   “谁?”   “班长和高副营长。我怎么觉得这高副营长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班长跟着去我怕他吃亏。”   “不会。”   “你又知道?”   我知道的多了去了,薛林想,就是不能说罢了。“没事儿,高副营长犯不上兜这么大个圈子带这么份儿大礼就为了找茬。”   “你不觉得班长的反应也挺奇怪?有什么恩仇昨天晚上也完事儿了,今天就冲刚才那句话,班长也不能还顺着他啊。”   打从心眼儿里又柔又顺又听话,搁成才身上那肯定奇怪,但是老魏,你光顾着听他们说话怎么就没注意昨天晚上俩人站在车前敲打许三多的时候攥在一起的手呢?要不是班长自己愿意,他能让人拖来拽去能让人拉着手那么半天不觉得哪儿不对?   “班长自己想去,高副营长推他一把。”剩下的,那就真是他俩私事儿了。   “分明是高副营长自己找上门,班长是被拖走的。”张越突然插进来,“本来可以跟咱们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成才自己也挺茫然,五班的日子没什么不好,再进大部队折腾一回似乎也不坏,坐进车里恍悟,因为是他替自己做了决定。   高城正低头看材料,对着成才的是没有伤疤的那一侧,阳光打在他脸上显出一种莫名的稚嫩和柔软。虽然没什么确凿证据,成才还是坚信少年时代的高城绝对是秒杀一片的校草级人物。   “我脸上有花吗?”高城头也不抬,不过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兴趣又追问了下一个——“你行李带的这么少,我可以理解为你真的打算走个过场就回来?”   “不是,我是去训练的,这些够了。”成才有些怀念高城以前的和善,现在咄咄逼人自己招架起来委实不轻松。   “成才,我怎么记着你以前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啊,”不知什么时候高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成才心里一突,“你现在满脸犹犹豫豫,这不是狙击手的表情吧?”   “连长,我……”   成才答不上,他总不能都归结于有些惧怕现在的高城,他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遮住了眼死活看不见近在咫尺的真相。   “我也不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也许是好事也说不定,但不管怎么着,我希望你开枪的时候能坚定,因为上了这辆车,你的路又只剩一条。”   不需要成才回应什么,高城的笑容是他所熟悉的。   “抱歉,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我确实希望你能快点进入状态。”   成才点头,高城想你点头也是白点,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最终名额只有一个,”高城一边说一边鄙视自己真是偏心偏到姥姥家了,“不把你拎出来操练操练老觉着不放心,哎,你不觉得五班太和平了吗,那氛围,那氛围——”高城斟酌了半天,“就跟农家乐似的,你赶紧给我精神起来,一群豺狼虎豹等着你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连长,你这么说可破坏团结啊,什么豺狼虎豹的。”   高城翻了个白眼,“你长点心。”   “放心,一个名额那肯定是我的名额。”   “骄兵。”   嗓子一咕噜高城极不自然的咽下后面俩字儿,不管怎么着得图个好口彩不是,哎你说这当事人都没当回事儿我这瞎紧张什么呢?偷眼去看成才没心没肺的混小子正悠哉悠哉的欣赏窗外风景就留给他个后脑勺,怀着没被发现的庆幸和莫名失落的复杂心情高城一头扎进文件堆。   就像高城不知道混小子嘴角翘得老高都快乐出声儿来,成才也不知道高城不得不加班加点才能赶上被自己耽误的进度,他知道的是,他的状态一定会找回来,因为他的心踏实了,他是高高兴兴踏上面前唯一的路的。   高城办事一如既往的高效,归程结束时他已经打完作训报告,捞起话筒正好赶上指挥装备入库,成才默默的跟一边看着,并不是多么繁难的任务更算不上波澜壮阔的场面,装甲部队习以为常寻常人眼中声势浩大的钢铁洪流有条不紊各归其位,太平坦顺犹如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想什么呢?眼都直了。”高城想着有时间要不要给成才看心理医生,个鬼灵精的小子现在怎么动不动就呆愣了呢!   也不知是刚被战车吵的还是装甲老虎累了,落在成才耳朵里的声音可真不大。   “觉得特帅。”   “入库有什么帅的!”高城来了精神,“你还没看我们上次对抗,摧枯拉朽一线平推,那才叫帅!”   眼见高城眉飞色舞成才一个没忍住轻飘飘丢出一句“和老A?”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跑出老远,就像烧的旺旺的火炭突然被泼了冷水又或者哪壶不开提哪壶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的高城估摸着自己脑袋上冒白烟了。 至于高城为什么不追上去,不多时一步一挪蹭讪笑着回来的成才就是答案——他这个大头兵到了师侦营的地盘,没有高副营长金口玉言晚上睡哪儿都是问题。   正所谓仰人鼻息童养媳,寄人篱下小白菜——俩人一对眼同时打了个激灵,哎呦喂,这也能想一块儿去。高城顿时觉得手里东西烫的不能拿,钥匙串火急火燎凌空飞过连同“仗势欺人”的大帽子一块儿丢出去——“你、你住我那宿舍!” 七十一 新居   “副营长平时不住这儿,忙起来就在办公室将就了。”马小帅在前面给成才开门,满室灿烂的阳光登时倾泻而出。   单人床写字桌大立柜,窗台上摆着一盆成才不认识的绿色植物青翠欲滴也不知是谁在照顾。成才还在打量房间的时候马小帅已经开始开窗通风顺便把床上原有的铺盖打包,小孩儿手脚麻利等成才回过神来根本插不上手,一边说谢谢一边抢着自己铺床,小孩儿的话音里却都带着笑:“不用谢,一会儿看看缺什么咱们再去后勤领。”   “东西我都带齐了。”   小孩儿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副营长说这屋里的东西也算全,你要实在不乐意给人添麻烦就将就着用。”   “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除了生活需求他不让我们管你的事。”想了想小孩儿又做了个鬼脸:“也不是什么都没说,‘吃饭管饱,子弹管够’嘛。”   “还有吗?”   “这回真没了,副营长风风火火的扔下这两句话就跑了。咱们出去转转吧,我带你熟悉熟悉环境?”   “好,谢谢。”   小孩儿嘿嘿一乐,“别那么客气,要不副营长回来一准儿说我。”   师侦营可真大。马小帅带着成才跟来来往往的人们打招呼,他们绝大部分人都见识过枪王英姿,虽然不知道成才为什么会一起回来但热情半分不减,偶尔有几个调皮的跟马小帅挤眉弄眼探消息,副营长亲自带回来的,唱哪出?挖角儿?   用得着么。   小孩儿笑而不语神秘兮兮勾得人心痒,被问得紧了拿出鸡毛当令箭:“去去去,一个个胆子都大了啊,等副营长回来削你们!”   众人一哄而散马小帅回过头来解释,“成哥你别介意,他们就那样。”   “不介意。”成才说的是实话。   “成哥?”数面之缘足够马小帅记住这人的招牌微笑可每次都不一样,一笑一个意思如果他不看着你很难猜出他在想什么,而大多数时候,他像现在这样垂着睫毛眼中星光细碎。   “我也是钢七连的兵啊。”在那儿呆了两年,实在难忘这些被某人一手惯出来的、精力过剩无处发泄的、训练嗷嗷的生活吵吵的兵。   马小帅吐吐舌头,他差点就要跑出一句“我忘了”。   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马小帅发现,成才是个性格随和很好相处的人,典型事例就是这一次成才看出他要说错话却报以安慰式的微笑。   “成哥,你明天有什么计划?”小孩儿换了个话题。   “跟大家一起训练吧——麻烦吗?”   “师侦营可不是就副营长一个能人,排长连长他们安排你去训练完全不是问题啊,不过,”小孩儿不笑了,一脸认真,“成哥,副营长不是让你回来熟枪的吗,跟我们一起不会泡在靶场太多时间……” 还没等成才说什么小孩儿又自言自语,“唔,不问了不问了,副营长说不让我们管你的事,哎,副营长这火急火燎的又去哪儿了?!”   去哪儿,下榕树呗,管了你老班长的闲事又深藏功与名。许三多个呆子,死笨死犟,你看我们聪明人就知道大概什么状况又最缺什么,跟不差钱的连长张张嘴就完了非要自己一个人扛——嘴巴很损舌头很毒,成才脸上却渐渐没了笑容,许百顺的身体许家上空的阴云以及三呆子那份忧虑,他懂。   高城也懂吧,成才原以为他会比许三多更早愁白了头事实上却是眉头都没皱一下,缺什么,我去补,执行起来马不停蹄。现在想想,高城当时的眼神很深很深,成才意外他的冷静理智更意外那段无言的、平静的叙述——我不缺钱。他什么时候不敏感于这些“身外之物”了?   成才越来越觉得自己后知后觉——他去了下榕树?!高城,下榕树?!   思绪就这么穿透了时光,村口红砖大院近在眼前。他推开门,爹在柿子树下神游,刚想喊一声“妈”从午门里炮弹似的冲出一个人喊“成才成才你快看这个灶火我烧不起来——”   那人身后跟出熟悉的身影喝一声叹息,“成才咋还不回来呢……”   咋还不回来呢?   成才从梦里醒来心抽作一团。   一年,两年,三年,第四个没回家年头已经过了大半。   茫然四顾环境陌生而舒适,也不知房间的主人现在到了哪儿。说实话,高城能亲自去许家问题就只剩要过了自己心里的坎儿,成才对此坚信不疑,于是思绪更多的在飘忽。   他会去自己家吗?他们还好吗?他会和他们说什么?   至少暂时,没人能回答成才。   成才不太愿意想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细致,譬如一把钥匙省去结交同寝的心力,一个伶俐“向导”免掉融入新环境的尴尬,譬如,很少有人知道他来干什么却因为副营长亲自带回来心怀尊敬,有意无意,自己被保护的很好。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感动了,就要觉得自己可悲亦可幸。成才不动这些念头,眼巴前儿他忙着找回自己的状态。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训练都能带着成才,看着悄然退出的背影成才“插班”的班长摸摸头和排长交换了个眼神,这小子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回避根本不用提醒,先前委婉的措辞不都白想了?这样头脑这样性格真招人稀罕,好像副营长把自己宿舍给他住确实一点也不奇怪。   甘小宁有半路拎走总是笑咪咪的小孩儿:“你整天粘着他干什么?”   “副营长不放心啊。”   “你又知道?”   “我就知道!相处了才知道。成哥总是太客气,好像总在小心翼翼,他这样副营长肯定不放心,我不粘着他他不是太孤独了么。”   “还‘小心翼翼’,让成才听见一准儿狙了你。”   “小宁哥,你别老跟成哥过不去啊。”   “谁跟他过不去了?!”甘小宁一下一下踹着墙根,“你来得晚不知道,以前在七连副营长就这么惯着他最后惯大发了,现在,现在我怎么就那么怕他再给副营长整出什么事儿来呢!咱们副营长成天呼呼喝喝,其实这心软着呢又是个真少爷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要是再让成才再伤他一次……要真有那个时候我就不管纪律不纪律非得让那小子好看!”   “哥,你到底是不信成哥还是跟副营长怄气呢?”   甘小宁被他问得发愣好半天一杵子捶肩上,“我发现你怎么越来越像成才了,不学好!”   ……   从黎明到日落,群星既出。   “没人给你报靶?”打靶的人早知道他来了,他也耐心等到最后一发子弹出膛。   “报告副营长,我心里有数。”成才从地上爬起来,星光下眼睛像宝石一样闪亮。   高城自己跑去看靶纸,看明白了看够了再回头,远远的夜色里伊人挺拔卓绝,行,自己到了,狙击手也回来了。 七十二 融情   高城招招手,眼神儿好到极致的狙击手立时跑过来。   “副营长,这个成绩您满意吗?”   “马马虎虎。”   “请副营长指示!”   “回屋睡觉去,这都几点了你还搁这儿趴着!”   成才摸摸鼻子,好像是晚了点。   “副营长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看你那屋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人丢了呢。”   “连长,你别一回来就训我。”   “枪给我,你赶紧回去。”   “我这还有一弹夹的任务呢——”   高城歪着脑袋看过来,有呼了一口气的功夫只听他说,“你爸妈给你带的东西搁你屋了。”   乡音来的是那么突然,成才呆愣愣的看着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高城扯动嘴角给他安慰的笑,忍不住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不着急叫惊喜傻了的年轻人回神。   当那眼珠能转动的时候已经水汽迷离,比天上的星斗更值得温柔以待。高城拿过他的枪,“一起吧,路上说。”   “你们家一切都好,你爸妈身体健康,商店收入不错就干脆把地包出去收租了,不累。大门新刷了红漆,院里的桃树柿子树李子树都修剪过了,李子还重新嫁接第一批果刚下来,果型不太好,但闻着挺香的吃着也甜,我尝了。桃儿李子黄瓜还有别的都给你带了,一会儿你自己回去吃去。黄瓜可能有点蹭伤,路上太颠,不过吃着应该差不多少。还有别的东西,穿的用的,等会儿你自己看吧。”   桃李满枝红砖瓦,所言半分不差确确实实他下榕树的家,整整二十年光阴幼苗也长成了虬枝,那是一个纯然属于成才事关一生的地方,而走在身边的这个人……余光察觉不出任何异样,成才不甘心的侧眼去看如期收获失落,伴随脚步声的只剩下呼吸,那地方高城去过又回来,仅仅如此。   想要他走进他的过去未来他的生命里,却看见年幼的自己站在村口身边是怎么也追不上的河流,透明的水花流出了岁月流出了原野,却怎么也流不出午夜梦回,泠泠欢快的歌唱终究不是只为他一人。   半晌,成才接起话来:“许家怎么样?”   “你们县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是我爸以前老部下带起来的,打过招呼了,许三多他爹在里边不受罪,倒是他们自己家人好像不太愿意他出来,在里面省心吧。不过这也不是长法儿,看守所的人说他病得厉害,好歹许三多这事没犯浑坚持保出去治病。许三多比我早两天回来,袁朗跟我说他和A大队那边战友借的钱,他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他不知道我在师侦营,五班那边也没消息。”   “哼,不在我手下当兵有事也不找我了,让袁朗头疼去吧。”高城酸溜溜的说。   “连长,您不会真跟他计较吧?”好吧,成才相信高城为人,但这么大个事又是许三多的事他不问清楚老不放心。   果不其然挨了白眼,高城快被他小哥俩齁甜的“情分”弄没了脾气:“钱都交给你爸保管了,许二和那边借给他一笔应急的没多留,你还真别说,许二和是条汉子!”   重点不在你又发现了谁而是“你把钱给我爹了?!”成才脱口而出,高城办这事儿不会含糊肯定是带足了钱去的,取保治病还债自己还补充了一条盖房子,少说也得二三十万他都交给自己爹了?!缓过劲来成才不知该酸大少爷不把钱当回事还是愁高城不把自己当外人抑或者是……算了,成才才不为这份信任胡乱感动想些有的没的。   “那笔钱放在下榕树也是天文数字,许三多他们家许老爹要是有那份见识也不至于出这事,老大不提气  老三不在家——他就是在家也打不了几根钉,老二有骨气但太年轻,给他们谁都不合适,再说要真能直接给我至于在你们家猫了好几天不敢出屋吗。”   高城说的简单,这中间怎么从家里磨蹭出一笔“巨款”怎么去下榕树,到了地方怎么联系故人怎么协调怎么让成村长相信自己还把自己“藏”起来,就算成才要问高城也真不懂描述这些细枝末节。   在成家那两天高城受到最高待遇,谁叫他长得仪表堂堂气宇轩昂又自称是成才部队上的领导——虽然这么说明显笼统含糊其辞,高城心里不安也不露在脸上,他深知这些基层干部都是怎样角色,自己一点破绽都漏不得,看看成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高城和成村长在昏灯下商量许家的事也聊过成才,也是那会儿高城才知道混球快一年没给家里写信更别提电话了。   “我跟你爸说你还在我手下当兵呢,转了士官前途光明,前阵子送去交流学习刚回来,你写信的时候别穿帮了。”   “谢谢连长。”   “你别不当回事,你比我知道你爹在你们那儿是多威风的人,那天喝了酒眼眶子通红拉着我问,让我说句实话成才是不是在部队出什么事了,你知道你没个信家里都担心成什么样了?!他们还以为……”高城说不下去可念头一转又逼着自己说,“老两口胡思乱想还以为儿子没了,这么长时间你知道他们怎么过来的?!互相安慰你没事,不敢深想不敢多想生怕想着想着成真了,天天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你不觉得这好的都有点自欺欺人了?!”   高城自己鼻子发酸咬着牙把对面泪雨滂沱搂过来,真是奇了怪了你说你喜欢我却总在我面前哭的稀里哗啦没形象,是被谁洗脑了“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不浑身是刺儿剑拔弩张就不会保护自己?把人按在肩头终于不用再看那张流泪的脸,在没有办法的时候,高城就只能抱着他,凭他怎么哆嗦的厉害都更用力的抱回去。   “都过去了,过去了,别再有下次了。”   咸涩水分从一个人的眼睛里流出来又渗进另一个人的心里,高城知道他不是不懂事,最失意的时候他怕家里担心,自己平静了又怕他们没法接受愣一个字儿都不说自己忍着耐着,酸咸苦辣闷在心里熬成一锅粥把个高城疼的说话不敢大声:“别太内疚,要是我我也不说,怕他们担心,不过我这回也知道,什么叫爹妈的命根子……”   天下哪有两样的父母,所以除了遗憾也就没什么好抱怨,高城低下头,在晚风吹散前悄悄亲吻成才的发梢。   熊孩子盘算着要是立刻请假冲回下榕树会怎么样,会挨揍么?从小到大挨揍的只有许家仨儿子,他成家不兴这个。在家不挨揍回部队一定会挨揍的吧,自己似乎答应了什么人什么事。   成才擦擦眼泪从高城怀里爬起来,心底依旧翻江倒海也任由它去,他的恍恍惚惚在想到“回部队”的瞬间清醒,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也不应当在独自起飞的年龄徘徊不去——“连长,我要当兵,好好当兵!”   夜幕下的军营静默无言,他的生命就应当在这里,在这片迷彩的天空,在这片让他有归宿感的军绿,于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成才终于补上了“为什么入伍”的票。   高城喜欢他,从来就喜欢,一日一拔节充满了生命的力量错眼不见就又是一个惊喜。哪儿来那么多泣血愁肠,跌倒了爬起来跑丢了找回来落下了追上来,命运开了他的玩笑,他扼住命运的咽喉。   思无邪。   清风徐徐天籁副歌,有星辰为证,互致军礼。许多言语不需赘述,高城相信暗夜中闪闪发亮的眼睛亦如成才相信当年故事里的小道士从未长大,谢谢你敞开我生命的荣发,谢谢你满园春色的等待,谢谢你永恒的原乡励我飞过沧海。   更晚一些时候叼着家乡黄瓜的成才想,有个人是融在自己心上再也分不开了。 七十三 清愁   几天不见睡醒了睁眼就看见高副营长往那儿一戳摇头晃脑洗刷好像从未离开,师侦营的混小子们理应用他们活力四射的方式迎接,所以这个早晨是异常喧闹的。   高城把人都踹走了才看见楼梯口那儿一人抱着枪倚着墙瞅着他笑,也不知站了多久安安静静的,微微低着头薄唇一抿两个小酒窝。高城脚一软胸腔被大漠的狂风倒灌,呼啸声中心跳漏了一拍。   “戳那儿干嘛呢?”   成才走近了,高城闻见晨间露水的清香。他这是刚训练回来。   “你这么拼身体能受得了?”   是谁要给我找个稀罕货扎堆的地方嫌弃“农家乐”特地把我拎到师侦营好好操练?成才不搭理他的自相矛盾,问,“连长,伍班副还好?”   高城瞪大眼险些跳脚,“你、你、你又知道什么了?!”   “你比三多晚回来‘两’天。”   高城一眼一眼把他瞅了又瞅最后咂咂嘴胡噜了一把他的头发半真半假的抱怨,“你说你这脑子,整天滴溜溜的转不消停。”   “连长,你就告诉我呗。”   “他挺好,在县城开了个书店,闲不住,一边看店一边自学准备参加司法考试呢。”   “司法考试?!”   “他想做律师。”高城说着皱起了眉,显然和成才担心的一样,伍六一那脾气怎么也不像是讼棍的材料。不过还没等成才说什么高城就又露出了笑容,虽然皱着的眉头还是没展开,“社区律师,老有难度了。”   高城解释了一番社区律师——其实也是伍六一说给他听他再复述,成才点头,公益大于功利又是现实生活中的短板,伍六一做出这样决定一点也不奇怪,但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高城瞅着一脸忧色的成才乐。   成才咬着嘴唇不知怎么回答。   高城略觉无奈,只是随口玩笑并没想戳他心病,抬手揉搓他的头发动作轻柔,“错了就是错了,即使时光倒流你的选择也不会有所改变。我没有安慰的话,一是不想说二是说了也白说,你会一直内疚下去,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家才会希望你不再内疚。”   “我这儿难受,”成才杵着自己的心窝,“要真是在战场上他就永远回不来了,就因为我抛弃他。”   “你怎么也比许三多聪明,同样的道理我还用再跟你讲一遍?在这个地方,你活的不仅仅是你自己。”   年少无知不是推卸责任的理由,他没有通天手段穿越时光去修正昔日错误所以他会为过去的自己买单到永远。如果是战场,那就是人命的阴影?成才脚下一软无暇庆幸那只是一场选拔。他经历了老A的全部考核,如果说有什么是由那地方教导而成才以前从未深刻领会过的,无疑是人命。   所以才那么内疚,穷极一生无法解脱。   悲哀绝望之中,头顶上小心的依附成了勇气的源泉。   也许是因为高城的坚定,也许因为七连共同的意志,成才相信伍六一是真的不希望自己内疚。“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让他觉得我孬。”   “放心吧,他跟我说有机会转告你他希望你好好的,还说希望不是他自作多情。”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成才脾气上来,我要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忘了。”   成才忍着没有揍他。   忘了?!说出来谁信啊!成才也不信,成才信的是高城一定有高城的道理,既然高城说忘了那就是忘了吧。   不想事也有不想事的好处,成才整装下楼去跟大部队一起出早操,烦恼都留给想的越来越多的高城。   想的多吗?还是私心太重?高城只是单纯觉得,既然成才会一辈子留着这道疤那自己何必一再提起。一直放不下他,因为他总是能让自己于心不忍。   跟着出操,晨光,号子,穿过树木的风来回奔波的人,一切都是高城所熟悉的,但就是这熟悉的一切让他突然陌生无措。从乡下这一趟回来,莫名换了人间。他不否认长途旅行的寂寞里故人故事水一样流淌过心田冲走虚浮而状似肥沃的遮掩,高城发现时间并没把他心里那些东西发酵成醇酒倒积压成了化石,僵硬沉重维持着结束时的模样。在回来的路上,在又见到成才之后,说真的高城最想说的不是下榕树成家院里的那些事而是他自己心底的窒闷,有些话他只想跟成才说也只能跟成才说。当是时星空璀璨,靶场里的身影孤孤单单,更深露重,高城不能拥抱只能说些成才挂念的去暖他心窝,气氛不可控制高城直到回了办公室才发现,还没说完呢。   再然后……再然后高城一个人坐在白惨惨的灯光里,眼泪就那么流下来了,因为他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合适的身份去跟成才说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从小到大一直是同学父母口中“别人家孩子”的典范,出身,样貌,成绩,那么乖那么懂事,父母对他管教的很少,不是不严格,只是实在没有操心的地方。对了,他还有一个特别不让人省心妹妹,他还是个会照顾人的哥哥,优秀成习惯,成熟到存在感淡薄,谁来呵护他呢?就算有,恐怕他头一个拒绝——边儿去,我纯爷们儿真汉子用你们唏嘘!以前他会跟史今说一些,后来慢慢说得也少了,为什么?史今和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善敏感,说多了累他操心不好。   直到遇到成才,二十岁的半大小子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虎头虎脑闯进他的生活。稍微细心就能知道,和一般人的朝气干劲不同,那小子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心无旁骛朝那个方向一路凯歌,那是野草地里的百合花,漂亮又特别。他们都会迷茫也也会孤单,区别在于没有什么人能强迫问题儿童做他心底不认可的事,干脆利落不容置疑,作为优等生的高城总是情不自禁被吸引,看着他闪亮的眼睛便觉除了他爱他没什么不能跟他说。   闪亮的眼睛,善良的眼睛。   高城心有点哆嗦。成才刚入伍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和他互瞪,修眉底下两汪秋水似是能烧出火焰来,热情与渴望年轻而滚烫。不知不觉少年圆润的线条日益清减凝练,高城再偏心却始终不敢逾矩,他始终承认在那一池清水面前胆怯,倘或冲动一点摸摸看就能发觉池水早已清寒刺骨。出了伍六一的事,责怪过,吵过,过了好久高城才反省,成才对人的索求本来就少,当初要不是不避讳的偏好给的太多会不会不把那小子惯得目中无人,继而惊觉,还有什么能比满足成才对人的索求更能证明他是喜欢自己的?!显而易见昭彰显著,从那遥远的过去就开始喜欢而自己却又关键时刻掉链子晚熟迟钝根本没发现,于是错失的不仅仅是一切发生以前的青涩爱情,更是可以多陪一陪多管一管从外人到内人的一步之遥。   年纪轻轻的时候成才就知道,高城太被动,没听到那一声亲口的表白他就永远不相信你爱他,上级下级适可而止,这个自命清高的“局外人”画地为牢可笑的禁锢了自己的感情,他看着成才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心都撕碎了也只能看着,他始终没有参与雷雨中孤独的旅程,仅仅是因为害怕跑过去会被成才推开,他也怕疼,无论爱而不得还是于心不忍。   似乎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看到碎成了渣又一片片把自己粘起来承受生长痛愈合痛的水晶人的时候再不把父亲可能的不悦可能的疑虑放在心上,他不会再放任的,他一定会把成才送回他的位置去!   磨难之后,那眼睛里却闪耀着温柔的光,险而又险,万中无一。   高城望望天,天蓝的无忧无虑。是啊,自己就是推了一把,最艰难的岁月成才都能一个人过来,以后有没有人相伴什么人相伴就都不再重要,他到哪儿都会好好的。   那么自己呢?不许他退伍,究竟是为了成全成才上一站的梦想,还是为了同穿一身迷彩的羁绊?又或者说,他要留一个最放心的人在他一生所热爱的军营?   一切思绪静默淡出,在青年朝他跑过来的时候,高城轻松起来。 七十四 秋夜西窗   晚间丝丝缕缕蔓延上来的凉气提醒着人们秋天又悄悄地来了,成才敲了门得了应允进去,饭盒被放在桌上时高城察觉出来人是谁,停下笔抬起头来茫然又意外,“是你啊。”   成才眨眨眼,“怎么,不欢迎?”   “没有的事,你等我会儿?我这就快写完了。”   “嗯。”成才轻声答应着,目光在饭盒和高城脸上转一圈默默退到一边找了个地方坐。   得,高城放下笔扒拉过饭盒,结束段就先搁着呗实在受不了成才这样,乖巧听话好像不顺着他就欺负了他似的。   成才看他扒饭嘴角勾起得意弧度,也得高城吃他这一套不是。   饭后成才自觉收拾,这功夫高城把最后一段写完,成才瞄到稿纸上的松竹劲秀指尖微微一颤,他写不出那么漂亮的字,他做不出从容挥洒的神态,总在一些细枝末节里幡然醒悟门当户对很重要。门第有什么用?成才不是不知道他看着自己的身影会流露出忧愁的神色,如果自己有那样的背景或者他不再家世显赫,高城就不会习惯性大包大揽的把责任都扛过去。   “有事儿?”高城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大师傅说给你留的我就顺手拿过来了。你平时也这样,吃饭不按点?”   “这不有点活么。”   对哦,他都是副营长了,自己这小班长更插不上话。   高城挑眉,成才说,“想起了披星戴月的故事。”   “当宓子贱也要运气的,我就巫马期吧。”   “你操心太多。”   “都是工作。我教你点新东西?”高城打起了哈哈。   “你还有新东西?”话是这么说,不碍着成才绕过桌子来到他身边。   高城拉开抽屉抽出一摞子教材笔记,“怎么没有?都给我打包带走,还有三五天就走了吧,你先把这几本看了。”至于“都打包”的“都”是多少还得过一会儿成才才能领教,他现在想做的事可是只有一件。   玩枪的手都快,高城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成才捂住了眼睛,是他出枪的那只手,干净稳妥。 手掌与眉骨间的空隙被一团团热空气填满,潮潮的,于无声处能感受到睫毛细微的刮擦。   坐姿一丝不苟安安静静,高城似乎要将“敌不动我不动”贯彻到底,可成才不相信他的沉稳,掌心里撩拨心底的湿热告诉他,那位少爷不过一块已经切割完毕的大理石,看似坚固实际上只要稍微碰一下就会崩塌。   “高城,是不是只有把眼睛闭上你才会看到自己?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我能跟一个人说你多替自己想着点。”   “我没有……”   成才撇嘴,“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信与不信又有何妨?只是成才提起,那会让高城觉得一大块地皮要被剥离,他不知道底下有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   “你不是不替自己想,就是别人的事一出来你就把自己放一边。我该说你吃饱了撑的还是达则兼济天下,我的大少爷?”说着说着就朝着玩笑的方向去,成才自己先笑起来,明明刚刚还要愁白了头。   高城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原来越是自己不以为意的东西才越是别人心头牵挂,可他真的已经不在意到无话可说于是唯有沉默。   成才似乎早就预见了他的反应,笑容倏忽退却。就像成才习惯了前行高城也习惯守护,一直以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却在各自的坚持上如出一辙,因而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个矛盾从来就没化解过。成才自觉无力改变高城什么也从不打算,并非知难而退而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试着像高城那样去尊重一个人之所以为他自己的那些独有品格。   “他们都说你好,但我觉得其实你挺讨厌的。高材生了不起吗,连长了不起吗,军长的儿子了不起吗,谁谁你都想护着,谁谁都能造成你的烦恼,你的好不偷不抢光明正大可你总像做错事,你越是好就越觉得对别人有责任,在乡下你知道你这叫什么?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   “是贵人贱命吧。”高城插了一句状似轻松,自己这是被成才训了?还挺新鲜。也不知是自己把成才惯坏了还是成才从来不惯着自己,军长儿子这样词汇张口就来百无禁忌确实全连全团乃至全军都是独一份。成才不给高城别扭的机会,越是这么一个被动的人才越是要被干脆利落近乎大喇喇的拽到他老想回避又躲不过的尴尬面前,面对起来没那么困难,高城得说,一半因为无论如何那是他的身份他放不下终归要回去,自己拉不下脸主动幸好有成才把他踹下水,再有另一半纯是因为身边这个人呼呼喝喝不拿他的烦恼当回事却又真的在关心他——好吧,高城承认自己需要一种鼓励一种陪伴更需要视一切问题都是纸老虎的骄狂。   大概青春期还没过去。   被捂住的眼睛温度上来要发潮,高城觉得有必要摆脱这种劣势和成才面对面好好谈一谈。当他准确无误覆上另一个人的手掌五指拿捏就要往下拉,神游天外的成才顿时被惊醒手上反抗的力量十分坚决。   高城没能成功沉默里彼此心知肚明,就算高城硬来他想摆平成才的希望也很渺茫,他掰不开那只手于是只能攥着不放。   作为狙击手总是对时间异常敏感脑中永远有一个计时器以毫秒为单位运转不休,几秒钟已经足够漫长所有的深思熟虑都应当被完成,成才有空去想他那拿下三个学位的朋友摇头晃脑的说你知道为什么只有光电学我念到了硕士?理工的答案是固定的,即使在浩如烟海里也能脉络清晰溯本求源修成正果,自始至终都是快乐的享受。一个人,只要有足够胆气就能和苍茫宇宙打交道,而文史,红尘悲喜你逃不过自己的心魔,一叶障目折了多少叱咤风云的强人。   每一个局外人都知道成才“驯良”高城温柔,那这样的两个人要怎么相持不下?高城攥的他很痛,那疼痛持续不断肢体渐趋麻木而终于积累质变平顺的唤醒了心魔。成才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强人,但高城说过他是。他想像从前一样不经大脑的直接相信高城的每一句话却觉虚妄,自欺欺人不要太明显,如果真是个强人,现在这足够的时间里为什么能看到的那么狭窄能想到的那么唯一,手被攥着却不再被拉扯,依旧不动如山的人业已溃败。   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我不是个被动的人,我认定你牢牢抓住死不放手的是你心底最安全的依靠。   惨胜的成才俯下身,从后面抱住了他。 七十五 城外   怀里的僵硬感再熟悉不过却没有动,成才不禁微笑,不反抗才是高城的正常反应,不要天真的以为那表示他的接受与认可,事实上他只是不想自己的拒绝让别人太难堪。   高城,既然你主意已定自信无论我对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丝毫动摇,那么……   夜色泠泠,巧笑倩兮,成才心底无尽的空茫次第开出许多轻松的花儿。   也许我错了,但我已经为自己冒险那么多次,得失早已是寻常,此时为什么不能试着为你亡命一搏。   “高城,老实告诉我,这次军里要优秀射手干什么。”   “保密。”   “万一我失败,你给我留后路了么。”   “你说呢。”   “你会留我在师侦营吗?”   “会啊,但是你不会同意。”   “对,我不同意。”   “我把你弄到其他甲种部队呢?”   “去养猪都行。”   “我还不如猪。”   “我喜欢你,你知道吧。”   “知道。”   “相信吗?”   “相信。”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能不受影响的呆在你身边。”   “……”   “因为你觉得,换做是你能做到?高城,你自己都不知其实你心最硬了吧。让我接受我不愿意接受的事我还能疼一下难过一下,你都不会有感觉。”以前只看得到自己的梦想,却忽略了他也有他要做的事。“我要是心里有事儿得放下才能往前走,你厉害,你从来放不下,不管心里装了多少都能没事儿人似的撑下去。”   成才停下来,虽然他的话并没有完,他好像知道了什么,那让他想哭泣,实在说不下去。   对话是他设计好的可结果却不被他左右,依着高城的思路无论从哪儿起头最终被证明的都一样。既然装在心里放不下,自己又怎么会是例外?不是不在意所以不甘心,想要去指责,那人却早已习惯疼痛早已麻木,自己手心里他的那双眼睛,它们会静静地看着你,宽容,慈悲,准备好了接受命运里绵延无尽的悲喜。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永远连通着成才不可抵达的深沉,那名为忧郁的东西构筑起温柔屏障,只要双眼拥有光明那座城池便固若金汤无法靠近,成才只得将它们遮盖,失去了日月的光彩,也许你就能听见黑夜里的呼喊。   在成才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意外的,高城开了口,听不出情绪:“你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   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半天没人说话,成才想不出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他要是能猜中所有高城心中所想他们大概就不会到今天这地步。   “不是的,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说说看。”如同前情无悲无喜,高城好奇他的想法也为自己遗憾,我给过你机会了你却没有问出你的疑惑,我也再没有办法提示有些事我是不能主动说的只能你问我答,不过反正就算你问了我能说的也有限不过劝你放手,说与不说相差不多。   “你是军长的儿子,我是村长的儿子,小时候我们都是少爷,长大后我们认识了就只剩一个少爷,军长少爷。我只能靠自己,而你家世显赫不是我能想的,只要不是蠢得像头猪你这一辈子必然一帆风顺前程似锦,没有这种反差我也不会明白,破釜沉舟和刮骨疗毒怎么能一样。我不是介意你心里还在乎我却执意放下,我的意思是,我做出类似决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后果多可怕,而你不仅知道,你还经历了我这么一个活例子。”   “所以听你意思你倒希望我蠢得还不如一头猪?”   “别跟猪较劲好么?”   “是谁总拿猪打比方!”   高城假装不在意身后那人有些疲惫的靠过来。   “把猪按到金銮殿上它也不会像你前程远大。你自己也知道未来一马平川所以你才太把别人的事放心上,你这么觉得,别人这么觉得,事实也是如此,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有你在大家就都相信一定没问题。你是所有人的太阳,光芒万丈高高在上,你照耀所有人但所有人都给不了你什么,你让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根本走不到你身边啊……你留点弱点出来不行吗?”   没有接近太阳的途径。   非要如此,就要尝试从来没人试过的路。   放下自尊接受他给的一切与他的一切。   成才正在这么做,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高城的手早就松了,轻轻搭在原位,像一艘泊在港湾沉酣入梦的船。“我爸当了快十年的军长,你爸当了几十年的村长,成才你告诉我,到现在我爸为他的兵操心和他是不是军长有关系吗?你爸为下榕树操心和他是不是村长有关系吗?”   “有吧。”成才不确定,他再聪明也抵不了时间的积淀。   “单说军长可能少了点,从连长开始我爸当了几十年部队首长,我出生那会儿他是团长。首长,村长,首长的独生儿子,身份是自身的一部分,何况形影不离几十年?等我爸摘了衔,你爸退了休,我被新生代接替的时候,还是会被叫做首长、村长、首长的儿子,过去是身份代表我们,未来是我们印证身份,这影响注定一辈子。既然是这样的人,习惯了就知道怎么做,应该那么做,也只能那么做……”   高城的气息有些跟不上,半是因为话近尾声半是因为环在胸上的胳膊越收越紧。   呼吸窒闷,高城却笑的畅快,心道,成才,谢谢你保护我。   成才不会接受他的感谢,谁叫自己如此无能为力。高城他还是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他说的极有可能是对的,事实上已经相信了他的话,那为什么——   落在眼睑上的泪水当然不会是自己的,高城不知道覆盖在眼睛上的手去了哪里而自己还一直闭着眼不想睁开,他感知到自己的手正被别人握着,薄茧厮磨带来人间的真实感。   “高城,你别不把自己当回事。”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自己和别人都很累。”   “我喜欢你我把心都给你,我知道我们没可能,可你要是觉得我这人还能信任,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那么累。”   “我努力不全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   谁的额角贴着谁的腮畔,你肯俯就我肯抬头便是金风玉露,只这一场相逢它终究没胜过人间无数。   “成儿啊,谢谢你陪我。” 七十六 初醒    高城呼吸平稳的像要睡着,闷在心里要说给成才的话曾经没有立场,现在已不必说。    从下榕树回来的路上风物倒退时光逆流,高城一个人的时候想了许多过去的事。    史今退伍的时候高城完全可以把他留下,他们有九年的情谊足够高城打破自己的某些原则,他觉得他可以为他们的九年牺牲什么,但话还未出口史今的眼神就告诉他,九年清白不能毁于一旦,你留下我,就是背弃我们过去的纯粹。    七连整编高城却没想阻止,不为了无力回天而是如同留恋花朵的娇艳却不能不让它结成果实,他已能稍稍体味自己与时代的关系,以及,不是长大了就不会痛。    到了伍六一的时候高城不想忍,伍六一和史今有不同,那么个宁为玉碎的脾气高城不放心当了这些年兵又一下子把他丢回社会的大熔炉,他不忍心。伍六一最终说服了他,他看着他渐行渐远默默祝福。    就连许三多那个孬兵也知道出了问题找直接领导,没人需要他了。    与伍六一重逢。    高城一路打听最终拎着酒瓶子出现在书店门口,里面一张洒满阳光的案后,昔日钢七连最生猛的兵正坐在那里认真研习他之前从未接触的学科,傍着层层书卷安安静静像个孩子。高城被从来不曾想过的场景正面冲击呆立当场,直到被发现彼此对视继续发愣尔后听见呼唤:连长,你来了。    伍六一把未来打算说给他听,神采奕奕,酒过三巡伍六一问,成才呢?你别说你是专程来看我,我不信。    高城摇头,说,都解决了,伍六一就不再问。    高城想问你怎么会觉得是成才出了事?可他怕露破绽,他之前还在想许三多的事要怎么瞒过伍六一,没想到伍六一却如此误会,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哭笑不得。不解释不纠正憋得慌,高城闷头和伍六一碰了杯一饮而尽,如果出事的不是成才,伍六一该不会如此简单放过,高城看的出来他不记恨成才反而有种莫名的信任,成才可以摆平一切的信任。    兴许醉了,视野有些模糊,高城举起酒杯向着远方遥祝。    落在伍六一眼里,猜到高城念着谁于是也向远方举杯然后说了句本没必要的话,“我不怪他,他不会让我失望。”    哪儿是为了要人传话,根本就是说给对面的人听,在离开之后在远远的回忆里恍悟,他们真是一对冤家,趁着两个白痴还没把心结勒成死结,我来松松扣儿。    高城,成才。伍六一隐约猜到却不想一探究竟,没人知道他俩的未来在哪儿,只是一个暖得了天下却暖不了自己一个纯真不似人间人,他见不得他们不为本心却为世事所累。    红尘造化,劫缘难定。书香满室,忧从何来?星移斗转,被目送离开的人成了高城,身后祝福的也变成了伍六一,什么是命中注定?旁观者早已明白,需得这世界上最自由的人去解开高城身上千千羁绊,有资格执行的人还在迷茫。    回忆如风吹落最后一片树叶,高城气馁的想其实他保护不了任何人。回到军中,乡间翠绿书店清幽都在另一世界的梦里糟糕的是他并未完全醒转。    他们都走了,我们都在独自面对整个人生。    成才啊,反而是击溃他的回忆里最少出现的人。    因为知道他在那儿等着他么?因为他现在就在身边。    而后又要踏上一个人的前程。    高城摸索着去擦他的眼泪。即使睁开眼,也不敢看。   “你喜欢我。”   “嗯。”   “你是爱我吧。”    “嗯。”    我也爱你。    “是有什么事么,一定要在今天跟我说这些。”    “没,不想明明我在你还以为自己是一个人,想让你早点知道。”    “我知道了。”    “嗯。”    “有件事儿跟你说啊,我下星期去师部接命令。”    “高营长?”    “成才我发现跟你聊天特没意思。”    “恭喜转正。”    大少爷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惹得成才发笑,高城翻完白眼故作镇定,“我是说,不管怎么着我说了算的地方永远有你的位置。”    “都开始作威作福了啊。”    “哼,谁要不服气让他来跟我说话。你的意见……就保留吧。”    “是,首长。”    ……    夜色沉沉星斗满天,独自的窗前吹着晚风,成才想自己是不是忘了跟高城说,不必嘱咐太多忧虑太多,半生之途有你一句永远足矣。    给你留着位置,情怀退去才察觉,那未必是深情话。    高城是觉得自己未必会留在将要去的地方么?    手指在窗棂上扣紧,别总像上帝一样替别人操心,那会让人觉得追上你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    甩开烦躁念头成才动手翻从高城那里扛回来的教材笔记,新的旧的都有翻过的几本都被重新标注圈了重点,成才把手里的那本丢在最上头,不往下翻了,剩下的恐也无一例外,所以永远不要说你对一个人付出多少,对着坟头一样的纸堆成才好像看见了谁在一盏孤灯下加班加点熬到万籁俱寂长夜过半才在办公室的窄床上倒头就睡,呕心沥血交出全部才华书卷上清晰字迹便是未来无数日夜手把手的谆谆教导。成才收回先前的话,高城是知道的多但他从来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墓中死心坟上青茵。    三天五天,三年五载,终于到了时刻表上标好的日子。    成才起了个大早,早到草尖上的露水还在梦乡。宿舍楼,作训场,食堂礼堂装备库,如今将要告别这从来不属于他的地方,一砖一瓦都生动起来,无以叮咛唯有慈爱注视,似是武侠小说里那些不得志的浪子被世外高人指点迷津,想着知恩图报却被推出柴扉,除了最后的微笑什么都没有交代。    闲庭信步总归遇到,夜幕下的办公楼没有灯火,仰望许久飘然离去,在黝黑的摇篮里,是谁无声的唱着一支梦甜香。    待到天色大亮,师侦营的操场又热闹起来,场边的白杨又多了一棵安静地向面前经过的方队致礼,士兵们无法停下来回敬甚至无法穿透人群的缝隙再好好看上一眼,可有什么关系呢?他与他们本就未曾深交,却在此时经过了多少人就有多少胸膛齐声呼喊着好兄弟一路顺风啊。    成才腾地红了眼眶,光景与作别七连时大不相同。    与子同袍,总比别人更懂更珍惜。    几乎在同时身边多了一个人,没听见他来时的脚步声也不惊奇,他本就该在这儿。高城背着手与成才并肩站着,他们一同沐浴晨光也一同望向毕生的家园,从烈火螃蟹到泼墨山水,有大段空白淡泊了执念空灵了雄浑,从万事不拘到根深叶茂,有多少崎岖挽留才没错过岁月馈赠人间温情,千山暮雪晚晴天,万里层云风荡尽,这一刻心头万千辽远披上朝阳锦绣忍不住微微颤栗,静默无声觉察不到这世上的你与我,终究也有了不需言语不需眼神比肩而立便是共同的一天。    高城送他上车笑容颇为复杂,“要对得起你那几根骨头,不管走到哪儿!”    “是,连长。”成才笑,敬了礼然后去拥抱他,他并不知道高城话里包含的真实意思,至少直升机略过的景物眼熟到不能再装傻他才稍有觉悟。    高城你开我玩笑么,这是他从茫然中找回意识后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发现直升机似慢实即将着陆几乎冲口而出的——等一等!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一次没能赶上一二幸运,不管成才的不情不愿地面越来越近,狙击手的目力已经辨别出不陌生的脸了。    高城,等我回去找你算账。    当双脚踏上坚实大地,成才仍无法释怀这油然而生的、给自己扫墓的荒唐感。 七十七 濒临   风。   空气徐徐流过脸颊轻声呢喃吟哦不止,唤醒沉睡的神经末梢又逆流而上掀起隔夜熟稔。闭上眼又睁开,睫毛柔柔颤动,原来自己还记得,这里的风。   在此之前,成才从来没考虑甚至从来没设想过,有一天,他要如何再面对一次老A。   高城,你想做什么呢?明明什么都没想,却又仿佛恍然大悟。   枪托渗透来的丝丝寒意让成才稍微清醒了些,身边都是陌生人,对面那些不陌生的……他们看着成才目光不避讳的在他脸上停顿,“是你”,在这刚直不阿的清楚事实面前,不明意味的笑容淡成烟云。   尴尬不安皆是有的,只不过,成才微微眯起眼,目之所及青叶迷彩混成一滩,军装呵,它之所以崇高是因为它让来自五湖四海的我们汇聚到一起,不论前尘往事人各有异,穿上它,从此每一个个体成为一个整体,过多的心思不会洒了一地,卡了壳的机器也能依然运转。   穿着军装的我,是我,也不是我。   千头万绪不想就好,这一次倒不必靠着靶子定神。   那双迅速沉静下去的漂亮眼睛让有些人颇感意外。   好小子,沉得住气。齐桓默默赞许着并且无不恶意的幸灾乐祸,真不知道自己那个“亲密伙伴”看到成才会有什么反应,或者说,再见袁朗,成才该是什么反应?   齐桓心里扑腾着各色念头面皮上可是一点没露出来,知道自己根底的不就一个成才么再说他离开的太早又能知道多少,照例黑着一张脸,都看什么看?列队!成功吓唬了各部队的“尖子”齐桓也没什么成就感,以他的性格他实在不愿折腾这帮不被看好的兵。   是的,袁朗不看好他们。   老A要补充一批优秀射手储备狙击人才,作为一群无论在哪儿都见鬼的炙手可热的牛气的让人牙酸的“战略资源”,袁朗宁可人手不够也不愿意让齐桓眼前这些人加入他的三中队,有这么个队长还真是让人头疼,齐桓都习惯了隔三差五太阳直跳。   袁朗有袁朗的道理,他对“正规考试”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他不喜欢“空降兵”,他需要脚踏实地建立起来的了解和信任,而他们让他觉得陌生而没有安全感。   幼稚么?并不是说一起就能一起,也从来不是我们去胜任位置,一直以来人们就是不愿承认每一个位置都是留给具备特定条件的人的,而我们胜任的也从来不是位置而是发现接受我们就是那个位置的人,所以才有了我们的甄别程序。   成才算是空降兵吗?哪有这么清楚甄别程序各项指标的“空降兵”!   分组射击有意把成才和最尖儿的几个排在最后,靶场上的枪声像夏日午后的暴雨,短暂的密集紧凑最后收梢在零星雨点儿。齐桓分辨得出哪几发子弹出自哪一把枪,从教官的角度来说会听远比眼看更重要。 卧射,在一排规矩站好的兵里,最后爬起来的成才显得有些突兀。   齐桓没说什么,翻开记分册不等报靶便在成才的名字后面画了一颗红色五角星,铅笔不大好用最后一笔居然折了尖儿,红五星旁边顿时许多碎屑,烟花一样。齐桓喜欢他打靶的节奏,沉着,稳定,如同一把枪,可靠是因为本身的坚硬而不是温度的冰冷。   环数出来,作为全场唯一的满分成才看起来并不高兴,周围有唏嘘声,人们过于集中的视线让他低下了头。齐桓清清嗓子,技术层面其实相差不多,之所以满分不过是那看似慢吞吞的速度实属正常范围,而他们错失满分的真相是节奏嫌快——如此阵仗紧张不是错,至于曾经在这里确凿无疑彻底失败过的成才,那一颗红星首先是为了再来一次的勇气然后才是云淡风轻的态度,没有一丝是为了枪法的出神入化。   他知道自己在看他,你从来不会看见成才浑浑噩噩,曾经他的眼神锐利的像鹰隼,在他眼里,只有目标和非目标,现在么,齐桓形容不出,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那么的——不一样,他彻底安静下来像个瞎子然后打出艳惊全场的成绩,在唏嘘与钦佩里低眉敛目不知想些什么,沉静而遥远,看起来和谁有点像。   和谁呢?   成才终于极其轻微而和缓的看过来,眼神拿捏得刚刚好,不会显得妥协更不让人误会是挑衅,他只是提醒齐桓再这么死死注视下去并不是个好主意。   齐桓尚不及回应成才就收回目光重新回到原来疑似放空的状态,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像团湿棉花般噎人。   他应该去当演员,齐桓认真黑着脸目光往远处轻飘飘的扫,难道某人不是应该掐着点过来耀武扬威了么?   说袁朗,袁朗到。   齐桓努力保持着一张严肃正直的脸再三告诫自己不想生不如死就不要笑场,他其实很想对自己兄弟补一刀——谁叫你从来不关心预选名单我一个副职总不好越过你直接去找铁队翻阅吧,但看着袁朗能改善全球气候变暖寒气森森的脸,齐桓明智的沉默了。   从刚才成才在想的一直就是怎么面对袁朗,而这之前他又必须弄清楚这次莫名其妙的选训可能带来的后果,他成才,到底不是安于现有命令的人啊。有之前高城种种暗示垫底,成才琢磨着八成老A又打算搜刮“尖子”,回去要记得问问高城,他们这么一茬接一茬收韭菜似的网络人才算不算过度捕捞竭泽而渔?怪不得兄弟部队(主要还是高城)“讨厌”他们 ,敢情都为他人作嫁衣裳了。贫归贫,成才认真思考着自己对老A是个什么感觉,也不单是自己,他想在一片混乱里找到高城的期望。而面对袁朗,相较于自己的心思和高城的期望,成才很难说谁是因谁是果,在他踏上这片土地之后他有那个直觉,他一定会也一定要再面对这个见证自己如何粉碎成一堆玻璃碴子的人,因为要面对他所以必须自知自省,而自知自省,又必须重新经历与这个人的对决。   成才不确定,这是不是就是高城把他送回来的目的……之一。   袁朗的目光落下来时成才还没有结论,关于自己心意的结论,他一边感受不远处皱缩的瞳孔冰冷锐利起来的视线一边渐渐熄了火,养精蓄锐,以免顶不住接下来的枪林弹雨,不管怎么着,成才不喜欢被动更不喜欢失败。   成才待机的时候袁朗也没闲着,他不会问成才为什么会在这儿的蠢问题,毕竟那小子的枪法也算勉强入眼,他第一时间把目光转向齐桓,他的副队不动声色似乎是以脑电波传达着“人已经在这里你看怎么办”的惫懒态度。袁朗憋着气,他甚至没注意自己为什么生气就已经在生气,旁边大队参谋误会了他盯人的视线笑呵呵说,“看样子成绩不错啊,没浪费那张推荐表。”   “把他的推荐表给我。” 七十八 火星儿   参谋打开随身带的文件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常规指标袁朗没兴趣,他对成才的了解不止一张推荐表还包括档案甚至更多,所以他瞪着的、他本来第一时间打算查阅的就是推荐人那一栏的签名,两个字端正苍劲浩然一气,高城,再往后,领导签字,龙飞凤舞气吞山河,高晏。   显摆什么?你高家父子媲美“二王”么?!   袁朗一点不奇怪高城的署名或者说本质上的多管闲事,明明成才就不在他辖下好吧,他烦躁,他当初跟高城说的很明白成才哪儿不行,为什么又送回来?达标了?审慎如袁朗先天接受不了浪子回头这种设定,江山易改,秉性也是那么容易改的?!   袁朗铁青着一张脸走近了,背着手,手里文件夹打开着,齐桓瞟了一眼开始同情成才,这个推荐人真要命。几乎从新兵开始齐桓就和袁朗绑在一块儿一晃十来年,袁朗那点小心思他偶尔还能猜到一二,譬如此刻,他也见过高城,他也动容,那是他和袁朗钦佩着羡慕着甚至想要成为着却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一种人,如同一个符号,代表遥远的太阳隐藏在内心最深处,因为童真委屈而不可告人。怀揣着这份心情,自己还好,可对于刚过完三十一岁生日一方面老奸巨猾另一方面还至情至性的袁朗来说,那也是一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哪怕最轻微的一次撩拨都能引发一场爆炸,所以他烦躁他气愤,他当面告诉过高城他不要成才高城明知道却又把人送回来没有任何提前的知会——他们保持着偶尔的通话!这算不得冒犯,即便齐桓更愿意把它想成一种冒犯,它让袁朗陷入“我的强烈意见被高城次要”的怪圈,无异于在他其实脆弱的自尊心上划了一刀。   事实也的确如此,近似吴哲之于成才,保持着绝对的共性又截然不同,成不了对方却是人性的映照与渴望他们活着彼此不能到达的另一个自己,袁朗自觉和高城相处的不错,可“吃醋”也只是他愤怒原因的其中一个罢了,直到真正直面彼此接触到眼神,先前的愤怒骤然由一股火苗爆发成蓝焰。   袁朗看到了一双没有核心漫无目的的眼睛,虽然他很坚定,虽然他很安静。   故地重游成才不会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而他既然知道,却给自己摆出一副不知如何自处的样子?!袁朗觉得自己被耍弄了。   抓狂归抓狂,袁朗真正的决意却不会建立在这些情感因素上,眼前的成才有变化,变化之后依然熟悉,和谁有点像??他注意到成才眼角那些漠然的温柔。   袁朗在记忆里搜索着那个相似的人,日光把成才双眼映照成比平时清浅的金棕色,透澈又安宁——是他?!   齐桓也想起来现在的成才究竟和谁有点像了。   沉默不着痕迹,袁朗眯起眼更为精细的扫描,他不知道区别如同光与暗的两个人,为什么一个会沾染上另一个的神色,是的,就是那些漠然的温柔,如同雨云广播甘霖却没办法收服不属于任何,成才和高城是不一样的,哪怕他现在看起来像他。袁朗想了许久,长久的静默被不明就里的其他人当做无言的威慑,成才也在这静默里等待,他骨子里还是那头豹,他不想毫无现实参考的下任何决定,他想再等等看,看还会经历什么能不能彻底触动他,他的安静像是一片死寂,最终使得袁朗归结为现在的成才没有核心,没有他要的坚持,依然不能信任。   袁朗就是袁朗,他精确地掐住了问题的每一处要害,然后他开了口:“我发现你除了击中目标还是什么都不会。”   不是聊天的氛围,任何一种反应都不如没有反应,成才选择最优方案。   “你对我的评价有什么意见?”   “击中目标就足够了。”成才被自己逗乐了,但他也只敢在心里笑,这句话真是找死。   旁边齐桓听的头皮发麻,挺机灵一个小子今儿怎么了,生怕这火药桶炸不了么?   多说无益,袁朗打算结束时意外被文件夹硌了手,他觉得是那人书写的浩然之气激发出了自己少根筋的正义感,他问成才,“你想过你的推荐人吗?”   成才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腾起一层雾,隐约透着伤感,“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让我来干什么。”是他曾经了解的高城变了,还是他一直就不了解真正的高城?谁说高城就不能捉摸不透的。成才也不想提醒袁朗这样的自己未必一定是令高城失望的,他为什么要和一个似乎对高城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情怀的人讨论高城?   跳跃的蓝色火焰静止下来,它们被冻成了冰渣。袁朗说,“不用茫然,你不会留在这里。”他只是听着成才的话就背后飕飕直冒寒气,成才又一次完全没有考虑这个队伍以及命令的意义——事实当然绝非如此,只是毕竟袁朗不了解高城二字在成才心里是怎样沉痛的词汇,那么他对成才神情的解读只能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荒诞又儿戏的迷茫,无论如何都太让人失望了。   “成才!”掩不住惊喜的一声呼喊突然响起,成才觉得那真比他听过最美妙的歌声都要动听一千倍一万倍,他宁愿为依然冒失的许三多头疼也不愿再继续面对袁朗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远远的成才冲许三多笑了笑又飞快转回去,许三多回头要跟吴哲分享久别重逢的喜悦却看见他满脸凝重目光一丝不落倾注在成才——以及他周围诡异的磁场上。   也是在那一瞬间,触之即过的一眼如吴哲所说轻而易举战胜时间。   片刻之后吴哲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看着许三多黑白分明的眼睛咧嘴笑了,很开怀又很难过,“他怎么回来了?”   “他为什么不能回来?”   吴哲的笑意开朗了些,“他和别人不一样。”   许三多沉默的等待下文,吴哲却把目光转回成才身上,意料之中,遗憾的是他不再回应自己的目光,同样沉默的站在十人百人万万人中,孤单遗世。   “他太骄傲了,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回来。”   许三多彻底沉默。他比成才年幼,他比成才更有底气说认识了一辈子。他们认识的太早了,早到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彼此就自然而然存在着如同蓝天白云被从心底接受着,他们是彼此心上的原著民不同他们后来遇到的每一个人即便袁朗即便高城,不需是要费劲儿接纳“外来人”无所谓排异反应,没有矛盾的他们得以各自成长相互了解却不会因此思路偕同,吴哲不一样,他和成才好像天生一类人,轻描淡写看了一眼甚至看都不用看只要知道他回来了就能解答笼罩在成才身上的飘渺从何而来。   是的,他太骄傲了。许三多只是第一时间想不到并不是不能理解,吴哲也正是因为知道他理解才愿意点破。   一个人的骄傲有很多种,就像成才,他不是一个会执着于“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人,他只相信他自己他只会成为他愿意成为的人,他有足够的狂傲去独自判别自己的幸福与否,A大队认可他不会在意,只要他觉得快乐,许三多记得很清楚,不久之前草原上那个星夜,成才说起“幸福与知足”光芒熠熠满天星斗都为之失色的眼睛。曾经的成才不会回来找场子,而如今的成才……A大队不见得比草原上的后勤班更有吸引力——他成才就是那么骄傲与强悍,他从来不需要由别人证明自己。   所以他的回归,真是让人充满困惑。   吴哲摇头笑了,眉眼深沉。他忧虑,一定有什么理由、一定有什么人什么事打扰了他朋友原本平静自由的生活。   至于即使被袁朗那损到家的烂人奚落打击接下来的时间里成才还是表现优异丝毫不受打扰吴哲一点也不关心,那才是正常剧情好吧,再说了,看袁朗窝火自己不是也挺开心的么,和齐桓他们一样。   又过一天,夜里老A宿舍有个人鬼影一样悄无声息的起身避开监视器穿过走廊直奔对面楼某一房间,推开一条刚好的门缝闪身进去再关门落锁,全过程轻巧利落仿佛之前做过无数次只在最后当口被墙边闪出来的另一个人伸手擒拿往来数回合胜负已分,只听黑暗中被按倒在地的人咬牙切齿似乎怀了深仇大恨:“成才你还不松开!”   掂量了双方实力吴哲忍住没有在成才说“不错啊”之后揍他,翻着白眼过去拥抱死命的力道让成才确信他们是有“深仇大恨”的。   “你怎么滚回来了?!” 七十九 孤月 成才笑弯了精致眉眼靠坐在桌沿上,身后是一窗清风明月,吴哲想,这才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就该是画一样美好。   当然,本身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吴哲可以轻松走进任何一幅图卷,他伸长腿把椅子勾出来一屁股坐下,仰起头正好赶上他朋友满脸无奈,“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满腹狐疑盯着成才看,偷溜出来的吴哲可没有跟他寒暄叙旧的美国时间。   整件事情的始末成才不知怎么叙述想了想最后说,“我其实是让人从背后踹下来的。”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吴哲能抓住重点。   “现在说还太早吧……”成才叹了口气整个人透出浓浓无奈。   “怎么了这是?”   成才不说话,是吴哲自己看到桌上的字条。   既然你给我留着位置,那等这边的事完了我就回去。   晒在朗朗月光下信纸簿上撕下来的薄薄一页,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却有无尽的力量肆意横流冲破干涸墨迹的封锁,重逾千斤。   夜是如此安静,吴哲觉得自己的心升上青冥,耳边虫鸣正在飘然远去。   记忆里的成才总是习惯微微低着头垂着睫毛这样就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但此刻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皎皎的月轮,思念就像月光简单明了。   吴哲拿着字条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这么聪明不难触碰到真相,能给成才留着位置那个“你”肯定穿着同样一身衣服多半也是情深义重。既然是“他”,那他和他怎么办他们又怎么办?眼前这孤单一窗风月把人闷的透不过气来,吴哲随便想想就一阵头疼怪不得成才这么晚还睡不着。   吴哲放下字条,他不相信上面写的话,也许成才真那么想可他也真的去不了,它就是一张没有收件人也一辈子不可能抵达的字条,是那些可悲的、压抑的、深沉的、绝望的情感最微小的宣泄。   “成才,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吴哲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无比疲惫,成才喜欢谁不重要,吴哲本就不是个对取向敏感的人,他只是……只是有点伤怀聪明绝顶的成才会把自己搞的这么进退不得。   “也未必没有办法。”吴哲不知道这算不算一句无用的安慰,他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他说过他们两个可以战胜一切。   “他不会为了成全两个人辜负那么多人的。”   “那他就能辜负你?!”   成才摇头,笑,声音轻轻的,“他没有,他从来不让任何人失望,也包括我。”   “你没救了你!”   成才不反驳,吴哲就爱口不对心,你不让他批个痛快他就敢哭给你看,谁叫他替你着急。   调整呼吸吴哲很快平静下来,他瞪着他依旧面色不善:“现在不是唱苦情戏的时候,我不允许你对A大队这么漫不经心!它不是你伤春悲秋单相思的道具,你给我想清楚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这也忒夸大忒片面忒扭曲事实!可成才不得不投降更不敢跟他分辨,吴哲刻薄起来自己再修炼八百年也绝不是他对手,赶紧坦白交代万一吴哲他老人家心情好还能酌情从宽放过自己。   成才伸出两个指头,“从参军到现在我实实在在的大起大落两回了,跑了这么远有时候挺茫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觉得自己已经废了。”说到这儿果不其然看见吴哲神色稍黯不再咄咄逼人,以吴哲的八卦许三多的实诚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大约知道了更多自己的过去,原来这哀兵政策不仅对高城一人好用,压住小小得意成才继续说:“我能是那样看不开的人?可谁叫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把我从草原上接出来还把我送到这儿,我现在越来越摸不清他的心思顺带自己也糊涂,我能清楚的是他带的队伍让我明白当兵时怎么回事并且乐于坚守下去,具体在哪儿都没太大区别。我以前有点记恨老A彻底毁了我前程,可现在我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好在意的,我对过去的事情负责但我也不是过去的我。至于我自己的前程……我就想珍惜当兵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要是可以能回到他手下最好不过。我知道A大队是什么地方,袁朗肯定不会要像我这样没出息的兵,他和你一样特介意我现在目标不明确,他怕我留下将来会害死自己的战友,你怕我这样没斗志会错失良机——吴哲,真对不起,我心里平静的很,这件事我没办法尽力。”   起起落落,红尘沧桑。吴哲定定看着他,初见的时候当他是孩子后来知道自己大他俩月也就以为自己是哥哥,可真要算起来一直被照顾的不是自己么?原来自己确实没他经历得多是得承认成才比自己成熟上那么一点点儿。许是寂静的夜晚总让人善感,吴哲勉强挤出个笑来:“我明白了,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不管怎么着你是我兄弟。”   一边是漫无目的的自己一边是他所珍视的老A,成才摸摸鼻子挺心虚,自己这是为难吴哲了。   临走的时候吴哲嘀咕,你和你喜欢的那个都是高人。成才以为他牢骚没接话吴哲瞅了他一眼也没继续,在吴哲心里受了连番挫折成才都没把自己废了还活的这么平和喜乐真不常见,看得开毁灭性的过往不言不语的站起来,吴哲一直喜欢他这般不畏艰难有主见。而高城也就是成才喜欢的那个他,别的不知道,单说到底何方高人能让成才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看得人心酸就让吴哲佩服的五体投地。于是吴哲也很没良心的庆幸,他不是成才他的人生没有这许多狗血成败起落都在正常范畴,再于是他就再度明白他和成才的羁绊,他们是一样的人只是命运安排了不同的轨迹,成才珍惜他不染红尘他也知晓成才跌宕后的淡泊,既有彼此映衬,那么自己需得活的更好。   冥冥中的命运啊……   有许多人猛吸了一口夜间的凉气仰望深蓝苍穹,人命何其渺小,那谁谁已不能陪伴身边予以温暖慰藉,唯有沉沉情义压在心头不让神智涣散。   宵禁之后犹自闲逛的吴哲想反正也是出来了索性多磨蹭一会儿,十分无奈今夜第二次被擒拿但许三多还是很快摆脱半睡半醒的状态,黑暗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是吓人。许三多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不说而已,谁叫他总觉得反正吴哲好事自己等现成就行何必跟他抢着去说不定惹得他犯小性儿,再说,许三多咂咂嘴,自己这样老实人怎么可以掺合到他俩“暗算烂人”的计划里去,要说吴哲成才到一起能刚直不阿有什么好事他许三多是不信的,以为他真傻么!拙人有拙计某,他不动声色没现场听到就当不知道也就不用提醒袁朗还免除了自己的负罪感,这可不是助纣为虐。   那边厢齐桓翻了个身,他肯定是醒着的,吴哲知道许三多也知道,但齐桓不吭声就是包庇和默许,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吴哲稍大声些汇报了今晚的侦查工作,当然是捡着能说的说,说完了那俩人不意外的沉默——虽然齐桓自始就没出过声。   末了吴哲忍不住问,你们知道谁把成才丢过来的么?他觉得这么说比较不容易引人怀疑。   许三多的大白牙闪了闪,先前还挺深沉提起这个人却不自觉笑得灿烂,“我们连长啊。”   八卦王子吴哲当然知道他们连长是谁,咂了咂嘴目光囧囧,他觉得成才确实是一高人眼光高绝志向远大勇气可嘉连军长的独生儿子都惦记委实可敬可叹,他其实不想去想这一出七仙女董永以及西王母的传统故事里最后那位是配角但最后那位定乾坤,有多少情深意长也显得单薄无力。   再后来没睡好的吴哲在老A日常训练里苦不堪言。   却还是没人能看出成才有什么异样,包括仔细而且特意的齐桓。 八十 场子   老A训练极尽严苛磕磕碰碰无可避免,淤青擦伤皆不在话下,成才仗着身体灵活悟性又高很少受伤,但凡事总有例外这一天好巧不巧擦伤手掌,说起来还是旁边队友扛不住原木他搭了把手结果带下去不薄不厚一片皮肉。   原木擦过的伤口一阵火烧火燎,成才两条俊眉还是微微皱了皱,旁边队友张了口声音还没发出来就被成才瞪回去,“没事,咱们继续。”说着眼神轻轻朝着教官那边一瞟队友会意,这件事他记在心里就好,手掌疼总比被屠夫讽刺强得多。   汗水和硬物让伤口刺痛不断不胜其扰,好不容易一天过去还是吴哲拎了一罐云南白药的喷雾来普度众生,原本许三多也要跟着来,但走到半路硬生生被齐桓截下,俩人行动目标太大还嫌不够给老大碍眼么?齐队副努力表现自己的通情达理刚直不阿,他没好意思说袁朗快把你许三多看做私人物品你跟着吴哲去“私会”成才是想让袁朗彻底炸毛不给成才好果子吃?   由于齐队副横插一手,袁队长看在眼里的就是苍穹之上半月倾城,苍穹之下兄友弟恭,操场上两个混小子蹲在一块儿一个握着另一个的手借着月光小心喷雾,俩人神色皆是严肃认真似乎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军国大事。   许是那夜月色太好,袁朗心头突地一跳,这般眉清目秀这般静水流深,好似一竿翠竹一枝青莲披着月影朦胧婆娑摇摆谁也闯不进他们天真世界。也是在着朦胧里袁朗依稀触碰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就是童话里的大反派不厌其烦的找人麻烦、放在此时就是大煞风景,果然等到他走近了那兄弟两个才起身仿佛没有老早就听到动静。   也没有想象中的煞风景,虽然吴哲梗着脖子一副护食的熊样儿但眼睛里还是高兴的,而成才……真是越看越像,眼神儿清亮皓皎如月。   袁朗说不清心里多少种情绪在翻腾,不久之前他刚宣布成才和其他几人一样入围却和其他人不同,明明成才放低了姿态气氛却反而针锋相对暗潮汹涌。   他问他老A和步兵有什么不同,他回答他没有不同,因为他们都是没有最后的兵种,他们都是一群到最后还在坚持的人。   于是袁朗问他是谁教你说的,全然不在意当着那么多人成才脸上挂不挂得住以及成才本人的情绪。   成才的眼神令人嫉妒的飘出很远,笑了,他说是啊,是人教的,我是个后进生,幸亏我的老师不离不弃。   袁朗就不再问他的老师是谁。   成才想起入伍之前语文老师教他说的那段话,“遥想当年,长征抗战,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点燃的星星之火,燃烧了全中国,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刚枪,那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儿啊!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就像一颗晶莹璀璨的小水滴,融入那茫茫的大海里……”其实很对啊,一字一句都没有错,可史今为什么不喜欢呢?其实不是史今不喜欢那些话而是他不相信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毛头小子真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袁朗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他在巅峰世界呆的太久自己本来就太嫩太慢还在他心里留下那么要命的第一印象,自己说的话他不信,那么他说的话自己就照单全收了?不,不是不相信,自己只是没有当初那么在意他说了什么罢了。   当初如何,当初他太渴慕步兵的巅峰,在无常的悲剧之后要抓住唯一逃出生天的机会,少年心性何其偏激何其固执,被不甘和委屈烧红了眼睛好像郁郁不得志都应该报复在高城身上,到了现在回头想想,自己追求的唯一机会是多么虚无飘渺,两相权衡难道他不是更想抱着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痛哭一场吗?即使痛哭于事无补。   成才依然渴望着老A,但他却也独自经历了草原的那些日子。草木枯荣星辰轮转,长风吹不尽无边的寂寞,他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坚持下来的,他又一次寄希望于虚无缥缈,而这一次他是幸运的,终于有那么一天他明白,比起亿万人海山川亘古,一个人能耐再大也终究是自己说的小水滴进了大海也就那样了再也找不见了,他追寻的一开始就是错的。   那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原来大彻大悟之后才是最痛苦的日子。   一边思念过去的人一边珍惜眼前的人,鬼才知道他想的是要么一个人怀念过去到死,要么之前的都不算数只过好眼前的日子,他没有强颜欢笑,他笑得时候都是真心也无一例外想起故人下一秒就能撕心裂肺。 昏天黑地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高城到来。   所有伤口全部崩裂所有伤痛因而得以全部倾泻,咬牙挺过来居然全都好了好像之前种种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承认高城救苦救难他承认自己一介凡夫,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的时候他在乎的那个人不灭的情义给他安上一双新的翅膀,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了,从小聪明伶俐察言观色人心人情一望便知不屑一顾不过工具,想不到最后安身立命的根本居然就是它。   何必活给别人看?钻营到头一场空,寻错方向恐怕到死才后悔的闭不上眼,人生在世自己信任自己就能活下去,何况成才想着自己还有许三多还有吴哲还有伍六一还有拓永刚还有许许多多人!还有高城,甚至与信任无关与立场无关与一切无关想起来就觉得踏实。   他真的不用证明给袁朗什么,望月猴已经落地了。   吴哲刚问他就对老A那么心灰意冷?也不见个笑模样,坚持到临门一脚总比那些已经出局的要好。   不是啊,成才摇头,他依然喜欢老A,但是——   “又不是我喜欢我想要就都能成我的。”   谁都看出来成才和以前不一样,许三多觉得他飞的更远,吴哲觉得他比以前更噎人,袁朗觉得变来变去怎么就不尽如人意,瞎折腾,直到刚才走过来的时候袁朗突然发现,自个儿这是还期望着他什么呢。   “队长。”“袁队长。”   回到眼下,袁朗瞅了瞅天飘出一句“今儿月亮不错啊。”   “小生不知道队长什么时候这么风雅了。”   跟酸秀才说话就是叽歪磨叽冷嘲热讽什么的最讨厌,袁朗做不来跟他一般小肚鸡肠再说对付秀才本来就是兵的长处,他乐呵呵摆手:“把我桌子上的材料整理成报告,马上。”   吴哲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以他的八卦之眼看来烂人支开自己这个碍事的指不定要对成才做什么,他倒不怕成才有什么好歹他痛苦的是不能在现场看这个热闹!   机会不能浪费成才最近似乎也找死成惯性,不等袁朗说话自己先开口:“为什么又把我留下?”   “明天早上你就会发现其他人都分配去了各中队,这儿就剩你一个人啦。”   “袁队长看着不心烦吗?”   “你看见我好像也不怎么高兴。”   相看两相厌您老还这么……成才差点翻个白眼出来。   “别做梦了,有我说的算的一天三中队就绝对不留不是正规选拔进来的。”   袁朗语风一贯不着调十句话里只能信一句,成才估摸着这就是那“一句”了,合情合理,那么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再追问。   “你心里不服气是吧?”   “没有。”   “你知道我指什么事你就说没有?”   “我现在没有不服气的所以不管你指的是什么我都是这个回答。”   “一点斗志都没有。”   成才不置可否,他知道袁朗快生气了但他现在真的头疼,谁能告诉他袁朗到底在说什么?反正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信再辩解不是自讨没趣么。   “上次太仓促,这次我让你走的心服口服,你留下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老A。”   成才一团浆糊的脑子好像有点明白过来,敢情袁朗和吴哲计较同一回事,但吴哲是吴哲袁朗是袁朗,成才修行再好这会儿也有点上来脾气,“袁队长,以前我错在把特种兵的身份看得太重甚至超过身边活生生的人,现在我知道人是最重要的所以在哪儿当兵对我来说真的没差别,我不再执着于老A也只是单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小看或者看轻任何一支队伍更不会记恨,我成才不是输不起的人。”   是吗?终于沉不住气了?袁朗莫名想笑,回归老A的成才成天不愠不火现在急躁起来反而显出几分真实,他是计较成才不以为然的态度小屁孩子拽给谁看呢,但现在么,成才的反应似乎让人有点相信他说的话。   “你别把他想的太神圣,他就是让你回来找场子的!所以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让你施展,你最好别让他白忙活一场。” 八十一 夜行   翌日,果然像袁朗说的一样同期全部被接走,因为早知道会这样所以成才对空旷场地上只有自己一个“外人”的情境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左右不过别人的尘埃都已落定自己的还不知在何处旋转。   袁朗很“客气”直接把他丢进三中队,排除立刻扑上来的许三多也有旧相识跟成才打招呼还有一些远远看着不过来,众人斑斓各异的反应让成才想起草原上那个夜晚,不过七连的人似乎比他们反应更激烈他甚至至今难以忘怀强烈酒精刺激下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滋味。   许三多依然嘴笨,也依然实诚,看他雀跃的样子恐怕他是真以为留下就是留下再也不会走了。坦白说成才挺羡慕他,落地生根不像自己老在天上飘着,飘着飘着就会觉得,即使高城即使那许多人又怎样,他们可以支撑着你不倒下但真正解决问题还得自己来,这茫然的孤独像是飘在天上的铅云,从来不肯化成一场暴雨洋洋洒洒来个痛快。   短暂几天成才过的还不错,明面儿上吴哲许三多罩着暗地里还有个不言不语的齐桓悄悄垫把手,可成才也实在不明白,除了矮了点的许三多瘦了点的吴哲这里谁不是虎背熊腰的壮汉?逞论那矮的有爆发力瘦的也照样有肌肉,他们怎么就觉得自己是个需要照顾的?似乎是看在他能跟上老A日常训练也依然时不时能照拂一下吴哲的份儿上大家的态度友善了许多,只是当初“放弃和抛弃”的芥蒂还在,成才识趣的低调低调再低调,吴哲说他这是恨不得除了报数的时候大家都注意不到他存在才好,有你在我能低调的了么?成才如此回敬,那会儿他俩正摊在床上作死尸状,“闲散”这么久成才自己知道是压榨了最后一丝力气才能跟上大部队节奏,死要面子活受罪,古人诚不欺我哉。   可更多的时候,“我说您老能让我瞑目一会儿么?”吴哲惨嚎着积压已久的怨气。   成才抬头瞟了他一眼,“这不在床上躺的挺好么你把眼睛闭上就得了。”   吴哲忽的坐起来,“您老是铁打的不用休息吗?把你的书啊本儿啊的放下不行么?一想你在那边‘学习’我能死的安心么我!”   成才慢吞吞合上书,几近声泪俱下的吴哲松了口气正要仰面就到会周公却听见那边同样慢吞吞的一句话:“吴哲,你不考虑做演员吗?”再然后是更加轻微书本被重新打开的声音,吴哲认命拉起被子捂住头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我没有羞愧感我没有羞愧感睡觉睡觉……   难道我就不困我就不累?成才冲着已经把自己裹成蚕蛹的吴哲翻了个白眼,此人吃得饱睡的香哪里风雅哪里清高了?大概是因为心情好,成才小小嫉妒一下某人的好命转而继续认命,Silence行动通知下来以后自己作为那个第四人显然不稳定的很,难得袁朗这回没有当甩手掌柜每天拖上齐桓给成才恶补战术知识,一度填鸭式教育让成才以为他又回到了恐怖的高三。   即便多对一的教育成才也能看出袁朗藏着掖着的和缓以及齐桓的赞许,没有参照物他们也依然觉得他是个好学生。袁朗开始还有点惊讶成才涉猎之广毕竟很多多东西密级摆在那儿,很多人都是只知道名称不知道名称底下覆盖的意思,要不是成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袁朗可真要起疑是否有人违规给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单凭这个“一”便能举一反三,就算聪明,成才的悟性是不是也太好了点?齐桓就没他那么多疑问,“你当他是天才不就得了。”   当然,成才以及打着为silence培养默契旗号实则为了甩开无趣室友和成才同寝的吴哲才不会多嘴夹在袁朗砸下来的一大摞材料里是谁眉批注解的教材笔记。现在成才看着的这一本整本都是重新抄过的估计是原本太旧太乱,他挺佩服高城手眼通天准备的材料指向性如此明显,被他指点过的自己能被老A赞许难道不能说明高城的水平么,可说起来高城什么时候对特种兵作战这么有研究了,家学渊源?成才脑海里突然有个念头跳出来,既然深知特种兵的“牛气”那高城为什么死活扎根在侦察兵那儿了?以他的家世才学走这一步不是很容易吗,难道是性格使然?成才不信,但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不打算浪费时间,以后见着了直接问高城就好。   等到他尘埃落定的再后来,成才想突然跳出来的念头才让人心惊肉跳,不信鬼神的他却相信那是上天的预警可自己偏偏就没在意,谁叫事情发生之前一切风平浪静呢!   后话暂且不提,行动前夜睡相平稳的成才忽然睁开眼睛,平静目光投射在宇宙深处。   明天。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激动,紧张,后勤班最前沿,这中间漫长的过渡好像一眨眼。   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鼻子好酸。   他知道他应该是袁朗齐桓那样冲在最前头的人,即将到来的高度戒备与无时不在的危险对他来说是不可抗拒的召唤,那召唤让他心动的不由自主。   滚烫的液体流过太阳穴流过耳后,他听见它们跌进枕头里发出的闷响,这算是喜极而泣吗?   不知过了多久,即使天黑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连声音都没有,特种兵们体内的座钟还是准时响起,在同一时间默默起床整装,楼前集合刚好四人,袁朗看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在前面带队,他甚至没有调侃自己这一趟下来自己肩膀上能再多一颗星。   沉默的行动,当然要在沉默中开始。   四两拨千斤,需得把自己隐藏的很好,骗过自己,这世界上是没有我们的。   背着三十公斤的装备成才跳过眼前障碍物轻巧落地,跟在后面的吴哲只觉那人影一闪就隐没在前方的黑暗里,他加快脚步跟上,他的装备轻,落地同样没发出声响。最前面的袁朗离他们稍远,身后是许三多,即使一起行动这么多次吴哲也总想回头确认他是不是还在,而这个时候成才引着他们拐进右边一条暗道,他没带夜视仪,毕竟夜晚是猫科行动的时间。 八十二 无意   黎明时分,队长袁朗要求他们小睡一会儿,负责警戒的是许三多,既然轮值也没人和他抢,成才一头猫进灌木丛先把枪支好。按照计划他们要悄悄穿过这片区域,至少要深入腹地才能有所行动,为防止暴露连通讯设备也全部关闭,所以吴哲不解,要是开枪任务就失败了一半,成才摇头,我不会开枪的,这是习惯。   你宁愿相信枪也不愿意相信人。   队长,这个时候咱们可以不那么哲理,费脑子。   睡觉。   醒来时艳阳高照纤毫毕现,吴哲打了个哈欠,这样的天气真是适合潜行。   这个白天他们走得很慢,除了从水管抿的那一小口水成才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别人也是。   傍晚时他们比预期的进度还差了一截,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终于被发现,身后密集的枪声不给他们时间去追究暴露的原因,撒丫子就跑大该是成才能想出最确切的描述,当然,特种兵的逃跑也不能失了风度,可枪声中隐约传来狗叫的时候大硕士吴哲也忍不住质问,这么损,难道对方是铁大亲自坐镇?他们一路尽量不离河太远还真的救了命,一二三四鱼贯扑入河中风度尽失。   不管哪个季节长时间在水里泡着都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成才牙齿开始打颤的时候听见旁边许三多更为哆嗦的声音,“成才哥,我想起了那会儿和伍班副一起泅渡……”   成才几乎要怀疑三呆子是特意说给他听的,那呆子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让他一点不敢懈怠死都要坚持下去。   伍六一不是他成才特别重要的人,这种不重要和拓永刚一样,仅仅在于命运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让他们来得及无数可能抑或纠缠不清。   “又说傻话!我们能过去。”   前面传来袁朗的声音:“五百米东岸的岬角,我们从那儿上去。成才负责对岸的狙击手,他盯着我们半天了。”   计划被打断被迫下了河,明知狙击手瞄着也还得漂着,成才是理解袁朗那一丝丝窝火的。   袁朗并不想真的上岸,他只是想先把狙击手打下来,这么远的距离对方依然有自信瞄准那么他应该有同样的骄傲想让他们爬不上岸,袁朗只是想做个样子方便对方锁定不目标,不管怎么着他还是不喜欢他和他的队友被瞄准镜套着。   演习也是会死人的。   这种级别的行动成才不知道那现实的伤亡会不会出现在自己手上。   这是行动以来他开的第一枪。   成才瞄准的时候好像听见吴哲在念叨什么,是他擅长的英文,轻声,又因寒冷支离破碎。   为了射手的平稳他们会停止全身动作被全身装备带的下沉,在岸上的狙击手发现异样之前成才得抓住一瞬间的机会开枪。   吴哲的声音被河水淹没,成才的子弹也终于出膛。   风声呼啸,芦苇飘摇。   西岸那位伪装塌陷,这边河上洇开一片红。   这回是真要上岸了。   “我不记得有给你落下,狙击手第一课是要躲开对方的子弹。”   吴哲警戒,许三多一边给成才包扎伤口一边陪着他挨训。   要是在岸上也就躲开了,但在河里凡事不稳定,再说皮外伤小事一桩,成才闷头不答话,许是袁朗太在意他这第一枪。   伤口在腰上,叠着旧日伤痕,许三多不记得他成才哥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一片擦伤,痕迹已经淡化,算算日子应该挺久之前。   其实那一枪开了也就开了,来不及想太多也不想想太多。   “算你小子命大。”   成才点头,依然是擦伤,确实命大。   虽然做了防水处理但大家都觉得不该再冒险下水,什么时候再被狗撵再逃跑就是。   等四个人都或多或少挂了彩,他们的战斗也终于开始白热。   伤痛和疲惫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儿,四个人一字儿趴开,袁朗说,这片建筑后面应该有个不小的阵地,  咱们去端了它。   在那之前,我们要穿过这片建筑,成才眯着眼接话,安静,空荡,他怎么看这里都像是个巨大的陷阱。 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再绕道,别说时间能不能来得及,会不会遇到更麻烦的对手谁也说不好。   许三多突击吴哲殿后,成才负责所有他中意的目标,颇为意外袁朗负责掩护他。   “我经历的多了去了,正好你来练练手。”   好大的口气。   不知怎么成才就乐了,虽然是很浅的微笑也看的人眼睛一花,袁朗差点就忘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不愉快,若不真是个纯洁的孩子,何以笑起来会这么渺万里层云。   许多事情,我们回来对表才发现连一刻钟都不到。   掩护的许三多没追上来,成才在瞄准镜里看到他从离地十五米的高处没有任何防护的跌下来。   好像落地的不是他熟悉的三呆子,而是自己的一颗心,而是自己这个人,不然嘭的一声闷响不会听的这么清晰,震得脑子都空了。   成才回神的时候自己正被吴哲拉着,“怎么了?”   吴哲摇头,“没怎么,我怕你过去。”   成才默然,有一瞬间他确实是想过去的,可他最后没有动。   “继续前进。”袁朗这么说的时候目光也在许三多落地的方向没收回来,幽深不见底,和记忆里的谁何其相似。   同病相怜,既是为了许三多也是为了自己,成才问袁朗,“你把我们当成什么?用完了可以丢弃的工具?!”   显然许三多没有爱着袁朗,但许三多看着袁朗,就像自己看着高城,那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么重要的人,重要到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偏偏是这两个人在他们那么需要对方抓紧自己的时候,只是静默的看着,眼睛里似有无尽情意却又偏偏不肯伸手,那袖手旁观,让人委屈、愤怒、痛苦、发疯,想要哭泣。   为什么要抛下我们!   成才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得到答案,难道不是所有质问其实都早有定论?一字一句,不过是握着刀柄旋转已经扎进身体的利刃,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以为痊愈了悲哀还是会因为刺痛双眼的场景再次崩裂——明明连疤痕都没有了呀,怎么伤口比先前还大。   “成才,你怎么了?”吴哲被他的神情吓到。   成才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咱们走吧,回去说。”   吴哲没有跌跌撞撞追逐过一个人的脚步没有有力无处使没有连责怪都缺乏底气的困境,太难跟他解释了。   晚上,成才又在河里听见吴哲轻声诵念的句子。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ed alone.   Narrow streets of cobble stone.   Neath the halo of a street lamp.   I turned my collar to the cold and damp.   ……   袁朗没有制止,成才也不提醒本就不是特别健壮的吴哲保存体力,茫茫的河水,茫茫的黑夜,微弱的悲伤,少了许三多,这茫茫又被放大了许多倍。   And no one dare.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唯独这一句,成才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SOUND OF SILENCE.   没有未来的事,还是交给少数人吧。   下一秒,凭水而建的阵地跃然入目,它是那么庞大,笼罩在黑夜里看不见全貌,它盘踞在士兵们的去路上,气势巍峨,江山铁桶。   袁朗分派任务的声音很平稳,可无论成才还是吴哲都听得出来,他在咬牙切齿,失去许三多的情绪终于爆发,直到末了,他才仿佛无奈似的加了一句,“如果我不在,那么成才取代我。” 八十三 河上    真正做起来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只有瞻前顾后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等到了许三多,他们完成了任务,他们爬出主舰的船舱。    那一夜的风多温柔啊,从河面吹来带着细腻的水湿,水光?灯光?遥远的满天星斗?在那一片粼粼里,无处不在的幽暗沉淀到似乎是失去踪迹。    他们看见了高城,表情难得尴尬的袁朗,还有许许多多人。    吴哲尚能笑一笑(我们先不管他是为了完成任务还是看到袁朗被俘幸灾乐祸),成才却只能站在那儿发愣。    成才很想问他,是不是因为你自己也会掺合进来所以你才知道的特别多所以你的辅导才那么有指向性,你是不是违规了,高城?    吴哲也早认出那是谁了,满脸油彩底下笔直的身板永远比面容更好辨认。    成才看着他不错眼珠,他却背对着他甚至不知他来了。    要是没有成才那一声“连长”吴哲也不会吓得魂飞天外忘了招呼自己的首长。    从他们出来,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里头成才就只看见了这一个!    管那夜色能掩护多少,明晃晃的光柱里吴哲往成才那边靠了靠,只要一点异动他就一定能抓住他,然后阻止他。    成才浑身散发着一种恐怖的气息,吴哲觉得他随时会爆炸会被他体内流窜的情绪撑破,可是——成才自己不觉得,他定定看着高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被什么卡住了喉咙。    高城,高城……    “啊,对啊,还有你们俩呢。”    就为这一句,吴哲再也不歉疚他们端了高城的阵地——你就是这么跟成才说话的?你知道他为了你多难过?你没看见他现在快疯了?!    “是我们四个。”    天作证,吴哲差点欢呼为成才叫好,对,是“我们”!气死那个负心汉!可吴哲没想到被气死的是自己,他高城怎么就能晾着成才和烂人说话去了?!烂人就是烂人!火气上来吴哲连好不容易存在感淡薄一会儿的袁朗也记恨上。    高城云淡风轻没事儿人的样子气死了吴哲,成才却觉得,没出眼眶的眼泪突然就干了。    他的眼睛不再追着自己了。    他们还能怎样呢?    也只能就这么算了吧。    吴哲在生气,高城在关心受了伤被抬出来的许三多,只有袁朗,他看见了成才释然却更像悲怮的笑容。    虽然悲伤,但这样真实的成才前所未有,袁朗下意识的顺着他目光去寻找源头,正遇上高城转身看过来。    臆想中相像的眼睛摆在一起,闪电划破天空照亮大地。    袁朗不动声色,“高营长,我谢谢你,谢谢你能给我带出来几个能把我从战俘营抢回去的兵。”吴哲啊,就先委屈你了。    难得烂人觉得对他不住的吴哲却一心支着耳朵听高城说什么。    “兵不是带的,就算是,我也不是给你带的。”    高城说这话的时候却不肯看任何人,好像苍茫的夜空更让他舒心。    袁朗觉得高城也在哭,不,他应该是哭过了,不会再有眼泪,想起来却依然难过。袁朗也知道高城为什么“讨厌”自己了,他对他们投入了感情细心呵护,却不管成没成熟就被自己一股脑带走,而自己似乎,也没有善待他们。    老A,步兵的巅峰,说是终点也没错,袁朗站在这里太久连生死都习惯,当年的他并没有经历高城这样的连长。他曾经觉得高城一味的溺爱很无聊,后来知道那是责任与更多的善良,他也曾以为许三多对他的依恋是“多情”,后来知道只是自己没被润物无声的照料过不曾如此感动,他们是他的雏鸟,他保护他们飞翔的翅膀与赤子的心性。他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光明?原来他们走的再远,心里也终究需要坚强支撑。为最前线而生的袁朗自问做不到母亲式的温柔周全,所以他站在这终点,等待接收能从一切最开始的地方跋涉过万水千山能最终抵达的人。    袁朗与高城,终点和起点。    没有光明的信仰撑不到今日,没有沥血的守护万物皆空。    他送走他们,他预感自己照顾不好他们,他却也只能由得他们。    袁朗和高城没有过多的来往,但因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来往反而不重要。    我就试着做一些柔和的事吧,以后如你所愿善待他们。    高城把许三多还给他们,高城把袁朗还给他们,高城送他们一艘小艇,他不是没听见吴哲那一句“我们绝不不放弃兄弟”。那吴哲一看就和成才是一路的,他要是知道什么也不奇怪,当然,他故意说这些话给自己就更不奇怪,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待见放弃成才的自己,话说,小成才什么时候也有这么靠谱的朋友了?    “是我们四个。”    “他醒来之后更愿意跟我们三个在一块儿。”    成才,你这是急于表明什么立场呢?    从此你们是一起,我是外人。    也好。    当他不再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就能放心看着他了,虽然只是侧影,只是背影。    要走了。    “成才!”    高城回过神来这一句已经脱口而出。    成才看着他,平和从容好像不认识他。    “老子很生气。”    然后就没了下文,灯光水光晃着,映得成才一张俊脸不能再茫然。    高城的火气突然暴烈,从小宁手里抓过医药包一点不客气砸了过去,成才晃悠,整艘小艇都跟着晃悠。    吴哲已经拨动了桨。    ……    “营长,别看了。”    不看了,那艘小艇已经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营长,你要是有话,为什么不说呢?”    “混小子欠抽了啊,谁说我要说什么?”    被修理了的甘小宁捂着额头哼唧,“要说什么您自己个儿才知道,欲言又止都写脸上了还说我……”    说什么?    说自己以为船舱里大显身手的是许三多却在袁朗暗示是他之后心砰砰直跳?    说那那一晚摇晃的水光里,自己的心也被带走了?    说自己只恨不能陪他共赴生死?    说自己其实根本不愿意把他交给别人?    有什么好说的。    不如说,他生气他用自己教的东西把自己打了个落花流水灰头土脸?他长大了,不再是需要庇护的雏鸟。    不如说,他生气他本该让袁朗后悔莫迭却又送上门去?他打开心结奋发振作,是个大气的好兵了。    不如说,他生气他真的顺了自己心意放下了?你若无情我便休,风霜不减傲骨,他一辈子都是他!    去吧去吧,都走吧。    “你们愣着干什么,收拾收拾回家睡觉了。” 八十四 朝晖   朝霞满天。     知交在侧,备受赏识,也算人生得意时。   袁朗跟成才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感人的连吴哲也没嘲笑他,他直白的邀请了成才去老A,成才松了口气却笑不出来。   一看这情景袁朗吴哲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对高城和成才来说,难道就此作别不是最好的结局?一切犹自美好。   便是一切犹自美好,才念念不忘,痴缠一生。那是后来话。   就连吴哲话也少了很多,如果你的好朋友正在经历一场无法与外人言说因而沉默的变故,那么你也会不由蹑手蹑脚、温柔起来。   有些人敏感心善,有些人率性不羁,他们呆在角落里为一只蝴蝶的驻足满心欢喜,就像他们遨游驰骋不甚在意血肉伤痛,因而袁朗不知道高城对成才投入这许多精力与感情是否不幸,你给敏感的许三多一枝花,他会对你笑的灿烂而且泛滥,可是换了成才——谁能给这匹天马套上笼头呢?袁朗一直觉得成才是只会听从内心的人,他跟上自己的脚步是为了追寻强大而非一个守护的誓言,所以怕被他抛弃总是不安,既然有不安就一定会腐蚀信任,即使他由衷地想去信任为他的离去说是捶胸顿足也差不多。袁朗看成才熟练地划着水,看成才艺术一般装弹出枪,枪声似乎响在很遥远的地方,那里有无心出岫的云烟。   成才收了枪,瞥见袁朗垂下的眼睛里遍布灰云。成才当没看见,或者说,这已不能触动他什么,草原让他从少年变成青年,水光接天的夜晚又让他从青年跻身中年,这之间的差别无非不再骄狂狭隘与作别幸福终将到来的幻想。   成才自知,他与高城都不是没了谁就活不下去的痴人,可他觉得比那更可悲的是自己居然接受这样的事实,好像他以为的真心多么靠不住,事到最后,唯有沉默,唯有眼泪,奇怪的是这一次眼泪的感觉瞬间消失,于是只有沉默。   这样也好。   成才之外的三个人出人意料都有这样的感觉,不管他们各自什么心思殊途同归,袁朗看到的是一心一意不骄不躁终于沉稳的心性,吴哲看到的是炸弹被丢到弱水三千确信永不见天日,许三多看到了什么?他一辈子都在看的、不远不近的背影远了一步。   两个小的不如袁朗切中要害,心稳了,南瓜也就熟了,回想起来惊心动魄的打打杀杀,在当时也没怎么心跳加速。   Silence漫长的行动终于结束,铁大特批三天假,袁朗摸到假条就不见人影,许三多吴哲成才毫无章法躺了一草坪晒太阳,扛着圆木走过路过的其他同袍无不报以白眼。   “你猜怎么着?如果不是披着这身绿皮,咱哥儿几个肯定被唾沫淹死啦!”   “是啊,做人就是不仅要自己快乐,还要让别人觉得他们不如自己快乐。”   “可是,菜刀脸都黑了。”   “他什么时候白过?”   插科打诨的间隙里成才也出了任务,哦不,是出任务的间隙插科打诨。当他心情更柔和快乐些的时候,  吴哲捋了捋那并不存在的三尺美髯摇头晃脑:果然集体是治愈头疼脑热的天堂。成才只是笑,他确实无话可说。   再然后袁朗回来了,他的假期可真长。   形同柯南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死人,通常袁朗的出现就意味着哪里要鸡飞狗跳,三中队这个“灾区”已经被A大队放弃人道援助。   这过程里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个电话,有关那个人的一切消息都没有,连许三多都不再提——有袁朗的地方许三多也很少会想起别人,某一个黎明太阳还未升起,早醒的成才看着天花板怀疑是否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人,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脑子再清醒一点他打算去找吴哲算账,都是他整天谈什么平行空间被扰乱的时间,深吸气下床,内务整齐又是第一个出操。   高城,你知道么,已经又是一年夏天。   A大队的一切总爱突然,突然的任务,突然的伤亡,唯有胜利与日益凝固的心终年平稳,成才还没经历过失败、虽然他见过死亡,在人命与任务这个恒久的悖论里,他不像许三多需要翻越巨大难关,一切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习惯了突然这一次的突然稍有特别,三中队全体会议室集合,除了成才原地待命。   莫名其妙。   吴哲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也识趣的闭嘴,操场上很快就剩成才老哥儿一个,他瞥了眼来去的纠察与伫立的哨兵,想上一次这么独自对着朝阳站军姿还是在草原。   如果含糊一点,他还曾在那之后在某一栋漆黑的办公楼下独自站立到天明。   阳光慢慢晒热了身体,汗水不知不觉风干,正是最舒服的时候看到一辆军车直接开进了操场嘎的在自个儿前面停下,袁朗戴着墨镜叼着烟隔着玻璃冲他招手,成才敬了个礼开门上车。   成才没问去哪儿,他是个没有牵挂的兵。   目的地是机场,扮演司机角色的袁朗在他上飞机前半真半假的说了句“祝你好运”。   机舱里光线一暗,狙击手的瞳孔瞬间扩张,除了机组人员就只有一个很熟的熟人,成才还没敬礼身后舱门猛的关上,飞机升空了。   又是前辈又是上级,这样的人跟你拉开谈心的架势的时候你最好祈祷自己八字够硬,当铁路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了声“成才啊——”之后,难得成才琢磨着自己破舱而出平安落地的概率有多少。   这一路却比想象中的漫长,至少比铁路感叹之后再没下文让成才惊异一些。   飞机换乘两次,轻型直升机落在一片背靠繁华面朝田野的郊区小坪上时,成才已经开始满头雾水。   带院子的二层楼修的不小也不大,门前有哨兵站岗,不知怎么从那哨兵若有似无的注视下走过时成才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   铁路根本没跟着下来,身后直升机轰鸣着重新升空,看来自己是被丢在这个其实很漂亮的小院子。成才捏着手中的大信封站在院里一阵感慨一真茫然,信封是下飞机之前铁路给的,信封上一个字没有却粘的死死的,铁路嘿嘿冷笑着说,不用急着打开,我透露点消息给你,那里面的东西是个鸡肋也是个烫手山芋,你进了这个院子就一定能弄清信封里的事,过程很简单而且绝对要比单纯“一封信”说的更详细,而你那时也能找到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的原因。   “去吧,祝你好运。”   为什么都觉得我需要好运?成才轻轻摇了摇头,老狐狸故弄玄虚玩不够,不过他倒是听进铁路的话不着急撕开信封。   院子里有海棠树,果实花生大小十分青涩,成才看着居然忍不住牙龈发酸。   树下坐着个老人,伴着如你所想清茶细点。   成才看了一眼心里乐,碟子里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绿豆糕上面还点着朱红,就为了这绿豆糕,成才突然觉得亲切轻松,甚至在海棠树根部磨爪子的小黑猫也可爱起来。   “你觉得怎么样?”   成才听到这句话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这也是被丢到这个小院子以来说软禁没人监视说任务实在平淡无味的十几个小时里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话。在这之前有吃有住除了没人跟他说话,就连小黑猫都没冲着他喵喵的叫两声,成才试着溜达出院子,没人拦他他也没走很远然后回来坐好。   家里似乎只有一个老爷子,一直不怎么露面,二楼的生活区成才没上去,可他总觉得这里有许多人的气息,熟悉又诡异。   老头儿习惯了眼前这孩子的笑,话还没说,嘴角先勾起来,成才说:“挺好。”   成才不明白为什么老头先是瞪眼好像要骂人转而表情又冲淡,说真的,老人的表情竟深秋一般深沉萧索,在静默的晨曦里,特种兵成才慢慢找回了下榕树村长家那个人精儿子,他想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只是他不明白。   特种兵,完成任务,本来很简单的事为什么非要神神秘秘把他弄到这儿来听一个傻子都知道很有来头的老人卖关子?譬如击毙毒枭的时候成才从来不考虑他们的人生如何跌宕起伏如何恩怨情仇并且以后也不会有兴趣,他其实想对老人说,如果有任务给我,你说得太多反而是一种干扰,或者即使你给我讲了一段腥风血雨荡气回肠的背景故事也是对牛弹琴,最后真正落到我眼里的,只会是任务本身。 悄悄压下心中一丝不快成才若无其事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却愣住了——   一片紫色的光华。   等他再回神,抿了抿嘴唇不敢说一种无名又无声的撼动几乎把他的心扯出来。   其实只是牵牛花罢了,纤细的藤蔓爬满山墙,微风过处生着白色绒毛的绿叶翻卷过来仿佛仙子的晨衣,可最美的还是那些花朵吧,薄如蝉翼而又圆满,极尽妖艳之能事的紫色里包容的却是一颗颗洁白的心,它们仿佛是透明的,每一阵风过成才都觉得心痛,他觉得这水汽弥漫的早晨里,这些脆弱的绝美会随时飘零而去。   “美吧?”   “美。”   “它们也叫做——朝颜。”   朝之颜兮,譬如水露,纤娇剔透,辉映万千,日之既出,仙踪已逝,我心杳杳,亦无归处,那一刻成才觉得他突然踏进了一个他从未了解的文采流芳的梦境。   “有些陈年往事,不管是我还是他们从来不愿意提,可真到了这一天,又不得不提。突然把你叫来你也奇怪吧?”   “奇怪,怎么能不奇怪,莫名其妙在将军府呆了一天一夜。”   老头乐了,那是一个真正的笑,这些天来冷峻的脸居然都透出了慈祥的意味。“是个聪明孩子,那你怎么不猜猜我要给你讲什么故事。”   “猜了,猜不着。”   “猜不着还是害怕?”   “您什么意思?”从容的坐姿突然紧绷,从成才知道这老头儿是谁以后就一直祈祷这次的事不要和高城扯上关系、哪怕他们是亲戚,严阵之下,成才最怕的还真是听到有关高城的任何消息。   “吓唬你。”老头居然翻了个白眼,那神态和谢飞飞如出一辙也不知是谁影响了谁。   看成才片刻不敢放松盯着自己,老头似是叹息的摇摇头,“咱们还是从头说起吧。” 八十五 【龙城飞将/不是番外的番外·上】   伏暑,午后,骄阳似火。   郊外宽敞的大道旁只有晒蔫儿了的野草,这种天气没有遮蔽物的步行实在是折磨。   走在前面的男孩子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后面的女孩子,似乎很是担忧她会中暑晕倒,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那女孩子还没有放弃的意思。   寂静的炎热里又不知走了多久,女孩子站住脚说“我走不动了。”   “回去?”男孩要确认她的意思。   “嗯。”女孩子很配合,点头的时候却不看着他的眼睛。   “我背不动你,咱们去路边歇歇然后找个地方给家里打电话。”   “好。”   女孩子趴在他背上的时候即使筋疲力竭也忍不住翻白眼,你不是说背不动的吗?   “再晒一会儿你就脱水了。”男孩子好像后脑勺长着眼睛。   女孩子没接话,过了半天,她问他,“你为什么跟我离家出走?你是不是猜到我一准儿会自己回去?”   “嗯。”   一早就被看穿了吗?女孩子很泄气,尖尖的下巴颏抵在男孩子肩上咯的他生疼,“高城,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特可气。”   那是十二岁的高城和十岁的谢飞飞,他们走在暑中的大路上全为了小妹妹的一场负气而她哥哥助纣为虐纵容了她。   最后怎么了事的?借了路边人家的电话叫家里的车接回去然后两个人都中暑,女孩儿尤为严重奄奄一息,她的父母都坐在她床前看着她睡着然后又都出去商量给孩子弄什么晚饭。   “你该不会是故意跑出去中暑?”依然头重脚轻却内心愧疚挣扎着起来看妹妹的高城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本该睡着的谢飞飞抬了抬眼皮儿,看那神气高城知道自己猜对了。   姣若春花的小女孩儿晒成一块爆皮炭,高城突然有些恼恨外面的两个大人,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无休止的争吵为什么整个谢家乱成一团,但他知道正是因为这种种这个姓谢的女孩子被她姑母心疼不过接来自己家避难。   这是你妹妹,以后会长的跟洋娃娃一模一样你要好好照顾她。   那算是一句郑重的嘱托吗?   他跟谢飞飞的故事多久远啊。   但使龙城飞将在。   英勇悲壮,亦片刻不曾忘怀先驱的意志,那是他们名字的由来,而赐予他们名字的人分别叫做谢瑶华,孔朝颜。   高城第一次见到孔朝颜的时候刚学会走路,可那不妨碍他被惊人的美丽震撼并且这种赞叹持续了差不多一辈子,人人都称颂谢飞飞的清澈谢瑶华的端庄,可这个不是谢家女儿却嫁到谢家的女人,那种美简直如大地飞歌恢弘洒脱不可思议。   在长辈口耳相传的记忆里,那一年改革的春风刚刚吹起,年轻的孔朝颜坐在灯红酒绿里安然自若仿佛她已在那儿许多年,若不是执行任务恐怕谢琮华一辈子不会出入那样的场所,而谢家幺子事后回想又想不起任务是什么只记得在那里邂逅了他的孽海之花。   爱情来的轰轰烈烈,即便不是风尘中人却吃着风尘饭的女子也理所当然被谢家上下拒之门外,要说舅舅谢琮华有什么值得高城佩服,第一条便是当年的他到底摔门而去和他心爱的女子登记结婚,他说谢家有那么多儿子但是朝颜只有他一个。故事的进展不算太坏,一年后孔朝颜总归进了谢家的门,通行证便是她腹中正在孕育的孩子,就是后来的谢飞飞。孔朝颜回到谢家的日子也不算太好,公婆叔伯妯娌似乎都在介意她的出身,白眼和暗讽不过家常便饭,她在谢家只有一个朋友,丈夫的堂妹,常来常往的谢瑶华。   她们的共性在于骨子里的高傲甚至傲慢,谢瑶华会因为看不惯亲眷对孔朝颜不公平的待遇直言不讳有时候甚至措辞激烈,而孔朝颜,遇到不公她倒是从不开口总是笑容淡淡浑不在意——她不在意这些人,又何必在意他们做了什么。   十月怀胎,谢飞飞呱呱坠地的时候就被人一眼看出完全遗传了孔朝颜的相貌。作为小一辈人里唯一的女孩本该受尽宠溺,可那张越来越像母亲的脸让她时常遭受种种揣测诸般尴尬,谢琮华心疼妻女,再次令高城钦佩的向组织申请外调离开了谢家的大氛围,这一走似是真的再不回头一般,谁知道过了多久,反正记事后高城第一次见到谢飞飞院子里的青梅早已珠圆玉润,两小无猜从大胆的求婚或者一个巴掌开始。   后来谢瑶华时常念叨,是不是谢家房屋的风水不好谢琮华孔朝颜两口子沾到这个地方日子总要艰难,而这一次让她也无力调停的是他们夫妻两人的争吵,没人知道原因,也不该知道原因,他们知道的只是那个“家”里的气氛剑拔弩张,偶然一次谢瑶华带着高城去串门时看见一个人坐在门口的谢飞飞,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未知的虚空,眼眶是红的,泪水和空洞的眼神一样凝滞。   那一次高城去握谢飞飞的手时没有挨揍也没有遭遇反抗,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谢飞飞住到了高家,一直快乐成长的高城因为陪伴着遍布裂痕的玻璃娃娃渐渐明白,幸福之所以有一个“幸”字是因为运气真的很重要,他自己是幸运的,而她……对于谢飞飞来说日子每一天都是难熬的,她害怕回到那个家目睹战争,也同样害怕因为她不在而不能阻止或缓和某些冲突,她想象父母的怒火、眼泪和坚持,她为他们感到心痛,她听不进去任何劝慰,她知道一切毁灭不过早晚、因为她感觉到了她的家庭里流窜着一种名为怨恨的情绪,那有悖这个家庭诞生的初衷,与爱势同水火。   这个不幸家庭的摇摇欲坠居然一拖就是好几年——至少当初高城是这么想的,如果最终的破裂早日到来飞飞也不会日夜忧惧,她长大了,可她不像同龄的女孩子在意容貌在意男生的殷勤,尽管她比她们任何一个都漂亮只要她想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给她摘。喜怒无常渐趋乖巧懂事,沉默寡言日益言笑晏晏,这是成长,还是对命运的习惯与妥协?高城不知道,谢飞飞也不知道。   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生活里的点滴不必多言,冰一样的美人儿心里清楚,她年幼的时光都是谁在守护,是那个人陪她长大,他固然天性善良,但心思细腻少年老成多半是被自己不幸的际遇古怪的性格磨砺出,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前方永远有风雪茫茫遮住了视线,她想,他会陪伴她到更远。 八十六 【龙城飞将/不是番外的番外·下】    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人生活浑浑噩噩,在觉悟“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的时候绝大多数会被命运的雷霆劈个外焦里嫩不得不从头再来。长大后的高城固然伤心却没那么惊讶一直在自己羽翼庇荫下的小成才会拍拍翅膀弃自己而去,不得不说是拜比那更久远的少年时突然的变故所赐。    也许成才不知道,高城也有一直不敢面对的回忆,如果他知道,或许他就能对高城更温柔一些。    高城最近一次想起这些事还是在他和成才都在军区医院趴了的时候,无论醒着还是睡着,只要妄图探束之高阁的往事映入脑海的总是闷热、蝉鸣、纱窗上的死蚊子,零星碎片碎片渐渐拼凑起难以形容抑郁难言的夏天。    脑子里一阵抽痛,好像外层龟裂的岩皮刷拉崩塌终于露出里面包裹的东西来,高城看到了少年的自己,皮肤还不像现在这么糙,又瘦又高穿着汗衫像是一根竹竿挑着白旗。    少年漫无目的的屋子里游逛,天气闷热实在睡不着,他不像他妹妹在这个大家电依然金贵的年代能被特意在房间里安上空调,白杨树都热得蔫头耷拉脑她却要盖着薄毯午休。    他是真的很喜欢他妹妹,混合着怜惜、尊敬、欣赏以及对待宠物版溺爱的情感,若要让他回头想想、哪怕对着成才他也能毫不犹豫不容置疑的说,那就是他的初恋,与肉欲无关青葱唯美。    初恋不叫爱情。这是高城的想法,他一直这么想,或者说,只有他的初恋不叫爱情。    为什么?    因为没有时间啊。    如果当时他们都再长大一点、成熟到能区别喜欢与爱也许就没后来的成才什么事儿,毕竟你已经遇到让你牵挂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总感叹命运如此,安排一场假以时日必能开花结果的相遇,可人生的相遇一场又一场,在最后的归宿之前、那些故人又去了哪儿?对高城和谢飞飞来说,真的没有时间让这一切长成。    不知道妹妹是不是被炸响的铃声惊醒了午睡,高城看见他端庄从容的母亲慢慢放下电话,转过身来脸色煞白,对面房门打开,谢飞飞穿着白色睡裙一头黑发垂坠如瀑娉婷仿佛女鬼——高城说不清她脸上是怎么混合了茫然与惊恐,同样瘦高的身体战战兢兢像绷紧的琴弦随时会断裂弹开。    那是对命运的未卜先知,强盛的心电感应让两个孩子听不见说不出,当然,一个是真的有感应另一个是被她吓的。    谢飞飞走完了从房间到客厅的路,高城伸手想带她坐到沙发上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谢瑶华在原地看着两个孩子惊慌失措,在她和谢飞飞目光交汇的时候有什么定格了,她像母亲一样悲伤地看着她。    在谢飞飞心里,谢瑶华是有着近乎母亲更兼恩师的地位的。她告诉高城,你知道吗,当时她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我被全世界抛弃了,孤独惶恐的脚软。高城没话说,后来的成才和她多么相像、仿佛看破人生又碍着骄傲自尊不肯要求心中渴望的慰藉,那姑娘他没爱成,所以不像成才能被拥抱。    谢瑶华默默的站了有一会儿终于想出正确举动,走过去搂着谢飞飞坐在沙发上最后抱紧,似乎是有意闷住可能的哭声与眼泪。    “飞飞……”    别哭?别害怕?坚强一点?    高城不知道母亲下一句想说什么,其实说什么都多余吧。    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三个人里高城可能是知道的最少的那一个。    谢飞飞坐直身体,她的脸像是雕像维持着工细有余的表情一成不变,看样子她也坚定了心中所想。    那时那地也没人会再跟高城解释一番。    高城知道的事情始末是许多片段拼出来的,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事情很严重的时候被直接推到结局跟前,那不是他的结局,却在看到的瞬间无法承受。    你还记得,谢飞飞是将门之后,烈士遗孤。    她离开家的时候他们战火不休,她等到团聚的时候他们安然死寂。    两张烈士证明书。    在这个过程里活着的人沉默着,两张不会说话的纸吹散云雾重重。    原来美貌的女人未必就轻浮。    原来翩翩儒将未必就温吞。    原来那个家里的争吵只是为了各自的秘密和坚守,幸而这一切误会得以开解。谢老爷子最出息的儿子还是被他最不待见的女人带走且是永远带走,可是他还是为他骄傲,他没看错人,他有情有意,他知道他活着可以做的更多、可他还是明知会死却义无反顾。    是从那一年开始,几经搬迁谢家的院子里总有朝颜盛开,在夏日的清晨里晒干露珠儿,舒展裙裾。    老人种的花儿连同谢飞飞一起,在他当家的谢家有了至高的地位。    剩下的,便是时间冰冻伤口,孩子们一天又一天的长大。    “他们就没想过一个两个都走了,我该怎么办?我那老爹知道有去无回,多少也该考虑到我。”    “我觉得我妈挺值得羡慕的,我爸知道她救不回来了还赔上命去见她最后一面。”    “哎,你说这就是真爱吧。”    戏谑刁钻,小妹妹长成了大姑娘,她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明亮,旧日伤痛藏得越来越深,这样子,可真像孔朝颜的孩子。    谢飞飞与高城,他们越来越像孔朝颜与谢琮华,他们站在一起会让老人看的出神,可他们到底是他们没有前人的缘分,哪怕高城陪她一路走来。    遥远天际之下飞雪连天,当初的葬礼很简单,谢飞飞绷了那么多年的神经不是断了而是突然消失了,高城看着她的独自站在坟茔前的背影知道自己这一次没能保护她,这样的事也没人能保护她,当她转过身,雪白的世界雪白的脸儿,只有乌黑的眼睛显出一种独立的姿态。    那场景一直烙印在高城脑海里刺痛深刻,也许她还不能独立但她坚决的选择独立,坚强勇敢和笼罩世界的悲哀就像那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风雪,让他们的未来只有永恒的空白。    高城想,不要让他再遇到这么独立的人了,或者不要再在意这么独立的人了,明知他们会坎坷也明知自己什么都帮不上,是对他们的辛苦感同身受吗?不,独自奋斗的人能感知到的辛苦,不如他这样一脚在圈里一脚在圈外的人万分之一的煎熬。    可是他还是遇到了成才。    在不能再背运被弹片击伤头破血流送到医院的时候高城是清醒的,他想起了飞飞的话,想着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这个没爱过的傻姑娘形容,也许跟救不救的回来没关系,也许跟自己是不是要赔上命没关系,就是在那个时刻想见那个人,这种念头强过所有。    在生死之中看破生死,在生死之中甩脱人世的枷锁,任他人伦道义,彼时彼刻却没人能再拦着我全心全意自由自在的想着一个人,整个天空都在倒映他的音容笑貌,看着身边忙碌急迫的人群可以欣慰的笑,没关系,其实我很好。    这就是高城的秘密。 八十七 真实   谢老爷子讲的很慢,有时不得不停顿下来,在这些时刻他显得异常苍老。   关于前辈的任务、关于他们两家的过往、关于这些人们的悲欢离合,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循着蛛丝马迹去串联恐怕又会得到另一段鸿篇故事,贯穿了许多人的一生,冥冥中环环相扣。这些人的生命早已绞合织成令人眩晕的锦帛,灿烂的朝颜花遍布画卷,沿着她的脚步一路追随直到玉碎光消。   成才用来摸枪的手微微一动,有个孩子模样的人影在图卷里反复出现经历了几乎所有重要时刻,可他是这样的不起眼,不能说不能做,让人快要想不起来这一切和他的关系是如此间接他出现在这里几乎突兀。   他为什么一定要照顾谁保护谁?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被似乎空洞的大道理套牢,也只有他才会觉得爱与善良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成才想,换做是自己也不能对谢飞飞那样纯净脆弱的美丽无动于衷,换做是自己也会有同样的信念——可到底哪里不对,哪里让自己这么胸中憋闷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画卷里的人影何其飘渺何其孤独,成才觉得那时的高城在透过时空看着自己,像头老虎,眼睛却湿漉漉。   原来从来就没有人问过这个孩子想要什么,他生下来就是虎子注定承接王者的荣耀,他活着就是一个象征,去实现寄托在他身上远大的理想、给他的信徒希望、庇荫着他爱护的每一个人,可从那遥远年代至今,从蹒跚学步到军营滚爬,真的,从来没有人问他想要什么,他的优秀乃至完美都理所应当,连其中付出的艰辛都是满身光芒必要的组成部分,那些挥舞着玫瑰呼唤爱与和平的人们可曾知晓、花儿的愿望是在枝头坚守到最后一刻?   “……连长说过,早熟的人都晚熟,所以我就知道他其实嫉妒许三多虽然缓慢却扎扎实实的成长,不像你们,别反驳,你跟连长是一类人,有些地方成长的太突出太一枝独秀就肯定有什么地方营养跟不上畸形发育……”   在草原上的时候成才没想过史今会给自己写信,似乎写的是他的歉意与谅解,可成才知道,他也好伍六一也罢,他们和自己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们都是为了高城才愿意兜揽闲事总希望自己能更了解他更体谅他不要再伤害他……可是……   眼泪是什么时候涌上来的?是在终于明白高城的过去不是他和谢飞飞或者其他某个人的故事、那是他这一生注定的无从选择的命运,是盛大的光芒下被忽略的、卑微的灵魂的时候吗?   高城比爱更早学会的,是责任。   成才发现自己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从来不觉得没有谁的好是理所应当,明知却不在意他的感受谁叫他看起来光明又强大,可是成才啊,便是天上太阳也有躲在乌云后不愿出来见人的时候,你又凭什么拿了人家的好处回过头来诬蔑他心中的波澜是夸张?他明明和你们有着一样的感情,你却和其他人一起在无尽的赞美中将他推上越来越高的云端剥夺他亲吻草花的权利。   没有什么比这更嘲讽,成才以为他们共同经历了狂风骤雨最终分散,可事实上,他从来都没了解过这个自诩最心爱的人。   成才觉得自己心痛的快要死过去,他也感受到羞愧几乎燃烧了自己整个身体,他疯狂地想见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高城。   那是一段除了爱与痛苦之外再无记忆的时段,机械混乱撞击出酝酿许久无可争辩的事实。他第一眼看见你,是因为你像他熟悉的人有他欣赏的特质,可你对他又是全新的,他突然意识到你和他不一样、你的命运从未有过既定,在他眼里你才是上天的宠儿,才华横溢有着自由的选择未来充满未知更充满希望。那是他久已被尘封的真我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解禁与狂欢,光明之下的弱小愿景,是借着你桀骜恣意的品质才得以重新生长,二十年的枯寂一夕盛放,他爱你,你是他自己的梦想,那爱,最开始就深沉浩瀚。   何必感慨一颗新星的明亮,你早已有了整个苍穹。   在你说破之前,你也曾是他心尖儿上的秘密,在午夜梦回时甜蜜又疼痛。   高城,我怎么从来就没发现,你是这么梦幻的一个人。   等成才清醒过来,表情却不是谢老爷子预想的任何一种,然而不容他多揣测,这个笑起来十分漂亮的男孩问他,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倒是老谢愣了愣,这小孩在想什么?脑子坏了还是完全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怎么会是这样——恬静平常的笑容?!哪怕为了他履历上的“处事圆滑”也该做出同情悲伤地假象吧? 不。   老谢庆幸自己没急着表态,他察觉到成才眼底奇异的波澜,属于最宏大的水域,蕴含着最坚决也最强悍的力量。也好,不管思路怎么迂回只要有这样的眼神就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你知道你怎么回的A大队?”老头丢出了一个成才意想不到的问题。   “是‘他’从中斡旋吗?”关于自己怎么回的老A成才一直有这方面的猜测,趁着今天证实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你知道铁路给你的信封里装着什么?”   成才摇头,“他说您告诉我的会比那更详细。”   “他说的?!”谢老爷子眉毛一挑估计有人要倒霉,可成才不担心,A大队有某种惯例叫做不坑上级枉为兵。   “自己拆开看看吧。你可不知道,这东西在你第一次进老A的时候就被送到铁路桌上,可让这个小子伤了大脑筋。”   大信封里包着原装信封,似乎是国外的地址,拆开这一层除了一张照片什么也没有。 照片很老,上面的人成才从来没见过却一眼就知道他们是谁,谢飞飞和高城的脸、照片的年岁却绝对比他们老,不是年轻时的孔朝颜和谢琮华又是谁!   照片真的很老了,纸张泛黄画质模糊精心的包裹在密封里,隔着时光依然能清晰感觉到君子端方如花美眷,一缕温馨在心底默默冉冉。   “琮华服役的部队番号已经废除,但你可以理解为就是A大队的前身。至于朝颜,她服务的组织我也不能说。”   “嗯。”成才表示自己听到了却没多话,对于真正能为使命能为爱情牺牲性命的人,他不想被打扰在心中默默地敬礼,更何况,谢琮华居然是自己的前辈。   “你能理解吗,如果重新布局,有些人也许就不会死。”   那是什么?!号称“人精”的成才神经突然绷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有这种假设?!难道……成才不敢想,如果真有这种假设,是不是当年至少有一次可以挽回的机会?成才不知道自己的嘴巴在说什么:   “照片是飞飞寄给我的可又不是寄给我的,出于某种原因她对我高看一眼,她知道我可能进入A大队时想帮我,这么奇怪的信件一定会上交审查,照片根本就是给A大队的高层看的……”即使她是将军的孙女要挟A大队的高层也是不可能的,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欠她人情,以她骄傲个性根本不屑于此可偏偏为自己到底还是来要人情债,这也正好解释为什么只有照片却不多写一个字,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自己足够说明问题。   可为什么A大队会欠她人情?每年都有人牺牲A大队要真还起人情来也不现实,那么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应该是至少A大队(的前身)有过错间接送了元老的命,所以谢飞飞才真有资格跟铁路他们提出仅有一次的要求。   再看谢老爷子的神情成才思路更不受控制,他记起来谢飞飞好像和家里的关系挺微妙——她反复无常脾气古怪,似乎骄傲也似乎在憎恨——也许她揣测过她祖父和父母的死是否有什么牵扯,可她恐怕从来不敢去证实。   成才试着去理解面前这个老人,他、A大队,他们谁都不想伤害自己人然而无心之失却再难挽回。   “我不觉得飞飞会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她会把这个机会用在你身上,你知道为什么吧?”   “知道。”因为高城,成才有些暴躁,怎么,您也知道了?你们还想怎样?!   “你的心思写在脸上了,这可不是你一贯‘深藏不漏’的作风。”   “我一直喜欢显摆。”   谢老爷子乐了,这样的成才看起来才有人情味儿,算是终于对这个院子放心了吧。“喜欢被夸奖被羡慕也不是什么错,年轻人都爱出风头,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成才继续闷声不吭,既然这老头有所松动自己哪有不趁机欲擒故纵的。   “到我们这个年纪有些事儿就不再较真儿,军人的选拔调动就是服从组织需要,军人也是人,人的组织总有那么一点弹性,高晏他管不着老A的事儿,可我能告诉你,要不是他就不会有你们那一次的优秀射手选拔。”   “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到我们这个年纪有些事儿就不再较真儿,等你上了年纪自然就知道了,你非要问,我也只能说是心态。”   成才有点想埋怨他弄不懂的高军长害他和高城分散的太没意义,可转念一想,那一位起的作用也没那么大,要是他们自己能坚持就不至于真的分开。   “有人愿意推你一把,不仅仅是为了高城也是为了你的才华。你们中队长,那个叫袁朗的小家伙吧,还有铁路,他们为你担的压力也不小,你知不知道,飞飞这张照片摆到铁路桌上的时候不知情的袁朗正好已经把你给开了?那一次铁头可是变成了‘焦头’,拿着照片急匆匆的来找我搬救兵,我真是看着你们这群小的一天到晚瞎胡闹就想笑。”   是,瞎胡闹。有越来越多的事不像成才原来想的那样,譬如曾有这么多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为自己努力过。感动,但也涌起不安,难道通常种种谜底揭晓的时候,不是伴随着更巨大的变动吗?  八十八 故人来    晨钟暮鼓,粉色云霭中偶尔传出野鸟的幽啼,坐落于山间的禅院恐怕是人间最清净的地方。    没有游人叨扰,扫地的山僧也不见一个,檀香尤在,却是人去寺空不诵经。    “是谁在敲钟?”    “嘘——留神解码。”    雀鸟被钟声惊飞又各自入林,一圈圈儿荡漾开的钟声却打扰不了沉睡的茂密林海,那林叶的起伏正是梦中最轻柔的呼吸。    鸟儿又叫了一声,短促的轻啼消失在茫茫林海,若非留心再也听不见。与鸟鸣几乎不分前后的是一阵窸窣声,好像是某种大型野兽翻了个身。    任务总是沉默,像吴哲这样话痨也需要聚精会神留神空气里飘忽的信息,他抬眼看看完全爬上来的朝阳又最小幅度的向旁边瞟了一眼然后跟他的伙伴嘀咕:“没有成才在后面罩着,没安全感。”    这话“恰巧”被恰巧在吴哲“后面”的袁朗听到,静默了一秒钟袁朗忍住没把九五抡到这厮身上,我当狙击手的时候你还在海上晕船呢。其实袁朗没收拾吴哲的真正愿意是他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鸟叫声,那声音怎么就那么熟呢?袁朗稍微走了个神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确认一下。    “完毕你替我盯着,我去那边看看。”    “我也去!”吴哲踊跃发言。    “我是‘偷着去’,你潜行动静比游泳都大老实呆着!”袁朗毫不留情拒绝了A大队才子。    寺院在对面山腰,袁朗小组在这面小山峰后面左近都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包相互割据,山包之间稍微平坦的地方就是路,有的地方铺着青石板有的地方没有,他要跨过这样小路摸到十点钟方向,顺便说一句,这次又是四两拨千斤拔掉一伙装备精良的分裂分子,谁又知道哪块石头哪棵树上又安排着对手的什么礼物呢!    十分钟后袁朗有惊无险的摸到既定区域,比原计划早了两分钟,在安全的基础上他更想早点弄清楚怎么回事,即使已经超出小组支援范围他也不在意,倒不是孤军涉险习惯了而是那从容娴静的枪声太熟悉。    袁朗咬了咬嘴唇,有几天没见到那小子了,铁大神秘兮兮的扣了人一个字都不说紧接着就是行动,袁朗不太喜欢自己掌握不了的事物,尤其是让他感觉自己的苦力被别人拿去“教训”的时候。袁朗警惕的注意周围环境一边又忍不住走神,射击的天才他见过不少,可他不要趴在那里只会打靶的木头,他要对着活人也敢出枪、即使杀戮也能眼也不眨、出枪收枪前进行云流水似的神兵,他亲自调教出过好几个,但他们当中只有一个像极了年轻的自己又比自己当年沉默,你听那枪声——对消音器做点手脚难不倒枪王,林海静默,可袁朗好像再也捕捉不到那奇特的“鸟鸣”了。    成才,是你吗?    二十分钟后袁朗的声息出现在许三多的感知范围里,他往旁边挪了挪给袁朗让出位置。    “怎么,脸跟长白山似的?”袁朗问。    许三多的脸色的确很难看,“队长,我感觉、我感觉他们好像有人质。”    “感觉?”袁朗和吴哲一起翻了个白眼,袁朗白的是许三多,吴哲针对的是袁朗。袁朗一眼盯回去,“你也‘感觉’?”    吴哲小幅度的点头似乎还在怄气。    袁朗摸出望远镜自己看,除了一两个冒头的人影寺院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不会有,要是连点儿匿形的本事也没有A大队也不至于这么大阵仗,袁朗不知道实际出动了多少个行动组,但他所负责的范围可比之前大规模行动要小的多了。    冒头的一两个人影毫无亮点,从敌人的角度来说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看了半天袁朗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实在不理解吴哲许三多一口咬定有人质的信心从哪儿来,果然还是感觉吧。    袁朗再次白了他俩一眼,比起你们俩瞎猜,队长我可是有点依据的、虽然就那么一点点。    “别杞人忧天了,记住自己的任务不要拖累第二梯队!”    “我们什么时候有第二梯队了?”吴哲不满,这都多少次了相信后援你就惨了,只有老A给别人善后什么时候被善后了?    袁朗丢下一句“第二梯队在研究所”朝前摸进,吴哲撇嘴,果然。    他们的任务是分裂团伙的头目M以及完好缴获敌方通讯设备,半个钟头后袁朗小组暗恨任务坑人——枪声在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显然其他小组也被人收进了口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许三多正滚到一边避开奔他而来的子弹。    各行动组几乎同时陷入对手的包围圈,袁朗多少年没抽搐的心脏狠跳了一下,不知道多深的水让老A去蹚这是惯例所以当然无法排除一脚踏进深渊的可能,在这样的地形环境居然安插进完全出乎意料的人员火力,他不敢想会造成的牺牲。    “队长?”许三多紧张的时候就会忘了代号,袁朗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沉默确实反常。    袁朗看了他俩一眼,“集中注意力,给我活着完成任务!”    袁朗掩护两个小的遁入更深处的林地,四面八方的枪声让他有一瞬间恍惚,他好像又听到了鸟叫。    许三多,吴哲,对不起了。    刚刚袁朗在十点钟方向除了森森翠微什么也没找到,林间安静的一塌糊涂,所以他才确定一定是他的小狙击手猫在什么地方不肯出来、甚至连个友军的信号都不给。    成才的名字不在这次行动的名单上,计划里也没有安排他的位置,袁朗可不觉得他穷极无聊出来游山玩水而且还是带着枪的。    然后呢?袁朗束手无策,这一次他半点真相都猜不到,他就知道情势突变的任务没有一例不凶险异常,不肯露面的成才让他有失控感。    袁朗担忧,从铁路把成才从他麾下带走开始这隐隐的不安就没消失过,本就是一群神秘兮兮的高危人群再特意神秘兮兮溜出自己眼皮子底下,管他想干什么总之不会是好事!    袁朗仔细回忆过之前的蛛丝马迹。    “他离开A大队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你看他的眼睛,本身清亮,看的也明白。”铁路这么说,引子便是嘉许成才在上一次行动中表现沉着果断。    彼时袁朗再一次垂下眼睛看着窗外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化的风物不吭声。    装深沉,铁路忍不住嘲笑他。    直到出了大队办公室袁朗才愿意并且准备和多年的伙伴推心置腹,那个人当然是齐桓只不过意外的是齐桓先开口:    “我也不明白老人们莫名其妙的信心是哪儿来的。”难得齐桓如此不厚道,不知一直自诩“成熟的刚刚好”的铁路听见这句显然是包括自己的“老人们”会不会把A大队最好用的一把菜刀直接丢到西伯利亚磨磨钢口。    袁朗原来想说的也就不用再说,果然多年搭档太知道自己想什么一直以来关注的问题也如此偕同,袁朗后来说的是,“我依然觉得他不如许三多。”    齐桓噗嗤一笑没搭理他,他们想的其实都是,他要是像许三多那么“滥情”就好了,总有人让他失望却也同样总有人让他重拾希望,可偏偏,成才专注的让人忍不住疑心,攻克钢铁堡垒一样的王牌狙击手其实轻而易举,他的弱点那么明显而且彻底。    枪林弹雨中的袁朗叹了口气,成才还真就是一个会把鸡蛋放在一篮子里的人,一直以来的沉默一直以来的专注其实无不昭示着他随时会为信念放弃自己,而现在——    成才的弱点是什么?他活着,他心里另一个自己却被圈禁在绝望的废墟。现在他要从那个废墟走出来了,他要去往一片纯白世界,不惜一切代价。    “对不起。”    林涛如怒,朝阳成哀。 八十九 沉渊    ……    “把眼睛闭上,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    “你究竟是不是高晏的儿子?一点也不像他。”    ……    如同巫师的咒语,在这些平静的叙述中,那棕色的眼睛缓缓闭合,那高大的身影颓然倒下。    “放开他!”    在所有的文字里成才挑了最白痴的三个,这样的开场白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想起来他都会懊恼的想撞墙,他觉得自己明明是神明一样从天而降、英雄一样伟大牺牲,却全被这一句冲动毁了。    深山古寺不过一场陷阱,觉察到这一点的成才却更摸不透对手的心思,他们会把他藏在哪儿?古刹深处还是他所不知道的他们的“总部”?    他不愿意见袁朗,不愿意见任何一个人,不愿意到连个记号都不肯留下、他不要人知道他的存在也就更不会要友军的援助,他们有他们的任务,而成才自己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成才不知道高晏为什么那么沉得住气,他唯一的儿子已经失踪了十天。他怎么瞒住谢瑶华的?还是这一家子其实真的没一个正常人?成才是第一次如此的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谢老头告诉他召唤他的真正原因时,军中滚爬多年的特种兵新锐脑中空空根本不知眼前这老头嘴巴一开一合在干什么,他听不见声音也不能思考,许久之后渐渐苏醒的第一个念头是,你他妈在逗我。    潜藏在地下的岩浆不会有人意识到它是多么炽热滚烫,悬在谢家二十多年的阴影和火山一样毫无预兆的喷发,滚烫的熔岩却是使那些一直置身忧虑中的人们松了口气,好像末日慷慨的悲歌。    二十多年前孔朝颜最后一次任务,谢家牺牲了两个人也没能根除敌手,对方的头目死在谢琮华手上,谢家也就一直知道这事不算完,时刻准备了二十多年却没人知道最后是这样一个局面,他们满意高城能照顾谢飞飞这么多年,可他们没想过他可以用自己去代替她!    留洋的姑娘欢天喜地回国休假,机场回来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也许她当时正哼着流行的小曲儿,也许他当时开着车时不时瞟一眼旁边越发嚣张的小丫头片子,他们想着回家之后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以及等会儿拿什么话挤兑对方,然后肩膀上突然剧痛车子狠狠转了个弯又被拨回正轨——    枪声,枪伤,子弹追着来在车身和路面噼啪一片好像开进了炒豆子的锅。    “哥?”    左肩在流血,高城想着自己大概有二百年没从谢飞飞嘴里听过这么正儿八经的称呼,听着连片儿的枪声他和谢飞飞直觉一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又是一枪。    高城眼前一黑,同一伤处连中两枪他觉得自己神经肯定疼断了不然怎么会抽空想狙击子弹的威力是不是足够废了他这条胳膊——他等不及第三枪——“你来开!”    三……    四……    第五枪……    我都没给成才这么当过活靶子……    ……    童年的葬礼之后,一向以女王自居的谢飞飞再也没流过那么多眼泪,挤了两个人的驾驶席那么狭小局促,没有她他早就不能支撑,他的血也终于吐在她身上……    她赶在想把他们堵住的两辆车封死路面之前冲过去,狙击手几发连番命中车门摇摇欲坠,不剩多少神智的高城睁大了眼睛让自己精神点,狙击手始终没有瞄准轮胎或者他的头,那么……有些事就是一场鸡肋般的赌,失败了也就是失败了,如果成功了自己也不见得落下多少好,只是那一念间,你觉得什么更重要。    “飞飞,回家去。”    狙击手才是灵魂,他不打算要你的命那整个行动就都不是为要你的命而来,人家要活的,你给他活的便是。目标车辆上突然掉下来一个人所有人都是一愣,这片刻的功夫之后狙击手瞄了又瞄最后放弃,那车已经不在他的射程。他困惑的看着他的手下蜂拥而上扑向车上掉下来的血人,这一个又是谁呢?是他任务里泛泛而指的“谢家人”的某一个?    ……    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能力强。还有就是,你知道吧,高城这孩子有种莫名其妙的牺牲精神,我们怕他见不得别人为了自己陷入危险先放弃自己……他喜欢你,可能看见你他会有坚持的勇气。    你们是利用我,还是利用他对我的感情?    还有你对他的感情。    我是唯一能把他活着带出来的人。成才眼里没有焦距,这话他说给自己听。他是真的想高城了,他不像成才眼前这些人,他们想要的只是高城活着回来,自己怎么样他们并不在乎,虽然……虽然他们也没什么错,成才眼眶有些热,他会不计自己性命的带高城回来,可他不是为了这些人的嘱托,他只是要带回他唯一的温暖。    成才努力睁着眼睛让湿热风干,他抬头盯着后来出现的高晏:“必要的时候我会用我的命换他的,但是我有条件。”    “你们可以在一起。”    “如果我回不来怎么在一起?”成才几乎是瞪了军长一眼,“以后让他做自己想做的。”    高晏同意了,他到更觉得,知子莫若父,以后的高城和过去的高城不会有什么区别。    成才看出了高晏在想什么,悲伤、绝望、愤怒,他是被那样的神情逼成一个死士的——“他变成现在这样你不觉得悲哀?你年轻的时候拼搏打拼到今天是很成功,但那也应该是高城的路吗?他不是一个穷怕了输不起的人,他也不是一个蠢人,他的人生为什么不能自己走一走?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干涉他?因为是亲人长辈就用伦理道德绑架他?你们想让他做英雄做圣人做典范,但是我只想让他做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过得这么压抑更不用无辜的差点赔上命。”    “他不是你们的牺牲品。”成才警告,豹子的爪牙全露在外面。    他一个人出发,那是成才一个人的战斗,没有支援没有接应,他知道一定有其他人也在做这个任务但这一次他不相信他们,他履行的是庄严的宿命,高城需要的是他,也只有他能找到高城,他像当年的谢琮华为了一个人不管不顾,他忘了他辗转了多少地点遭遇了多少险情,他做到了几乎不肯能的任务,世界如光雨流逝,除了在终点等他的人。    ……    “至少你们都活着回来了。”在高城的病榻前说这样的话许三多久违了的觉得自己蠢,他只是想安慰成才而已,却偏偏说完了之后觉得这话简直就是专门刺痛成才崩溃了的神经。    房间里有种要把人逼疯的绝望,躺着的那个无限期深度昏迷,坐在他旁边的行尸走肉,许三多害怕,他害怕这些无可逆转的伤害,他从没见过不去毁灭别人而是被毁灭了的成才,昔日的天马现在像是墓穴里壁刻,英姿神骏终成镜花水月。 九十 蝶梦    你一定会追问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的,所有人都想问,但你也会和所有人一样,看到丢了魂儿的成才就一个字都说不出。    所以到现在没人知道那天的实情,包括高晏包括谢瑶华,成才看着他们的时候竟然发呆,醒过来的时候别开目光,淡淡的想着,叱咤风云的军长、一代传奇的名门闺秀,其实……无所谓了。    儿子变成这样,就算再看出成才的冷漠和拒绝、自己再难以为继谢瑶华也坚持追问甚至逼问了。    成才抬抬眼皮儿,眼神少见的冷漠,或者说他一直就冷漠只是绝少这么直白的流露——“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心里这么打算,开口却更干脆的变成“我什么都不会说。”    谢瑶华涵养再好听到这句也急怒攻心了,脸色白得要命,嘴唇哆嗦着说不上话,其实她也发现她没什么强有力的台词继续逼供。    “我是他妈妈……”这大概是盛名在外的瑶华夫人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不想说话的人渐渐在勉强的回应中找到了说话的欲望,“你们也别想再利用我对他的感情。我不在乎你用什么威胁我,我现在特别庆幸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大不了回家种地。”    也许是怨恨,也许是愤怒,静静躺在成才身边的人让他憎恨起所有,他们让他不快乐,他们逼他毁灭。成才一度以为让高城一辈子最伤的是自己,可到头来他似乎在他的生命里不起任何作用,怒海雄涛,都和他不相干。    成才靠着墙闭上了眼睛,漆黑的世界里只剩他俩,多么安静,多么真切,他们之于彼此,又是多么寂寞。    他是被苍凉吞没的。    成才要谢谢袁朗谢谢铁路,没见过哪个领导主动批假的。袁朗来看过高城,临走时和成才说,“假期结束的时候,你必须归队。”    一段时间以来成才难得乖巧,应诺称是,袁朗翻了个白眼,“你把你的军装扒下来,这身衣服不是让你装死相的。”    成才就进去换了个便装,许三多替他收拾来的,标签还在,袁朗就又瞟了一眼他胸前的耐克LOGO,他记得那天是吴哲探亲回来一路挥舞着几件白T恤冲过走廊咆哮着“打折特价,小生包场,人人有份!”    跟狼掏了一样,还打着白旗。    成才穿白色衣服,显得整个人更黝黑,无精打采的,和精炼的线条刚愈合的伤口忒不协调。    袁朗听说这小子当面讽刺军长和军长夫人的“光荣事迹”了,好气又好笑,这不是“耍熊”是什么?要不是人家心好,你小子还能继续理直气壮腻歪在这里?    可袁朗也是真害怕,怕里面那个真醒不过来,怕眼前这个把自己赔进去,成才现在不管不顾,执拗的鲁莽、鲁莽的让人心疼。    该来的都来了也都走了,终于安静了,成才趴在床头哭起来,一开始是吧嗒吧嗒掉眼泪,最后渐渐嚎啕。    他没法真的平静,他只会日渐“坚强”。    沉默,永远是因为秘密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    没人能告诉成才该怎么办,不如像高城那样一睡不起省了这些烦心。    成才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辜抱怨觉得自己可怜。他知道,可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记忆,可否永远死去。    成才感觉到一种疲惫,他爬上床、是高城的病床不是自己的陪护床,挤在狭窄的床边,紧贴着温热的身体,他摸到他的手,他无法进入他灵魂的世界。    他们却有着一样的梦境。    接受任务,完成任务,除了目标特别,过程和每一次没有不同,成才最终会到达核心,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他从南国的深山古寺一路追到塞外北疆,当第一片雪花落在脸上,苍凉便将他吞噬。灰沉沉的天看不见云絮,天空之下一望无垠,甚至山峰都不曾陡峭,舒缓的像大地轻柔绵长的呼吸。    没有日月星辰,成才仰起脸,更多的雪落在他脸上。    秘密的终极果然藏在它发源的地方,是冥冥中的巧合、还是人心无法放下的执念?这样一览无遗的广袤适合高城那样坦荡的胸襟,可偏偏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他们的时间在飞速流逝。    三呆子他们早就到了吧?要赶在他前面到达核心,不然什么都不知道的他看见人质估计会吓死——玩笑,他只是会失控,而已。    老A和更多友军的任务是断掉隐匿多年的敌人老巢根除后患,成才的目标是要救一个人,也许有其他人做着和成才一样的任务但人数总不会太多,高谢两家也没办法赌上多数人的性命去救他们的自己的孩子。事情到了这一步公事私事已经拆分不开,临行前高晏告诉成才,所有执行剿敌任务的官兵都不知道人质是谁。    那是成才又一次想哭的时候,他太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任务是第一性的,为了确保成功尽量不给执行人员干扰项,他们不知道在发生着什么他们无从援手,他们甚至不知道千钧一发的时候可能会亲手毁灭自己的兄弟……成才怕,怕高城会像当年的孔朝颜,他为信仰牺牲一切,他是无辜的是问心无愧的,可自己该怎么办。    “你对自己的儿子太狠心了。”    高晏冷笑,眼圈却在发红:“乡下小子,你知道我们几家是多庞大的氏族?这么多孩子,不是高城也可能是别人,只有彻底解决这件事才不会再牵连无辜。这一切早就发生了,你不要以为如果当年琮华不认识朝颜就什么事都没有!”    说的没错,他就是个乡下小子粗俗无知,草莽的家庭给了他自由的命运,他不知道什么是牺牲、他不敢保证自己会像高城一样用自己换飞飞,他也不会有一天可能被放弃只为了终结一场旷日持久的事件。    所以其实并不是高家父母通情达理自己才能在这里,他成才是最后一个陪在高城身边不曾放弃的人,也许他该感谢,他终于跨过所有鸿沟在他身边入梦。    梦里火光跳跃。    半地下堡垒的深处燃着火盆,毕竟电灯不能驱散寒冷与潮湿,他要尽快找到高城带出去,因为他的接收器最后一条信息明白无误,两百秒后重火力全面摧毁堡垒,作战人员全体撤出。    这是最后一道门,看锁头还是二战时候的东西,即便不像美国大片里那些超现代的高科技,出现在这个相当健全的军事堡垒里也觉得奇怪,成才推了一下锁的很死,他没时间蘑菇直接炸开,门里的人听见动静回头,半张面具好像闹妖。    “放开他!”    成才端着枪,靠在面具人身上的高城缓缓倒下,他眼里流淌着温柔的琥珀色光辉,成才苦于戒备无法出声,高城笑了笑好像是看见了他,然后心甘情愿闭上眼。    面具人挡在中间一动不动,火焰投射在他身上的光影把他打扮成地狱里的魔神,雕像般沉默蕴藏着不可知的恐怖。    成才飞快转着脑子预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可僵持的时间越久越用不上,面具人在看他,成才不觉得心里发毛只诡异的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面具人眨了一下眼睛,“你是谁?”    他的声音也不让人腻烦,听起来五十上下,声量不大却十分清晰。    成才暗骂自己蠢,怎么能慌乱到让对方占了主动权。    “你是谁?”成才反问,面具人在资料上是代号N,作为集团头目这么多年查不到底细,甚至连男女都不知道,可见到本人,那沉默森然的感觉一定是N不会错。    “你不会想知道的。”N说。    “不说无所谓,DNA会告诉我的。”    N似乎是笑了,“你还有不到八十秒的时间吧?你怎么带着我和他退到安全区?”    成才摇头,我要带走的只有高城,你怎样关我什么事,磨蹭这么半天你想观察我我也想知道你还有什么后手,我看不出来只能说你藏得好而我技不如人,栽了我也认。    高城……我希望我们都能活着出去。    成才准备好杀人了。    “别急着开枪。”这小子真的会扣扳机N也不得不认真,他知道自己的杀伤力在哪儿,他不允许成才回避他的眼睛。“你不要杀我,我告诉你真相。”    “没兴趣。”    “真的?”    N稍微侧了个身,火光照的他面容更清晰。    他眼里有琥珀色的光。    成才愣住了。    “城城的枪伤我已经处理过,你要小心的是胸腔,他断了几根肋骨,动作幅度太大随时会戳穿他的心脏和肺。”    “你是谁?!”    “快走吧,我不知道一会儿会砸下来什么,爆破弹?反坦克弹?这是老房子,没那么结实……”    “不可能,你不是——”    “你还有四十秒。”    成才抱住了高城,脉搏在,呼吸微弱但还平稳,他回头看N已经退到墙角——成才不知该说什么,怎么会是他?!成才甚至不能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神。    N犯起了话痨。“我当初也像你这么来,可是我再也没出去过……你是成才,高城跟我形容过,桃花面相,笑起来还有酒窝?不过我没见过。我没想到他们带来的会是他,也没想到你会来。可他知道,他精神崩溃了说可能坚持不到你来,让我告诉你别对他抱希望,能放下的就放下,他希望你好。”    N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走吧,没时间了。”然后成才知道为什么高城一定要在他现在的位置,墙角的N突然按下开关身下活板门打开,两个人一路滚到底,成才摔得眼冒金星在黑暗中摸了摸高城胸部没有肋骨错位才松了口气,头上活板门在他们掉下来的时候就锁死,成才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N不会跟他们下来了,他走不出这个地方。    成才看见了N的脸,他是故意的,为了打消成才心中所有疑虑,在他按下开关的时候摘掉了自己的面具,那张不能再熟悉的脸带着和高城一模一样的心甘情愿的笑容看着他们落下……    再见。    没时间了,第一声爆炸轰隆响起。成才不确定这条地道是否足够坚固,他只知道带着高城不停地往前走,他们一定会平安回家。    走道漆黑漫长,不时伴随着爆炸震动,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参加老A选拔的滑铁卢,他想起了过去许多事许多人毫无章法的碎片,在看到尽头的光明的时候,他发现一直以来的梦想没有了。    不知何时苏醒的成才抚摸着高城那些枪伤的边缘,他的胳膊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灵活了,残留在身体里的弹片会让他到死都疼痛,他是一个军人,他手上没沾过血,他在族中与军中都像一颗陨落的明星,他不能保证会东山再起。    N其实对你很好,他让我看他的脸分享他的秘密,这样活下来的你就不会是孤独的,虽然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做,但你至少不会被巨大秘密压抑得疯掉。    我想你不会说的,关于这个秘密,我也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你是否决定醒来。    迟了二十多年,一切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琥珀色的光,永远在母族的血脉里流淌。    肖似的面容,再不会有。 九十一 终章    一年四个月零六天,成才刚结束演习。    无视满眼怨怼满耳懊恼不仅缺德而且阴鸷残暴的蓝方指挥径直离开,他得去医院,他不想浪费一分一秒。    “成才!”    是吴哲叫他,旁边当然有越在意就越说不出话死死抿着嘴盯着你看的许三多。成才停下来表情稍微温柔,没说话,挑着眉询问“怎么了?”    许三多和吴哲都是红方,一个在演习最开始就被干掉另一个坚持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一直在追寻错误的电波。成才的道理很简单,许三多越是绝境就越强,趁早拿下省心毕竟这呆子傻人傻福即使事实不是如此也总让人疑心他会有作弊般的好运气,至于吴哲,那是另一个自己,成才压根不想打这场心理战整个演习都在忽略他——至于错误的电波——他只是安排了一个有指挥经验的“专人”时不时发布两条玩军棋似的战术安排,蓝方真正的通讯渠道也当然不是电波。虽然憋气,不过比起因为重火力覆盖毫无反击之力挂掉的友军相比,他们没有被“屠”。    “这样不好吧?”许三多在“失去作战能力人员聚集区”呆了一阵居然见到“光荣”了的齐桓,那会儿他还不知道蓝方指挥是谁,只单纯地觉得这次演习比以往暴虐许多,阴森森的压迫以至他心头有一丝寒意。    齐桓还在上火,他是莫名其妙被击中的,他甚至不知道子弹从哪个方向过来,可恶的是那肯定是一把手枪,谁能在近距离让他一丝察觉都没有的击中他?!    虽然光荣了但也没闲着,人渐渐多起来就好相互交流信息,直到演习接近尾声对面蓝方的帐篷才渐渐有“伤患”,和这边乌压压的人群比显得特形单影只特茕茕孑立。    “蓝方的指挥真牛,不过也太狠了,简直就像个——暴君。”    秦二世而亡,可首先你要比秦始皇活得更长。    谜底揭晓的时候一路跌打共同长大的许三多和吴哲当然有点上火,不,不是有点,是十分。    抓到他揍一顿——俩红方都是这么想的,可是……这些可是真讨厌,他们不得不考虑成才归队之后的变化,毫无疑问他们信任他,所以他们察觉他身体里什么东西死了、那感觉就像黑夜的照明弹一样显眼。    死去的是他的梦想,如同不曾改变的容貌却再没人看出来那个“桃花面相”。    他们把他的沉默归结为高城的不幸,这样说似乎没什么错,但他灵魂受到的伤害似乎远不仅如此,他的伤口依然在流血,只是他不肯放弃愈发坚持。    无法探听他心底的秘密,他不会说的。    他的心结只有一个人能解开,那个人还在沉睡。    “到底发生什么了?!”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就如刀如剑,大获全胜的蓝方指挥刚出营房就被揍,喜闻乐见。    成才没还手,许三多结结实实的揍了他一顿——也就是最开始的那两下,许三多才不会对没有斗志的人下手特别这个人还是他成才哥。    吴哲打发了过来查看情况的勤务兵。    “你到底怎么回事?!”虽然演习如实战,但发现他成才哥领着一帮几乎不认识的人把“自己人”用阴鸷暴戾的手段收拾了,多愁善感的呆子还是觉得寒心。    成才被摔在地上,眼里全是湛蓝无垠的天空。    良久,风声如寂。    “三多,还记得五班吗?”    许三多一下松了手劲儿,被提着领子的成才呼吸的更从容些。    天真蓝,仿佛亘古如是。    “还记得史今退伍、七连解散、伍六一受伤吗?”    记得,如同命数,没有对错,只有非如此不可得原因。    “起落无常。”    “你又要打退堂鼓了?”许三多这次倒是很敏锐,成才的梦想死了,那他在军中何以为继?好像就是因为如此他回来之后才日益沉默而无情。    ——“无情”这词未必恰当,许三多发觉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时候自己某些方面超越了成才复又被他甩下,譬如眼波淡然,看破红尘。成才的梦想死了不代表心死了,可是他们已然感觉不到他的心,他像一抹游魂,笼罩着全世界的悲伤,他更像荒原上的野狼,孤独的无言以对。    成才不用看也知道三呆子在旁边撅起了嘴不免好笑:“那你也不会一开始就被光荣了。我想回草原,回五班。看不见让我心痛的人,也可以继续过家家的日子,等我平平安安服完兵役就回家种地放羊娶妻生子。”    “你喜欢连长,你不会娶妻生子。”许三多倒是斩钉截铁,他接受这个事实极困难也极容易,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回想从前种种,果然别样情愫顺理成章昭然若揭。    “你知道个屁喜欢。”    ……高城出事之后自己那颓丧样,估计有点脑子的都看出门道来了。成才忽然没了说话的欲望,继续看着蓝天,不管在远处围观的人眼里自己多奇怪。    吴哲没过去,他和他是知己,但许三多是从小和成才一起长大的人、是他的家人,这个时候不需要太懂他,能包容他的喜怒无常而他也愿意对他发泄就好了。    只有和许三多在一起,才好像一直没长大的过去,好像下榕树田园山色。成才心里有什么在下坠,迷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爬起来道别,“我去连长那儿了。”    病房里伶仃的身影瞬间让成才忘记了发生的这一切。    ……    高城觉得很奇怪,明明我才比较惨,为什么还要安慰这个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只会哭的爷们儿。    成才常来看他,可只有他能站起来让自己抱着才能觉出他多么瘦,形销骨立。    我是不是该假装失忆什么的……    高城咳嗽了两声慢慢抚着成才的背,勉强满意他只会和他哭这一事实。即使哭的他心都碎了。    张张口,还是说不出话,高城颇为认命,伸长胳膊拿起桌上的卡片——这动作真的费力,他肩膀受了伤,卡片掉在地上。    我得了失语症,症状会渐渐消失。    ——广而告之专用,失语症倒没什么奇怪的,成才想,不光是创伤后的高城,就是自己也不想说话。    过了刚开始的激动不再哭,也还抱着他不想放开,想了一会儿毫无顺序的往事悲从中来又开始掉眼泪。    高城自始至终都很平静,所谓孤独的灵魂,无非独自直面过恐怖真相。    等成才再次平静,他们终于开始接吻,不知谁先开始,腼腆好像初见。    时光静寂,故事终于有了结局。两个男人在病房里相拥而泣,他们终于回到了彼此身边不会再分开,只是思前想后都太远太远,远的当初好像永远走不到头却不知怎么走到这里,远的现世恍如一梦千言万语无从感慨,而最遥远,也不过未来天地苍茫江海横流……千山斜阳,愿白头偕老。 ~~~~~ 基本上主体结束了,还有一部分尾声这两天弄完。 我写了一些内容暗示N是谢琮华,他活着,他又死了,他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死,这一切对于知道大部分真相的高城来说绝对是一连串灾难甚至恐怖,他和成才的世界观因此受到绝对冲击,尤其是两个人是在相对独立的情况下都做出了保守秘密的决定、这是更大的精神压力。 关于你们可能没看懂的部分:孔朝颜是早就死了,但谢琮华的命途和结局我总觉得读者自己想会更有意思,因为作为作者的我和高城、成才一样对这件事有种“不想说话”的感觉,我写了提示真相的关键语句。 剩下的话我写完尾声再一一道来,各位回见。。。 ~~~~~ 尾声    后来……    还有许多后来,沉重到无从提起因而心照不宣,曾经许多的心心念念激情难再,旁观者设想过无数种他们的结局,到最后不料是这样。    平步青云的成才可以随意出入高家,高城回来让他开朗许多,他的笑容在三月的春风里招招摇摇,阴鸷的作风也当然似乎到死不变,他本来就是这样,演习结束那天他不单想跟许三多说说五班,他想说,和失魂落魄的许三多一样,属于他成才人生里不知道能不能过去的那道坎来了,在这件事上,他比许三多晚熟。    感谢苦难碎裂他身上最后的枷锁,他无意摧残无辜,只是完全放开了手脚。    高城外伤太重,经过几次大手术恢复的也勉强,他对着金灿灿红艳艳的军功章发呆许久,他不知道要不要干脆退伍,成才翻了个白眼问他,你不是职业军人吗,除了当兵你还会干啥——问题解决。成才笑他,伍六一是传奇,你不要想着跟人家一样光芒万丈。高城也翻了个白眼仰起头,成才就过来亲他,人各有命,高城做到的也不是伍六一能复刻。成才笑的很开心,退伍决心难下,但也许真退了就一了百了一身轻,可高城是个童真的人啊,而且他有我他相信我,那我保护一下他的无邪梦想又有什么错。 风萧萧兮易水寒,高城曾经给过成才那样的背影,后来他也真那么做了。成才后怕,要是他没找到他怎么办,要是他没抓住他怎么办。 “有一年我和飞飞离家出走,”高城有点尴尬,谁叫这句子尴尬,成才笑笑表示不介意让他继续,“三伏天又累又饿,渴的恨不得把汗珠子抹到嘴里喝了,后来实在走不动让家里接回去,飞飞中暑厉害丢半条命,后来我们再也不胡闹,因为明白离了家族我们什么都不是。” 成才不再问,家族是根,唇亡齿寒,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谢琮华是他俩永远的秘密,他们也庆幸这件事永远的结束了,不然他们会为难到底保存家人家族还是真相。    高城疑似自闭了好一段日子,因为他磨磨蹭蹭不热衷出院,三十而立,不想他的叛逆期才来。高晏被那种温顺的拒绝刺激到开始觉得自己老了,他切身感受过那种独立不再妄想控制这个孩子,他从来不想奴役他,他和成才角度不同,他有他的羽翼和经验,他想保护他的儿子有坚强的品格又不会真的遭遇荆棘——在他的原则之内,但现在,在事实摆在眼前以及某种愧疚之下,他终于放手,高城的人生,还是交还他自己吧。    谢瑶华要比高晏想得开,何必那么复杂,高城永远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也永远是他的父母,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有闲功夫不如用点心让尴尬的家庭气氛慢慢回转。    暮春四月,海棠娇俏。    “我听说你是老A最难搞的中队长?”    “别听他们瞎说,中队长才几个,我是最难搞的老A还差不多。”    几乎没人意外成才直升机似的升迁速度,大多数人不知道高城是谁、他和高城究竟什么关系,但大多数人知道成才攀上了一棵大树,像他本人说的,要么扳倒给他撑腰的人要么扳倒他不然就别废话,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嚣张,挑衅他的“新南瓜”感受到的只有一股凶狠气势所以气得鼓鼻子瞪眼又说不出话,而旁人、包括话痨吴哲也懒得提醒这里是军中之军不是匪窝,年纪不小怎么还没学会绝对服从。    成才的六中队大部分是他亲自挑选的新人,少数老兵也是从三中队之外调来,他刚接到组建命令时几乎所有人都有意吴哲或者齐桓去帮帮他但是都被婉拒,他这样排斥旧部被非议了好一阵子,最后因为主角的不做解释不了了之。    人与人真正的感情是斩不断的,正如他们一直信任着他,他们相信成才有自己的理由,或许他只是想要自由。    说真的,即使人开始变得捉摸不透,那放开了手脚的张力却显而易见,他暴虐,但是他有的是时间去调教每一个人,他的惩罚很严厉,但是他会耐心的把一个动作指正上无数遍直至完美,士兵们厌恶他,可他总有办法让他们闭嘴屈服。他让人担心,六中队头上的黑云压城让吴哲这样的人疑心他是不是在自我毁灭——不过得了吧,高城回来了他就不会作死。人们远远地看着六中队,直到有一天许三多看着统领群雄的背影不自觉站住了脚,身子晃了晃像要去那里又不能,然后他蹲下来多愁善感的哭了。    他以为他看到了七连但那显然不是,当年的高城是一棵树,现在的成才也是一棵树,在他没有了梦想之后……他成了一棵树。    天堂里的一棵树,地狱里的一棵树。    成才已经不能传达梦想给他们,他只好沉默的行动告诉他们“跟我来”,他好像成功了,那些人的眼里有种更为纯粹更为本能的东西,有朝一日他们像他一样失去一切也会像他一样到死都在坚持前行。    沉默的,钢铁洪流。时过境迁,许三多和成才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少年,那些天真静好的岁月呵,如何告别,而眼前,就是他们的未来。    有个人,他有很大的梦想,他为了梦想放弃自己,后来,他又坚持了自己,因为那比梦想更长远。    时间过去再久,成才也知道,对高城来说谢琮华或者说N是不该活着的,他舅舅,不该活着。    懒得去计较高城还没出生就注定要卷入这些家族事务,也懒得哀叹命运还要伤害高城到什么地步,成才只是觉得不应该,从孔朝颜和谢琮华相遇的一系列事件从小到大和高城的生命长在一起,被认定几十年的真相崩塌,高城的前半生也跟着瓦解。    还是孩子的时候高城就照顾着谢飞飞,长大后的高城会果断上军校是因为梦想也因为童年的感伤让他那么想去保护——成才一直知道,高城当的是兵不是匪,他从来就不是为了征服。天可怜见,已经有这么多客观事件在先,高城居然又和谢琮华长得像,仿佛冥冥中的安排不用刻意去承认却一直在影响着什么。    能见到亲人活着就很开心?别逗了,你了解过这个伤痛了二十年的家族如何振作么?谢老爷子垂垂晚年除了丧子之痛更是无尽愧疚,谢飞飞从小担惊受怕没享过一天安宁,他们小心翼翼的怀念着亲人,创伤给他们骄傲,坚强增添他们的悲壮,现在你要告诉他们一切都是虚假,当年还有一个活着?    他为什么活着?他作为N活着!牺牲带来的尊敬、自强带来的荣耀——他们都知道,摧毁一个根深叶茂的家族也不过旦夕。而他们的亲人欺骗了他们,二十年的沉痛,他放任不管,带着愧疚进棺材,他不在乎,明艳青春里的抑郁,他不心痛……    高城恐惧,他无意知道的秘密关系太多人的人生,他怕风烛残年的老人飘摇熄灭,他不敢让已然命薄如纸的红颜粉碎零落,他不能让他端华的母亲威赫的父亲听到能让他们面如死灰的消息——他害怕的事情不能发生,所以他就一定要隐瞒,那正是成才痛心的,你让他这么一个单纯的军人隐瞒事实?杀了他不如。    最终的决定……    高城和成才之间太多事都要事后慢慢回想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城醒来的时候没观察到任何人的怪异情绪,他有理由相信秘密还是秘密直到见到成才,他一看那小子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眼里的汹涌不是为了自己身体的创伤、而是他真的知道那秘密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知道一样的事情,而他先于自己选择缄默。    对高城困难的事情对成才却很简单,秘密说出来,大家痛苦高城痛苦,不说,大家太平高城痛苦,当然,成才也痛苦,可他贼贼的想着,无论怎样的秘密都是他和高城的秘密,从此就有一件大事把他们绑在一起,在内心深处他们是彼此唯一的风雨同舟。    高城也奇怪自己居然就因为成才选择沉默自己也永久闭嘴,他没想那么多,他最迷茫的时候成才终于走到他前面、成才所在的就是他的方向——这不是爱情冲昏头脑是什么。    谢谢爱情。    高城稀里糊涂的做了决定,以后他因为隐瞒稍微流露羞愧的时候,成才总会说,是我最先这么干的,你顶多是从犯。    他先做了决定,他替他扛过所有责任。    是命运终于开始对高城好点了么?    成才轻轻拍着死抱着自己的那个人的背——他有些得意,因为终于换他这么做了——    只有他能对他好。        尾声的尾声        我一直觉得那个人心里藏着一把剑,伤人伤己。    长得再好看,笑的再灿烂,都亲近不得。    后来,    我看见他提着一把剑,心里盛的都是蜜糖。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